魔女之旅 第十卷 第三章 保存回憶的文字之國

????那天，老師跟我來到俗稱文字之國，獨樹一格的國家。

????由于我們從白天開始就騎著掃帚在平原上飛馳，所以我的肚子有點餓，看到國門時內(nèi)心有些雀躍；不過一發(fā)現(xiàn)那是文字之國，我的心情就變得頗為復(fù)雜。

????「伊蕾娜來過這個國家嗎？」老師在門前降落，這么問我。

????我點了點頭。

????「有喔，大約一個月前來過一次?！刮乙哺蠋熞粯咏德??！府吘狗Q為文字之國，好像有許多從事文筆職業(yè)的人。順帶一提，這里的料理……不太值得期待呢……」

????由于曾經(jīng)造訪過一次，所以我對這個國家還算瞭解。首先，這個國家的特征是圖書館非常巨大，館內(nèi)藏書也不少。看樣子對以寫作為業(yè)的人士來說，這個國家住起來相當(dāng)舒適，如我方才所說，有許多知名作家定居于此。又如同我上述所說，這個國家的料理大多都非常樸素，端上桌的都是只求飽腹，追求簡單的菜色。

????平常的我一定會眼神閃閃發(fā)光地說「耶，有好多書喔！好棒！」但是今天與其嗑書，我比較想吃飯?zhí)铒柖亲印?br>
????不是，身為旅人這種職業(yè)，能這樣抵達(dá)國家找到東西吃就已經(jīng)令人不勝感激了。

????即便如此，我的心境還是有點復(fù)雜呢……

????「我國的入境審查全部都由書面資料進(jìn)行，請?zhí)顚懰斜靥钍马?。填寫完畢之后，請投入國門旁邊的信箱?！?br>
????迎接我們到來的衛(wèi)兵這么說，分別遞了紙筆給我們，并帶我們前往柜臺。

????我已經(jīng)是第二次來了，駕輕就熟地填寫所有必須項目。年齡、出身國、造訪這個國家的次數(shù)、本次入境的目的、職業(yè)、過去犯罪經(jīng)歷、興趣與喜歡的書本等等。

????「哎呀……沒有填寫姓名的欄位嗎？」

????老師在我隔壁訝異地側(cè)著頭，「唔唔唔……？」地沉吟。

????看來她遇到麻煩了呢。

????「入境的時候好像不用填寫姓名喔。聽說以前有一個非常討厭寫名字的旅人，就為了避免發(fā)生類似糾紛廢止了?！?br>
????「哎呀……是這樣嗎？」

????那個魔法師真奇怪，老師輕聲一笑，繼續(xù)填寫必須事項。

????寫到一半的時候。

????「這么說來，伊蕾娜上次在這個國家待了多久？」

????老師沒有看向我，這么問道。沒聽到我的聲音她說不定會覺得寂寞，于是我用筆抵著嘴巴「嗯……」地思考了一會兒。

????「我記得……大約一周左右吧。待在這里的期間錢有點不夠用，所以就找打工賺了一點?！?br>
????「你會打工還真難得呢。是什么樣的工作？」

????「在路上販?zhǔn)勖小毒哂袩o限可能性的書》的書?！?br>
????「那是什么樣的書？」

????「整本空白的書。我在附近的書店買的?！?br>
????「簡單來說就是一般的筆記本嘛?！?br>
????「因為看起來非常高級，我覺得好玩就買了一本，沒想到寫上書名之后就賣了一個好價錢喔?！?br>
????「那是詐欺吧？」

????「但事實上白紙確實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啊?！?br>
????「那是詐欺吧？」

????「老師，我們應(yīng)該從各種角度去看待一件事情。用不同的角度來看，我做的事情……倒也不是沒有社會意義不是嗎？」

????「不好意思，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我都只想得到你詐欺居民斂財卷款潛逃的畫面?！?br>
????「你不覺得我的買賣能給人『隨便亂買來路不明的魔女在路上兜售的書會后悔喔』的教訓(xùn)嗎？」

????「結(jié)果還是詐欺嘛。」

????你都沒變呢──老師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后將筆放下。她好像寫完了。

????接著，我們一起把入境審查表丟進(jìn)設(shè)置在門旁邊的四角形信箱里。只要紙再次從信箱里吐出來，入境審查就順利結(jié)束了。

????實際上，我會對入境這個國家稍嫌消極，有一部分也是因為擔(dān)心剛才說的惡行暴露給國家知道。

????但是，我邊寫入境審查表邊想。

????──又不用寫名字，大概沒關(guān)系吧？

????老實說，上次入境的時候也好，這次填寫的審查表格也罷，我全都是隨便寫寫的。換句話說，上頭謊話連篇。光看那張紙，又不可能知道過去曾經(jīng)在國內(nèi)詐欺的我故作無事地企圖再次入境，應(yīng)該沒關(guān)系吧？……沒關(guān)系吧？

????不久之后，響起一聲「叮──」的鈴聲，紙從箱子里吐了出來。

????「哎呀。」

????是芙蘭老師的表格。紙上一角寫著『入境次數(shù)：兩次?！弧盒姓ㄖ河心臅姆庞趪鴥?nèi)?！坏奈淖?。

????……哎呀哎呀？

????「老師，你是第二次來這個國家嗎……？」

????「哎呀，我沒說過嗎？」

????「我第一次聽你說……」

????就在我們交談的時候。

????我的表格和老師一樣，隨著一聲「叮──」的鈴聲，被信箱吐了出來。

????紙上一樣印了字。跟老師一樣──

????『入境次數(shù)：兩次?！?br>
????『行政通知：請接受偵訊?！?br>
????…………

????嗯？

????好像不太一樣？

????「小姐，打擾一下?！?br>
????就在我不解地歪頭的下一剎那，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心臟差點從喉嚨跳出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過頭來，我看到好幾名士兵站在背后。

????「………………那個，請問有什么事嗎……？」

????我擠出這一聲，把眼睛別開，其中一名士兵就說：

????「您是過去曾在這個國家的街上詐欺的魔女吧？能讓我們問個清楚嗎？」

????「咦？咦～？詐欺……？你、你到底在說什么？」

????「剛才您填寫的入境審查表格，筆跡跟一個月前在市面上流通的奇妙書本標(biāo)題筆跡一致?！?br>
????「…………」

????「然后偶然間也與一個月前入境審查表上的筆跡一致。不可思議的是，出身國、年齡全都不一樣，不知道為什么只有筆跡如出一轍?！?br>
????「…………」

????「能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嗎？」

????你明白我們想說什么吧？這句話八成含有這種言外之意。

????「…………」

????我看了老師一眼。

????老師一定在同情我。

????「伊蕾娜，人不是應(yīng)該從各種角度去看待一件事情嗎？」

????她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用我的話這么說。

????就算你這么說。

????「對不起，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來，我都只看得到自己被嚴(yán)刑拷打一頓的未來說……」

????「這就是因果報應(yīng)呢?！?br>
????老師發(fā)出一聲無奈的嘆息，仍微微一笑。

????她的表情不知為何看起來有點像是在懷念過往。

????●

????一進(jìn)入文字之國，邪惡的魔女就被士兵團(tuán)團(tuán)包圍。

????那名魔女是誰？

????沒錯，就是我的愛徒。

????「我堅決反對！堅決反對！」

????伊蕾娜這么喊著，自暴自棄地反對偵訊，結(jié)果還是被士兵半強(qiáng)行帶走了。

????事件變成這樣也沒有辦法，畢竟她做壞事是不爭的事實，我只能說「那個……你要加油喔？」這句莫名其妙的鼓勵作為她最起碼的安慰，揮手目送她離去。

????「晚上之前不曉得回不回得來……」

????但是這也無可奈何呢。

????我在附近找了一位士兵，給他伊蕾娜獲釋之后想給她的信。信上只寫了「我在大街噴水廣場附近的旅館等」這句話而已。這次我也想住以前來這個國家的時候借宿的旅館。

????可是，我第一次造訪這個國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不知道那間旅館還在不在。

????不論是哪個國家，都不可能跟過去一樣。人也好、地點也罷，都絕對不可能不改變。

????會覺得不變的，就只有從以前就一直陪伴在身邊的人而已。

????如果我以前住的旅館倒閉了的話，也罷，那時就在噴水廣場等就好。

????于是，我如同入境審查表格上填寫的，第二度踏進(jìn)這個國家。

????令人感到懷念的街景迎接我到來。

????這個城市我記得非常清楚。

????這是我成為旅人以后，第一次獨自漫步的城市。

????「真令人懷念……」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

????九死一生逃出故鄉(xiāng)的我，當(dāng)時和某個魔法師一起旅行。

????她是名有著一頭接近白色的灰色長發(fā)，身上穿著黑長袍與三角帽，胸口別著星辰造型胸針的魔女。

????也是我這一生中第二個老師。

????因此當(dāng)時我稱呼她為「師父」。因為我已經(jīng)有老師了。雖然也有一部分是她半強(qiáng)迫我「聽好了？從今以后你要叫我?guī)煾浮！沟强偠灾揖徒兴龓煾噶恕?br>
????而師父在入境之前，曾經(jīng)斬釘截鐵地放話。

????「我堅決反對！」

????當(dāng)時的我還是個不瞭解外面世界的鄉(xiāng)巴佬，所以覺得映入眼中的景色全部都美麗非凡，就連在衛(wèi)兵團(tuán)團(tuán)包圍下依然堅持己見毫不退讓的魔女，在我眼里看來也覺得帥氣無比。

????「我才不寫名字，說什么也不寫。要我出示身分證也免談?！?br>
????順帶一提，師父會這么無理取鬧的原因，是入境審查表。上面有填寫姓名的欄位，而不知道為什么，她極端討厭寫下自己的名字。

????順帶一提，這是我當(dāng)時的心境。

????（被士兵團(tuán)團(tuán)包圍依然毅然決然……！魔女小姐果然好帥?。?br>
????就只是個笨蛋而已。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時師父被士兵包圍的原因?qū)嶋H上是──

????「你之前在這個國家詐欺吧？」「我們收到很多目擊證詞。」「還有被害者報案?！埂改悴辉敢鈱懨?？」「總之就先接受我們的偵訊吧？」

????從士兵們七嘴八舌說的話應(yīng)該就能察覺，這對母女果然很像，當(dāng)時我的師父也在這個國家犯下詐欺行徑。

????換句話說，只要寫下名字，顯然就會演變成「奇怪？你之前也入境過對不對？而且還在國內(nèi)詐欺對不對？可以跟我們走一趟嗎？」的狀況。對她來說，拒寫姓名是自衛(wèi)的最終手段。

????然而，母女都落入相同的下場，或許該說是命中注定也說不定。

????「好了，快走！我要逮捕你！」士兵半強(qiáng)硬地替她上銬。

????「住手！你以為我是誰！」

????「詐欺犯?！埂甘刎斉?。」「罪犯。」

????「不要直接說出來，太傷人了……」

????師父就這樣在我的目送之下，被士兵帶走了。

????換句話說，就跟現(xiàn)在的我一樣，當(dāng)時的我也被獨自留了下來。話雖如此，當(dāng)時的狀況跟現(xiàn)在相差不少。

????「咦？師父，咦？咦咦咦……？」

????當(dāng)時的我因為突然被獨自拋下，害怕到不知所措?！改憧梢宰吡??！故勘屛易哌M(jìn)國門，但是容我再次強(qiáng)調(diào)，當(dāng)時的我本來就是第一次自己一個人踏進(jìn)這個世界。

????打從出生以來，從我有記憶的時候開始，我都一直在深邃森林比拉度過。

????所以自己一個人被扔進(jìn)這個國家，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怎、怎么辦……」

????我環(huán)視周圍。

????石階筆直向前延伸，兩旁建筑物的白色墻壁在陽光的照耀下十分耀眼。大街上可以看見書店、郵局、能看書的咖啡廳、知名作家的紀(jì)念館、與文章相關(guān)的店等等的招牌。我后來才知道，這里被稱為文字之國。

????第一次映入眼中的光景立刻奪走我的心。

????無邊無際、美麗的外面世界迎接我到來。國家里每一條平凡的巷弄在我眼中都閃耀著光輝。我漫無目的地走在看似無邊無際的路上，終于來到某個有噴水池的廣場。

????城市的居民在零星設(shè)置的長椅上小歇。也有人會在一旁的圖書館借書之后，直接在外頭休息看書，所以能看到不少人手上拿著書本。

????話雖如此，倒也不是每個人都在看書。

????「唔唔……這個……！不對，不行……唔唔……」

????一位大叔坐在背對噴水池的長椅上。

????他在薄薄的小冊子上振筆疾書，立刻又抓抓灰白夾雜的頭發(fā)，撕下那一頁。

????或許是因為年紀(jì)，又或者是他面露嚴(yán)肅的表情苦思，大叔看起來年事已高。

????所以當(dāng)一名年輕女子走向他的時候，說起來慚愧，我直覺認(rèn)為那是他女兒。

????「老公，你在這里寫書？」

????原來是夫妻。

????看來是夫妻。仔細(xì)一看，兩人左手的無名指戴著成對的戒指。

????「不要突然跟我說話！」大叔慌慌張張地把小冊子藏到背后，抬頭看了自己的太太一眼，大吼「要在哪里寫書是我的自由，少管我！」不讓她靠近。

????「我現(xiàn)在要去逛衣服，你要一起來嗎？」

????太太似乎相當(dāng)習(xí)慣應(yīng)付大叔的方式，語調(diào)極為沉穩(wěn)。

????「我最好有空去，我在忙著寫新書！」

????「看完衣服之后要不要去吃頓飯？」

????「不必！」

????要去你自己去，大叔狠狠撂下這句話。哎呀，好冷淡的大叔喔。

????「哎呀，是嗎？」嗯呵呵，太太高雅地掩嘴笑了笑，留下一句「那么，你就在這里等一下吧?！咕驮俅坞x開大叔身邊。

????「…………」

????大叔看著自己太太的背影好一陣子，嘀咕了聲「……走了嗎？」才重新翻開小冊子。

????「唔唔嗯……果然不管寫什么感覺都不對……唔嗯嗯……」接著他再度抱頭提筆。

????話說回來，各位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我是第一次自己在國外走路了，不過實際上在我出生的故鄉(xiāng)沒有稱得上娛樂的娛樂，所以我是第一次看到以寫作為業(yè)的人。

????「…………」因此我就算用稀奇的眼光仔細(xì)觀察大叔，應(yīng)該也可以說是無可奈何。

????「開頭該寫什么才好……？在那之前要寫什么才對……？唔嗯嗯……想不到?！?br>
????「…………」即使在超近距離盯著那本小冊子看應(yīng)該也不算犯罪，應(yīng)該也是沒有辦法才對。

????「果然還是該寫一句老哏的情話──嗯？」

????「…………」我和大叔四目交接。

????「…………」大叔陷入沉默。

????「你好?！刮夜们掖蛄寺曊泻?。

????「…………」大叔依然沉默不語，接著砰一聲闔上小冊子。

????「你、你干嘛！不要盯著看！」

????他跟對太太說話時一樣大聲地嚷嚷。他似乎有對靠近的人條件反射怒吼的習(xí)性。

????「啊，對、對不起……」可是當(dāng)時的我還涉世未深，突然被破口大罵害我有些不知所措?！肝沂堑谝淮慰吹叫≌f家……」

????「唔……什么啊，原來是小孩嗎……」

????大叔慢了一拍才發(fā)現(xiàn)對方是年紀(jì)輕輕的小女孩，終于想到自己應(yīng)該有大人的風(fēng)度?！改銓π≌f有興趣嗎？」

????「…………」我點了一下頭。

????「這樣啊?！?br>
????大叔手邊的小冊子封面上寫著「致妻子」。

????是書名嗎？

????「那本是你的新書嗎？」

????我指著小冊子說，大叔卻搖了搖頭。

????「不對?！?br>
????「……？不對？」

????什么意思？

????「這不是小說。你不知道嗎？」

????我點了點頭。

????「嗯……你是外地人嗎？」大叔仔細(xì)打量了一番我的穿著。「這是專門拿去給圖書館保管的書。」

????大叔緩緩回頭，望向噴水池的另一頭──圖書館，跟我說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他說，這個國家有一個比較特別的圖書館利用方法。

????圖書館眾所周知，原本是收藏一般流通書籍，并免費供人借閱的設(shè)施。不過在這個國家，圖書館還有另一個用途。

????「這個國家的圖書館會幫忙保管屬于個人的小冊子，比如說像是靈感筆記或是手札之類的?！?br>
????據(jù)說，這個國家從前就有許多人靠寫作生活，同時也有不少作家在圖書館工作。作家會帶自己的靈感筆記進(jìn)館看書找資料，并在圖書館寫作新的故事；但是靈感筆記本越寫越多，每次都得帶來圖書館非常麻煩。同時，作家之間交換筆記本撰寫小說也成為一種流行游戲，圖書館才會開始幫人暫時保管筆記本。

????不必每次大包小包，能空手來圖書館作業(yè)讓作家們喜出望外。

????圖書館會幫忙保管小冊子的事情不久之后便廣為人知，直到開始幫情侶保管交換日記，或是幫人保管給未來自己的訊息等。

????大叔告訴我，現(xiàn)在那種利用方式還比較常見。

????然而，既然如此，簡單來說。

????「你寫的是要給太太的情書嗎？」

????簡而言之就是這樣對不對？

????「…………」大叔沉默了半晌，最后說「……就是這樣?！孤冻隹酀谋砬?。

????他現(xiàn)在還在抱頭苦思，不難想像他連草稿都還沒打好。

????「因為直接表達(dá)心意很難……我想寫成文章應(yīng)該會好一點，比較能傳達(dá)心情?！?br>
????再怎么說，我也是小說家──大叔搔了搔頭說。

????不難想像，自己對太太的態(tài)度令他十分煩惱。

????「總之，就算不特地寫這種東西，老婆一定也知道我是怎么看待她的。」

????我想起和大叔相反、態(tài)度極為沉穩(wěn)的妻子。她面帶微笑地守望著他嚷嚷自己在寫新書，看起來倒也像是早已看透他到底在寫什么、在煩惱什么了。

????不過──

????「不能因為她瞭解，就覺得可以不寫。」大叔輕撫撕下好幾頁后變薄不少的小冊子說：「不論是哪種故事，哪種想法，都要化為言語才會具有意義。藏在腦袋里跟不存在同義?！?br>
????所以我才會寫下來──他像是在尋找妻子似地眺望著街景說。

????「你決定要寫什么了嗎？」

????聽到我客氣的提問，他點頭道：

????「對啊，我早就決定好了。但是太多了?！?br>
????喔喔。

????「所以才會抱頭苦思啊。」他是因為想寫的東西太多了才在煩惱呢。

????我自顧自地如此理解。

????可是大叔反而笑著搖了搖頭。

????「會抱著頭只是因為太難為情了?！?br>
????那天，我傍晚跟師父會合，在噴水廣場附近的旅館投宿。

????「原來如此呢?！?br>
????師父聽了今天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獨自一人心領(lǐng)神會地點頭?！鸽y怪這個國家的書店會賣那么多奇怪的小冊子了……」

????她邊說，邊從懷里掏出一本和街上大叔手中一模一樣的小冊子。

????「你在哪里拿到的……？」

????「以前我來這個國家的時候買了幾本做生意。送你一本。」

????「啊，是喔……」究竟是做什么生意？雖然我有點懷疑，還是姑且收了下來。

????「我是第二次來這個國家了，但不知道有這種文化。明天就去圖書館看看吧。留個訊息給未來的自己也挺有趣的?！?br>
????師父頓時興致勃勃。

????不是，師父能感興趣我非常高興。既然收下了她送的小冊子，我也很想去圖書館看看，可是──

????「師父，你不是被士兵盯上了嗎？明天去圖書館沒關(guān)系嗎？」

????白天發(fā)生了那種糾紛，我還以為明天一早就得離開了。

????「沒問題，我用錢解決了。」

????「用錢……！」

????雖然有點嘮叨，不過當(dāng)時的我不諳世事，于是心想「遇到麻煩的時候就用金錢解決問題的師父好棒！」就只是個無藥可救的笨蛋而已。

????「話說回來，用這個小冊子做的生意是什么？」

????我拋出樸素的疑問。

????師父聽了「呵！」地一聲，露出略顯驕傲的笑容。

????「是煉金術(shù)喔。」

????接著她這么回答。

????仔細(xì)一看，本子的封面上寫著《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書》。

????…………

????這對母女果然很像呢……

????●

????往事就先到此為止。

????長大成人后再次漫步于街景之中，發(fā)現(xiàn)這里給人的印象比以前還小，還拘謹(jǐn)。又或者該說，純粹是因為我長大了？

????我是很久以前來到這個國家的，很可惜過去街景的記憶并不鮮明。因此，我開始跟以前一樣在城里四處閑晃，收集回憶似地眺望城市景觀。

????插圖28340

????這里不愧至今依然稱為文字之國，街上能看見好幾間書店。

????從販?zhǔn)蹚?fù)雜學(xué)術(shù)書籍的店、娛樂小說的店、到專賣寄放在圖書館的小冊子的店。

????我逛了好幾家書店。

????「……哎呀。」

????不久之后，就在我抵達(dá)某間店的時候，我遇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

????那是一張眉頭緊皺，令人難以接近的臉。和過去相見時毫無不同的男子出現(xiàn)在書店前。

????「…………」

????只不過和過去不同，他并沒有對我說話，沒有反射性地怒吼，也沒有抱著頭苦思，只有用銳利的眼光看著我。

????不僅如此，和過去的另一個不同，是他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紙。

????「……原來他是有名的作家。」

????我在書店前看著他彎下腰來。

????販?zhǔn)蹔蕵沸≌f的書店將以前和我交談過的大叔的著作擺了出來，正在舉辦書展。乍看之下，他的作品一應(yīng)具全。

????難得來到店里遇見懷念的人，總覺得就這樣轉(zhuǎn)身走開感覺有點寂寞，于是我拿起一本架上的書，買了下來。

????我有種感覺，要是錯過這次機(jī)會，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抱著剛買的書走出店門，我再次回頭。

????逝世五周年。

????我認(rèn)識的大叔旁寫著這行字，在小小的海報上看起來非常擁擠。

????『行政通知：有您的書寄放于國內(nèi)。』

????我看著入境時交給我的紙張，循著過去的腳步向前走。聽說，只要拿出入境審查表，就可以在圖書館領(lǐng)取我的書。

????雖說是要給我的書，不過在我的記憶中，我在這個國家沒有親近到堪稱朋友的人，更沒有情人。

????但我并非毫無頭緒。

????不是別人，而是我留給自己的筆記本，恐怕就收藏在圖書館里吧。

????上面究竟寫了什么內(nèi)容？只可惜，我雖然記得自己去過圖書館，可是寫在師父交給我的《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書》上的內(nèi)容，我早就全部忘光光了。我絞盡腦汁，但是在抵達(dá)噴水廣場之前遲遲想不起來。

????「你好?！?br>
????一來到噴水廣場，循著記憶行走的腳步反而停了下來。

????抬起頭，我看到一位女性坐在背對著噴水池的長椅抬頭看著我。

????「你喜歡那本書嗎？」她的雙眼注視著我手中的那本書。

????「我還沒看過，所以不知道喜不喜歡。」

????「啊啊……說得也是。對不起，我只是覺得有點懷念，情不自禁?！顾哐诺匮谧∽爝?。

????然后以似曾相識的動作笑了笑。

????她的大腿上放著一本破破爛爛的小冊子。

????不知是因為我仔細(xì)盯著那本小冊子看，還是她看到了我的入境審查表。

????「你是外國人吧？」女性語氣沉穩(wěn)地問。

????我點頭表示肯定。

????「是的，我是從很遙遠(yuǎn)的國家來的?！?br>
????「是有什么要事嗎？」

????我沒有回答，取而代之指向女子手邊。

????光是如此她就理解了，「哎呀?！挂宦曅χ痤侀_。

????「對方是誰？」

????「以前的我自己，但我不記得自己寫了什么?！?br>
????「是嗎？」

????那么就很值得期待了呢，她說。

????我點頭回應(yīng)。

????「那本書是你先生給你的嗎？」

????然后歪著頭問。

????「是呀?！刮业玫揭饬现械拇鸢?。「外子笨拙，又愛罵人。」

????原本應(yīng)該看起來相當(dāng)高級的小冊子變得頗為寒酸，仔細(xì)一看，還變得很薄。在遇見我之后，他一定又重寫了好幾次吧。我眼前出現(xiàn)他繼續(xù)抱頭苦思留下的痕跡。

????女子憐愛地?fù)崦宰印?br>
????「可是，他是個好丈夫?！?br>
????接著這么喃喃說道。

????「……請問那本書上寫了什么？」

????我感到有點好奇。大叔煩惱到最后，究竟對她說了什么？

????「上面只寫了一句話喔?！?br>
????女子笑著把小冊子交給我?！杆欢ㄊ呛π叩讲桓耶?dāng)面跟我說吧?！?br>
????我接下她的小冊子，翻了開來。

????「…………」

????上頭確實寫著當(dāng)面說出口稍嫌難為情的一句話。

????●

????圖書館中，舉目所及盡是書本。

????不愧自稱文字之國，自玻璃天花板灑落的光芒照亮?xí)苌系拿恳槐緯?br>
????「歡迎蒞臨圖書館?！?br>
????我跟師父兩人一起造訪，柜臺后方的女子就如傳聞所說，表示這間圖書館除了能借閱一般書籍，還提供寄放小冊子的服務(wù)。

????「那么，可以幫我保管她的小冊子嗎？」

????師父對柜臺小姐說，推了一下我的背。我反射性地抬頭仰望師父。

????「師父不用嗎？」

????「不用。」她輕輕點頭道：「因為我在這個國家做了一堆壞事呀?！?br>
????就算寫了也沒辦法來拿──師父聳了聳肩。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另有涵義。

????她像是在說，等你以后長大了，再回來這里吧。

????「……那么，這個就麻煩了。」

????我雙手將本子交給柜臺小姐。

????書中的內(nèi)容是我在昨天晚上寫下的。煩惱要寫什么到最后，結(jié)果我寫下了長大成人之后會忘記自己寫過這種東西，看了會讓人會心一笑的可愛內(nèi)容。

????寫給大人的我。

????「好的?！?br>
????柜臺小姐接下我的小冊子，一臉不可思議地看了一眼之后，跟我說再次來到這國家時，只要把入境審查表帶來圖書館，就能把小冊子領(lǐng)走。

????所以我想等長大以后再來這里一次。

????等我長大到忘了自己寫了什么的時候。

????「你寫了什么？」

????在離開圖書館的時候，師父這么問。

????我回答：

????「我問了未來的我一個問題?！?br>
????一個說出來有點難為情的問題。

????○

????我被國家的士兵團(tuán)團(tuán)包圍，長時間偵訊一直到晚上，甚至還繳了罰金，最后被狠狠臭罵了一頓「下次別再犯了！」之后，才終于恢復(fù)自由之身。

????經(jīng)過這番苦難，我和老師會合時已經(jīng)精疲力盡，就連吃飯的力氣也沒有了。

????「我回來了……」

????抵達(dá)旅館的我氣若游絲，宛如行尸走肉。

????「歡迎回來，好像很辛苦呢。」老師一如往常，笑臉盈盈地迎接我。她躺在床上，手中拿著一本書，看樣子正在看書。

????很享受嘛……

????跟我不一樣，她一定過了充實的一天……好羨慕……

????就像這樣，我自暴自棄地看著老師。

????「…………？」忽然，我看到擺在床頭的小冊子。

????那本小冊子好像在哪里看過，封面也似曾相識，上頭還寫著《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書》。

????哎呀哎呀？

????「……我有把那本書給老師嗎？」

????我怎么沒有印象？

????「不是?！估蠋熐嗟?fù)u頭說：「這是我以前的書。」

????「除了我以外，應(yīng)該沒有人會寫這種奇怪的書名才對啊?！?br>
????「不是，還有別人會寫喔?！?br>
????「那個人是誰？」

????「一個怪人?！?br>
????「我想也是，看就知道了。」

????「…………」

????老師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不對，先別管這個。

????「總而言之，今天我累翻了，想快點洗澡上床睡覺……」

????一來到旅館，我就感到疲倦一口氣襲卷而來的錯覺。我今天已經(jīng)什么也不想做了。

????「說得也是?！估蠋熢诖采宵c頭回答：「你就好好休息吧。」

????芙蘭老師邊說，邊朝我揮了揮手。

????聽到比平常還要沉穩(wěn)的聲音回過頭，她就露出像是懷念的表情笑了。

????●

????一如她的宣言，伊蕾娜洗完澡后沒有吃飯，隨便擦乾頭發(fā)后就說了聲「晚安?！狗乖诖采?。

????挨罵一定很累。不久之后，她的呼聲便從床上傳來。

????那時我已經(jīng)看完書了，于是砰一聲闔上書本坐了起來。

????床邊放著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上頭寫著很久以前我寫給自己的話。

????「…………」

????我翻開小冊子。

????薄薄的小冊子只剩下一頁。當(dāng)時的我重寫了好幾次，卻又無法順利說出心里想說的話，每次重來都撕掉一頁。

????「結(jié)果最后只寫了一句話嗎？」

????就跟很久以前遇到的大叔一樣，想寫的東西太多了，不論寫什么都很難為情，不知該從何下筆。

????逼不得已寫下的那句話，滿滿占據(jù)了一整頁。

????那頁上寫著過去的我給未來的訊息。

????又或者是，給我之外的某人的訊息。

????「…………」我探頭看了一眼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伊蕾娜。

????她面向一旁，發(fā)出靜靜的呼聲。她想必累壞了，看起來已經(jīng)完全步入了夢鄉(xiāng)。

????她大概不會醒來吧。

????「…………」

????這時的我有點想惡作劇。

????「……嘿?！刮逸p輕戳了一下她的臉頰。

????「嗯嗯……」她有點厭煩地皺起眉頭。不過，她似乎還在夢中的世界，繼續(xù)發(fā)出靜靜的呼聲。

????她睡得很沉呢。

????「…………」

????或許是因為剛才我還在看過去遇見的大叔的書。

????一句話閃過我的腦中。

????──不論是哪種故事，哪種想法，都要化為言語才會具有意義。藏在腦袋里跟不存在同義。

????大叔以前曾經(jīng)說過這句話。

????不論傳不傳達(dá)自己的心情，結(jié)果不化為言語就沒有意義。

????「…………」

????就算我對睡夢中的伊蕾娜說，也沒有什么意義呢。

????因為最后她還是不會聽到。

????所以，就把這當(dāng)成預(yù)演吧。

????我輕撫她又長又柔軟的頭發(fā)，她搔癢地皺起眉間，我就用手指扶著她露出來的耳朵，輕聲說了一句：

????「謝謝你那個時候救了我。」

????就是因為你很久之前救了我一命，現(xiàn)在的我才能陪伴在你身邊。

????很久以前的我問現(xiàn)在的我。

????僅僅一個說出來有點難為情的問題。

????『你現(xiàn)在還是喜歡伊蕾娜嗎？』

????說得也是。

????「我最喜歡你了?！?br>
????●

????隔天，我和伊蕾娜在旅館睡眼惺忪地吃完早餐，不久之后便離開了國家。

????雖然可以觀光一下再走，可是伊蕾娜提議「要不要趁今天離開？」于是我們就這么決定了。她一定也不想在挨罵的地方逗留太久。

????若是母女非常相似，以前陪我去圖書館的師父其實一定也很想馬上離開吧。她沒有那么做，肯定是因為我在。

????「…………」

????我一面茫然看著這個國家的景色最后一面，一面向前走。

????石階筆直向前延伸，兩旁建筑物的白色墻壁在陽光的照耀下十分耀眼。大街上可以看見書店、郵局、能看書的咖啡廳、知名作家的紀(jì)念館、與文章相關(guān)的店等等的招牌。

????這里是文字之國。

????許多文字羅列的美麗國家。

????「嗯嗯……」

????就這樣，終于看見國門的時候。伊蕾娜在我身旁盯著我的眼睛看，宛如有食物卡在牙縫里似地扭動嘴巴。

????…………？

????「怎么了？」

????我這么問。

????「…………」伊蕾娜依然看著我沉默不語，接著又「嗯……」地一聲陷入沉思。

????「其實，我有一件事忘了跟老師說。」

????然后她才這么說。

????哎呀哎呀？

????「什么事？難道你還犯了別的罪嗎……？」是詐欺嗎？詐欺的事情還沒結(jié)束嗎？這次老師真的會生氣喔？

????我稍微皺起眉頭。

????但是我的預(yù)測似乎差了十萬八千里。

????「才不是那種事情。」她冷冷地說。

????她的模樣看起來倒也像是在鬧別扭。

????「那是什么事？」

????在門前。

????我停下腳步，側(cè)著頭這么問她。

????伊蕾娜再次陷入沉默，煩惱似地露出復(fù)雜的表情，大大嘆了一口氣。

????「老師?！?br>
????接著她踏出一步，在我身邊顛起腳尖。

????她輕輕撥開我的頭發(fā)，用手指扶著我的耳朵。

????然后輕聲說了一句：

????「不用客氣?！?br>
????我好一陣子才理解那句話在說什么，是什么意思。

????顛起腳尖短短一瞬間的她隨后立刻走到我前方。

????「那我們走吧?！?br>
????說完，她就直接朝國門走去。

????然后伊蕾娜好一陣子沒有回頭。

????「……說得也是。」

????我追上她的腳步。

????她沒有回頭讓我稍微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