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一如既往的寧靜如水。在一片漆黑中，菲特悄悄睜開了眼睛，他環(huán)顧四周，確認隔壁間的人都已經(jīng)熟睡之后，輕手輕腳地爬了起來。這是他一直以來都在做的事情，這套動作已經(jīng)重復了幾百遍，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熟練地像貓一樣偷溜出去而不驚醒任何人。

牢房的門開了一小半，自從他和監(jiān)獄方達成協(xié)議之后，獄警會在傍晚放風結(jié)束鎖門的時候給他留出一個空隙。菲特依靠嬌小的身形靈活地溜了出去，迅速地穿過長長的走廊，繞過牢房的大樓，向目的地跑去。

然而，他沒有注意到的是，就在他離開之后不久，一個身影從暗處鉆出，沿著他走過的路線偷偷跟上了他。

菲特的速度不算快，但絕對悄無聲息。這條路線他大半年來已經(jīng)走過了幾百次，連巡邏的獄警什么時候會處在什么方位都已經(jīng)爛熟于心。走了一段時間之后，他來到了辦公大樓和獄警居住的宿舍，卻沒有直接進去。從兩幢樓側(cè)邊拐過去，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鐵門，穿過門后的小巷，可以到達一個鮮少有人涉足的地方，那才是他的目的地。

菲特來到轉(zhuǎn)角處，通常彩蝶就在那里等著他給他帶路，但是今天拐過墻角之后，佇立在那里、沐浴在月光下的，卻是意想不到的人。

海燕轉(zhuǎn)過身，凝視著菲特因為驚訝而睜大的雙眼，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

“告訴我，你這么做了多久了？”

菲特的身體因為震驚而僵在原地，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就那么愣愣地看著海燕朝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直到他面前。說沒有心理準備是假的，他也曾經(jīng)設想過無數(shù)次如果海燕發(fā)現(xiàn)了他的所作所為，他要怎么應對?？墒撬趺匆矝]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

“海燕……”

“彩蝶說得很對，我早就該發(fā)現(xiàn)的?！焙Ｑ鄧@了口氣，“你的精神狀態(tài)和其他人相比未免有些太差了，而且你在我被拖走時喊出的那句話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告訴我，你在這里做什么?！?/p>

菲特終于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顫抖著緩了一口氣。沒什么好擔心的，他告訴自己，這也不是什么秘密，彩蝶也知道不是嗎……但他依然感到心臟跳得很快。

“參加實驗。他們說研究我們的生理結(jié)構(gòu)需要長期的實驗體，我就答應了他們?！?/p>

“為什么這么做？是因為我嗎？”海燕直勾勾地盯著他問。

他有些心虛地避開了海燕的視線，微微點了點頭。

“什么時候開始的？”

“就……剛進來一個多月的時候?！狈铺氐穆曇艏毴粑孟墸缤噶隋e被家長訓斥的小孩子。

一個多月。海燕第二次被關禁閉，差不多就是在那個時候。

海燕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吐出。唯有這么做，她才能保持自己的聲音不那么顫抖。

“你知道人體實驗會對身體造成多大的危害嗎？我們自己都對自己的身體不甚了解，你怎么敢保證每一次受傷之后的自愈一定能恢復到原先的水準？”出乎菲特的意料，海燕并沒有勃然大怒，她的聲音反而變得有些哀傷。

“對我來說這是值得的。”菲特突然感到自己又有底氣說出接下來的話了。他不再逃避，而是對上了海燕的視線。他堅信不疑自己作出的是正確的選擇?；蛘卟蝗缯f，他早就有想為海燕做點什么的想法了……從海燕替他痛毆了一頓那個猥/褻他的獄警開始。

他還記得那天他第一次去找彩蝶的時候，對方放下手中的文件，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你說什么？減少海燕的監(jiān)禁期？”

“求你了！你是能接觸到獄警的人當中最有話語權(quán)的人！如果連你都沒有辦法，我真的不知道該找誰了！”菲特幾乎跪在了地上，聲淚俱下。他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冷靜思考的能力，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就算只有一點也好，他必須減輕海燕在那個該死的監(jiān)牢里所受的痛苦。

彩蝶咬著牙，雖說表面上她在監(jiān)獄里還算有點權(quán)力，但實際上她能做的事情少之又少。面對菲特破天荒的懇求，她的心也快要破裂，但是她實在沒有辦法……

“你在這里干什么？”

辦公室門外有聲音傳來，兩人同時扭頭看去，塔蘭站在門外。他是來交接彩蝶的工作的，此刻正帶點驚訝地看著地上的菲特。

沒等彩蝶說什么，菲特已經(jīng)手腳并用地爬了過去，猛地抱住塔蘭的大腿：“求求你！讓我見典獄長！讓我做什么都行，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沒關系！只要能把海燕的監(jiān)禁期減少就行！拜托了，真的真的拜托了！”

彩蝶屏住了呼吸，生怕塔蘭突然發(fā)難。但是塔蘭只是低頭看了他一會兒，平靜地問：“做什么都行嗎？”

菲特使勁地點頭，心中又出現(xiàn)了一絲希望。

“那行吧?！彼m抬腿把他踢到一邊，把手中的文件放在彩蝶的辦公桌上之后，伸手拉起了他：“跟我走。我?guī)闳ヒ姷洫z長?！?/p>

然后事情就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塔蘭替他爭取到了以長期參加人體實驗為代價換取了海燕每次禁閉時長只有一周的結(jié)果。他第一次知道，在監(jiān)獄的這個不起眼的隱秘角落，竟然隱藏著一個如此精巧的實驗室。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實驗室的主人，一個被典獄長稱為“博士”的男人。他把實驗室建在監(jiān)獄旁邊，就是為了方便使用囚犯進行研究。菲特的獄友們大部分都至少參加過一次他的實驗。那個男人看起來溫文爾雅，渾身散發(fā)著知性的氣息，眼睛深處卻隱藏著極度純粹的偏執(zhí)和瘋狂。面對躺在實驗床上動彈不得的他的時候，那種瘋狂就從眼神里滲透出來，進而擴散到全身。實驗的過程當然不舒服，甚至可以說極度痛苦，相當于變著花樣折磨人，但是菲特覺得相比起在外面拼命干活，他可能更喜歡在這間潔白而寧靜的實驗室里的感覺。至少在他痛苦嚎叫的時候，還有一點心靈寄托，他可以安慰自己，這樣海燕就可以過得舒服點了。

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就這樣在永無止境的各種實驗中度過。菲特能看到穿著白大褂的工作人員在實驗室里忙碌地穿梭，頻繁地進出他所在的房間的隔壁。他偶爾也會懷疑，那個躺在他隔壁的、工作人員口中的“0000”號實驗體，到底是誰？

他動搖過，崩潰過，但是從來沒有后悔過自己的決定。他想，海燕既然自愿為他們付出，那么自己，當然也可以這么做。

時間回到現(xiàn)在，當菲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海燕微微瞪大了眼睛，好像也明白了什么。過了一會兒，她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的背過身去，抬起雙手捂住了臉。

菲特以為她哭了，心里一慌，幾步跑上前去，卻見海燕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

“別過來。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p>

菲特只好站在原地，看著海燕再一次深呼吸，然后閉著眼睛，慢慢仰起頭。如水的月光傾瀉而下，如銀色的輕紗般籠罩在她的面頰、她的長發(fā)上。她的五官在月光雕刻下顯得愈發(fā)立體，棕色的長發(fā)泛著鍍銀般的光澤。那一瞬間，菲特突然覺得她離自己、離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無比遙遠。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短短幾分鐘，海燕轉(zhuǎn)回身，表情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正常：“走吧，我們?nèi)嶒炇??！?/p>

“你也去？”菲特難以置信。

“你瞞了我這么久，不該帶我好好參觀一下嗎？”海燕輕描淡寫，“放心，你就按原來的方式過去就行，我自己也有辦法進去的。彩蝶已經(jīng)幫我打點好了?！保ú实汉现揖鸵还ぞ呷耸前?？）

菲特長吐一口氣，突然感到渾身脫力。搞了半天，海燕不僅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還早就給自己留了后手。現(xiàn)在怎么感覺他才是被蒙在鼓里的那個呢？

“那……那我走了?！?/p>

菲特和海燕道別以后，平復了一下情緒就推開了鐵門。彩蝶在里面等著他，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都看出彼此早已對事情了然于心。彩蝶照例帶著他去了實驗室，過了一會兒，海燕從陰影中走出來，輕巧地穿過小巷。趁彩蝶和警衛(wèi)交談的時候，海燕隨便套了件白大褂披上，拿著彩蝶幫她拿到的身份識別證明通過驗證，走進了實驗室的門。

實驗室里寂靜得仿佛另一個世界，盡管有細細簌簌的翻閱紙張的聲音、筆尖在紙上寫字的沙沙聲和工作人員低聲交談的聲音，然而那種彌漫在封閉室內(nèi)的死寂卻壓抑著走進這里的每一個人，仿佛不自覺地就會放輕腳步，避免發(fā)出任何一點聲音打破這里的寧靜。

菲特走進了專門為他準備的那個實驗室。在門口迎接他的是一個相貌和身材都十分普通的男人。海燕躲在不遠處的墻角后面，憑借優(yōu)異的視力看到了男人胸口別著的金屬名牌。Doc.，這大概就是菲特所說的博士了吧，她心想。

就在此時，一旁有聲音傳來，海燕猛地回頭，兩名工作人員正一邊交談一邊向她這個墻角走來。海燕急忙踮著腳尖，像貓一樣以幾乎沒有聲音的腳步快速竄到了另一個房間旁邊。雖然她盡量掩蓋了自己的身份，但如果一交談就會露出破綻，所以她必須謹慎小心，確保自己不被這里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

海燕放輕腳步，盡量躡手躡腳地轉(zhuǎn)過身邊的那個墻角。然而下一幕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她幾乎徹底失去了冷靜自持的能力，她目眥欲裂，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動用全身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大聲叫出來。即使如此，那個未被喊出口的名字依舊在她腦海里久久盤旋不愿散去。

“畫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