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滾！告訴那個姓傅的，二爺才不要這些女人用的東西！”
“嘩啦啦”，翠玉珠花碎了滿地，一顆滾圓的珍珠在楠木地板上劃出長長的弧線，直到撞上桌腳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啪”。小廝垂手在一旁戰(zhàn)戰(zhàn)兢兢。
一身墨藍色筆挺的軍裝立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一旁發(fā)髻油光水亮的女人開了口：“別這樣。傅督軍也是一番好意，就算你不喜歡，分給戲班里的姐妹們也好，何必暴殄天物？”
男人的胸口還在起伏，眼中有隱忍的怒火。
“人家梁副官也是奉命行事。你這一摔，讓梁副官回去怎么交代？”女人繼續(xù)耐著心勸說。
“師姐！”男人的怒火爆發(fā)出來，“我說了多少遍，那個人的東西，不能收！收了一次，就會有下一次。之前送的糕餅點心，你收下了，我始終也沒說什么，拿來打賞下人也就罷了。今天這翡翠珠花你若是也收了，他日那人要是得寸進尺……”男人竟有些說不下去，“總之，我不管了，誰收的禮，誰來還這份人情！”
女人慌了，忙道：“好好好，師弟，是我錯，我的錯還不行嗎？我這不是看你三番四次拒了督軍的好意，萬一惹惱了督軍，咱們整個戲班都賠不起。不喜歡就算了，說話可別老那么沖，你這脾氣得改改了?！闭f著轉(zhuǎn)向了門口那人，歉然道：“梁副官，您看這……”
梁副官點了點頭，道：“沒事兒的，菊老板，督軍早已料到多半如此。還望轉(zhuǎn)告二爺，切莫動氣，身子要緊。改天督軍若是有空，自當(dāng)親來拜訪，我還是先回去吧?！?br>“真是麻煩您了?！迸藡尚χ土焊惫俪隽碎T。


梁副官倚在車門上，回頭仰望那面氣勢不凡的招牌，“花舞臺”三個大字熠熠生輝。
他狠狠抽了一口煙。不就是個戲子么！擺什么譜兒？
花無謝，如今承州城里最紅的京劇名角兒。以他為號召的“花舞臺”，自然是承州城中最火的戲班子。花無謝不但唱念做打俱佳，扮相也是一絕，舞起水袖來有如月中仙子下凡，讓一眾男戲迷心馳神往，卸了妝往臺下一站，卻又是個眉目俊朗的俏郎君，看得那群太太小姐們心花怒放。有他坐鎮(zhèn)的戲碼，必是夜夜全場爆滿，不過花無謝從來不許人按梨園行的規(guī)矩喊他“花老板”，一概稱為“二爺”，也算是個小小的怪癖了吧。
可是好巧不巧，這位二爺對誰都脾氣好得很，就是不買一個人的帳，偏偏此人還在承州城中只手遮天——就是那承軍統(tǒng)帥、北地九省督軍傅紅雪。
傅家老太太愛看戲，七十大壽那日傅紅雪自然請了全城最好的戲班來助興。打那一日起，傅紅雪就常常親赴“花舞臺”捧二爺?shù)膱?，不過接下來的事兒，讓全城的百姓都嚇掉了下巴。
傅紅雪初到的那日，二爺唱的正是一出《霸王別姬》，本是再熟悉不過的臺本，二爺竟有數(shù)次破了嗓，叫臺下的戲迷們面面相覷，謝幕時更是一反常態(tài)，匆匆鞠了個躬就再也不見。傅紅雪特意送了個花籃來，也叫二爺給丟在了后門口。
從未有人如此逆過他的意，在場的戲迷都說，傅紅雪的臉比當(dāng)晚天上的云還黑，但“花舞臺”卻未如人們推測的那樣被承軍鏟平。相反，班主黃老板還在二樓為傅紅雪留了個披著輕紗簾幕的雅座，二爺也再沒破過嗓。


自己這是第幾次被派來給二爺送東西了？數(shù)不清了。
快有一年了吧。傅少往二爺這兒送的東西琳瑯滿目，從御膳大廚親手炮制的山珍海味，到傳自西洋的新鮮小物件，應(yīng)有盡有。大多數(shù)都被二爺原封不動退了回來，只是偶爾收下幾盒不值錢的糕點，還是二爺?shù)膸熃憔障纱盏?。這花無謝，也太不識好歹了！
可是傅少到底想做什么呢？府上已經(jīng)有三房太太了，鶯鶯燕燕，軟玉溫香，他卻日日泡在軍部，絕少回家共聚天倫，至今膝下也無一二半女。如今被區(qū)區(qū)一個戲子甩臉色看，他這又是何苦？閑言碎語一起，傅少又威信何在？
戲子而已，還談骨氣?？尚?。
梁副官將手中的半截?zé)燁^狠狠甩在地上踩了踩。


菊仙回來的時候，戲班里的小廝正扒在地上收拾那一顆顆的珍珠。見菊仙進來，花無謝一撂茶盞，道：“你回來得正好?；仡^收拾完了，老規(guī)矩，你替我找個人送回他們軍部去?！?br>“小謝，又摔東西了？”渾厚的男聲從回廊上傳來，“花舞臺”班主、花無謝的師父黃月樓，叼著水煙袋就進了門。
菊仙忙扶了師父坐下。黃月樓磕了磕煙鍋，嘆道：“這幾日，我聽說南邊已經(jīng)兵荒馬亂了，咱們承州城里還能勉強太平，全賴傅少一心維系。傅紅雪不是個壞人，只是來聽?wèi)蚨?，又不會吃了你，你犯不著次次都給他臉色看?！?br>花無謝小聲嘟囔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他不會吃了我……”不過這話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菊仙輕輕為黃月樓捶著肩。他抬起煙嘴吸了吸，又道：“人家好歹是九省督軍，你不給他面子，就是不給承軍面子，就算他傅紅雪不計較，難保他手下的其他人不計較。回頭，要是哪位官爺一個不順心，借事兒把咱們臺子砸了，你猜傅紅雪是幫咱們，還是幫他的那些兵？你就當(dāng)他是個普通戲迷，若不是稀世之寶的玩意兒，就順勢收下吧。其他戲迷送的禮，怎么不見你摔過？”
“師父！”花無謝惱道，“咱們是唱戲的，不是賣笑的！”
“誰說要你賣笑了？”黃月樓頓時被嗆住，咳了半晌，菊仙忙倒了盞茶遞過去。順了半天氣兒，他才道：“你哪只眼睛看見傅少讓你賣笑了？人家家里有三房太太，有福不享，來找你二爺做什么？”
“……”花無謝頓時無言以對。
此時小廝收拾好了滿地的珠花，捧起盒子喚了聲：“二爺。”
“師姐，替我找人送回去?！?br>“師弟……”菊仙猶豫著。
“送！回！去！”他抬高了嗓門兒。
“那……好吧?！本障山舆^盒子，腳步聲沒精打采地消失在回廊深處。


“對了小謝，有個消息，不知是好是壞?！秉S月樓突然道。
“怎么了師父？”
“今兒午時還沒過，咱們的票已經(jīng)全放光了?！?br>“這不是好事兒嗎？”花無謝摸不著頭腦。
黃月樓若有所思：“事有蹊蹺。咱們戲班一向是每日一早放第五日的票，照理來說就算滿座兒，也得放個兩三天?？墒琴~房先生告訴我，今兒早上剛開張不到一個時辰，票可全都放沒了?！?br>“可知道是什么人買的？”
“人太多，說不上來，不過什么人都有。有人親眼瞧見個要飯的也湊在人堆里買票，所以我才覺得蹊蹺?！秉S月樓沉吟著，“小謝，那幾晚可都是你挑大梁，可千萬莫要出什么岔子才好?！?br>“曉得了，師父?！被o謝應(yīng)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