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覺醒(二)
“啊切!”阿之打了個噴嚏,牙齒打了冷戰(zhàn),全身哆嗦一下。“濱海不是緯度低嗎?怎么這么冷……” ? “估計你的感冒還沒好完全,”女孩從車窗外流逝的光影人物轉過頭來,“你看,又是這樣?!?女孩趴到駕駛座的座椅后背上,下命令式地對青年說:“喂,你的風衣呢?” “在后面,”青年掛擋轉方向盤,雙眼盯著路況,“別老是打擾我,我得看著路 啊?!?? 女孩在后排座位上摸索了一下,把那一團揉皺的黑色的長衣遞給阿之。 ? “謝謝您……”阿之趕緊套上風衣,把扣子扣得嚴嚴實實,領子高得像矮墻遮蓋住脖子,下擺一直長過膝蓋直逼小腿。阿之挪了幾下座位,省的壓皺。這風衣讓阿之一下子就想起來孫少平的“鐵灰色風雨衣”。散光眼鏡在流逝的夜燈中一遍遍閃過五彩斑斕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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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之打開手機,想打開貼吧看看有趣的新鮮事打發(fā)時間,但手指匆忙間點錯了,打開相冊的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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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阿北?!迸惖角嗄昴樳?,輕聲耳語:“你想娶我嗎?” “你……”青年臉紅得像燈籠,“別,這還有人……”
“哈哈哈……”女孩樂得前仰后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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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轉過來,發(fā)現(xiàn)少年完全沒有注意到,卻緊緊盯著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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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看什么?”女孩把頭探過來,發(fā)現(xiàn)少年看著海邊的夜景照片,“這是靜下海岸啊,好久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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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下海岸?
發(fā)蒙的阿之突然間觸電般驚覺,一條絲線穿過阿之的腦海,打破了混沌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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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就是那里,還有那個地方!”阿之高聲叫出來,“這地方叫靜下海岸,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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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輪到青年和女孩面面相覷。青年停下車,倆人懵懵地看著反常的少年。 “謝謝您!”阿之打開車門飛奔出去,風衣的后裙在路風中飄蕩。
“要去哪里!”青年從窗戶里探出頭去,“要下大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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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云翻滾著罩在天空之上,墨桶被人惡意傾倒在大氣層上,并且使勁攪動成黑洞般的噩夢;而在濃云相互融合回轉的縫隙之間,天空的憤怒匯集成時斷時續(xù)的光亮。十萬伏特的電壓下,強電流擊碎了空氣的電阻,劈開混沌的乾坤,一直鉆入寂寥的大地,隨即歸于虛無,只剩下炸響的迅雷爆炸聲響徹蒼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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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云雷暴之下,城市主干道仍然是霓虹的江河,紅橙車燈的水滴匯成了千絲萬縷的線條,密密排列,縱橫交錯,在散光眼里遠遠看去就是整片整片光影幻滅的燈河,前方的道路似乎都看不清,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片圓形光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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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之逆著大路旁的人行道飛奔,一頭蓬草反著氣流四散,風衣后擺呼啦啦成了翻 飛的旗幟——就像孤獨的海盜黑旗縱使明知風暴的方向卻仍然義無反顧扎進大洋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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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燈的光芒從頭頂掃過,阿之用盡氣力跑過一片片排列有序的光明與暗淡,只有影子陪跑,前后相隨。無論是嘈雜的鳴笛、迎面散步的人、路邊安放的障礙物,阿之都棄之不顧,耳邊只有呼嘯的風聲與起伏的喘息,嘴里喊著借過,翻過簡易材料搭建成的柵欄繼續(xù)奔跑。
在這繁華的街道,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不顧一切狂奔著的少年:
“跑慢一點?。 币粋€被推開的年輕男人朝著背影大聲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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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怎么回事?。 币粋€打扮時髦的年輕女郎顛顛地閃避,對著背影毫不顧忌淑女風范地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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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不要命了!”一個中年胖司機從計程車猛地剎車,從窗里探出頭沖著背影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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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的小孩真沒教養(yǎng)!”一個中年家庭婦女蹲下去收拾被撞灑的滿塑料袋蘋果,向背影的方位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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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很危險,快停下!”一個正在監(jiān)督的管理員追著狂奔進施工路段的少年背影大喊,“那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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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聲音,阿之全都置之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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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我記得……”排除了所有的外來噪音后,空蕩蕩的腦海里只剩下一個聲音在回響:“我記得那里,我記得那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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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就是個夢,那還糾結干嘛?”這句話從虛無中闖進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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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只是個夢!”阿之念叨著,腿上加快了速度,“不…… 哈…… 我經歷過,我答應過的,我要去看…… 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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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應過的話就要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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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之仰頭看著紫黑色的天幕和翻滾的云層,遠方天海一色,波濤涌動。 “我要去,那個地方……”
阿之一把扯掉眼鏡,甩到路邊的地磚上,用盡全身氣力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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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夢境在頭腦里再次放映,閃過的是風雨交加的海岸、清澈的河邊草坪、細軟的沙灘、晴空下的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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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重要的,好像有什么人曾經如影隨形,記憶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阿之一腳踏碎了水洼的反光,跑進了道路光亮的盡頭。
大海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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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劇烈的雷暴炸響在天際,聲音散去,大雨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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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深深,酒吧后門朗姆酒木桶上的茶杯水面激蕩,雨滴紛紛摔進杯里相互擁抱 親吻。燈光漆黑的后街水潭蔓延著,排水溝奔騰成了溪流,小小的浪頭卷起花來旋舞,就像是在慶賀著下一秒就能躺進大海的懷抱。阿之穿行在黑暗的深巷,心中只有前方 忽明忽暗的光,毫不顧忌黑洞洞的一個個門口和樓上樓下忽明忽滅的燈火窗口里旁人 注視的目光。
跑,跑,跑下去,只要跑到那個地方……大海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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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鋪天蓋地般襲擊著年輕的海邊都市,每一次擊打都叩問著心靈深處的柔軟。失意的年輕人坐在漆黑的公寓樓里看窗外、失戀的女孩躺在灰暗的床上望大海、失獨的老人拄拐坐在玻璃旁看雨滴在畫面上留下越來越多的水痕、失孤的中年人熄了燈望風雨激蕩中的南海洋面…… 雨夜的濱海,人們的愁緒都能通過雨絲匯入廣闊無垠的大海,海納百川,永無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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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海灘除了細沙與巉巖什么都沒有,但也并非一片漆黑,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有微弱的光影打在前方翻滾著的云海之間。黑暗的海面上波濤洶涌,惡浪撞在垂直的海岸摔得粉碎。大風一陣強過一陣,微光雖然依舊,卻隱隱約約在狂風中搖曳。海岸上空無一物,風暴瘋狂地撲向唯一的活人。阿之的黑色風衣成了孤立無助的旗幟,在狂風之中苦苦哀求著停歇。翻涌著的不僅是海浪,黑云鬧騰著混雜在天海之間,夾雜著大風凌厲的呼嘯,仿佛什么東西正在奮力掙扎著。
在這嘈雜紛亂的黑夜海岸,渾身濕透的阿之在冰冷的海風中瑟瑟發(fā)抖,心中卻莫名燃燒著一團火苗,越燒越旺,仿佛全世界的暴雨都無法澆滅的光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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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不是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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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之被大雨浸透了水分的發(fā)梢已經抬不起來,風衣下擺如同茫茫大洋上在風暴中掙扎著的船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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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里……”阿之擰著頭四處張望,水珠在頭上如同雨傘旋出的水花飛濺, “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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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嘯的狂風與黑浪砸碎在海岸的聲音交響成催人恐怖的呼喚,就在目光極致之處,一座燈塔猶如紀念碑般孤寂地矗立在岸邊高崖之上。燈塔的光芒雖然不能照亮整片夜 空,但在柔和的光線所到之處,海浪也被制止在高崖之下。而在呼嘯的狂風中,迷迷 糊糊地,耳邊悠悠地飄著著一段鋼琴曲,治愈的聲音并沒有被凌厲的海風所遮掩,反 而清清楚楚地踏進了阿之的耳朵。這似乎就是阿之的耳朵產生聽幻,但又有誰知道
呢?畢竟只有阿之一個人在那風暴的海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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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尖刀林立,狂風在惡浪中砸向海岸,阿之渾身濕透,冰涼的感覺如同剮蹭,一刀刀硌著皮肉的溫度,刺激著神經的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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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那里!”阿之心中的聲音越來越大,驅動著雙腿奮力奔向高崖之上的燈塔。本來就體弱的阿之在經歷了幾公里的全力奔跑后,體能已達極限,小腿腫脹的酸痛在 被雨水浸泡后的長褲布料緊緊貼住后刺激更加強烈。阿之的眼前模糊了,雨水流過臉 頰,涂抹了視線的天地,腳下變得踉踉蹌蹌,三步跑一步顛地向著高坡上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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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嚴莊重的燈塔在高崖之上,默默仰視著水天相接的海平線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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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之跑到燈塔古樸的門口,就在用手去觸及那斑駁耳朵橡木門的剎那,腦中炸響起一個輕柔的低聲呼喚——那聲音微弱,卻響度巨大,直接震停了阿之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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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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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之堅定地咬牙,都快咬碎了,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在眼眶里打轉。阿之終于沒有回頭,毅然決然地雙手推開木門,跑上燈塔里黃色光芒下的環(huán)繞階梯。一步一步,
踏著回環(huán)的旋律,就像踩在一級級琴鍵上,腳步匆忙踉蹌,小腿肌肉一抽一抽地疼痛,牽動著中樞神經一瘸一拐地繼續(xù)攀爬樓梯。 ? 外面風暴肆虐,雨絲織成一道道連續(xù)不斷的白幕,在海風的助力下如同一面面鐵墻向著海岸的方向橫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