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記 十七 丁丑年仲冬，我于嶺南蒼梧郡居住。 某天，有事出北門，在路旁我看見一條將要被宰的小狗；我見了生惻隱之心，以數十錢向主人買下這條小狗。養(yǎng)了數個月后，小狗長大，原來是條獅狗，此狗面闊目圓，短腳大尾巴，身上的白毛帶像葡萄的黑斑點，于是我給它取名為“阿斑”。 每次出門阿斑必會隨行，夜里它在臥室門外睡覺。一天夜里我快要睡覺時，阿斑忽然朝空中一空堂子狂吠，繼而往空堂處跳躍，我叫來仆人架梯子上堂觀看，在堂子的頂部有人團著身子躲在那兒，原來是位梁上君子。我的老師沈益川向來仁慈，小偷也沒偷什么東西，放小偷回去。小偷剛轉身，阿斑兩目圓睜，追上去咬住小偷的腳，大家急忙上前，解開阿斑的嘴，小偷的腳被阿斑咬下一片肉。 有天我坐在中堂，看見阿斑從里屋低頭垂尾走出來，叫它也不理睬，一直走出門。我當時感覺很怪異，令一人跟隨阿斑。之后，跟阿斑出去的人回來說，他跟著阿斑到南門城上，見阿斑撲到在地上昏死過去，好一會兒才慢慢蘇醒，然后再跟著阿斑回來。 回來后的阿斑便卷臥不食；幾天后我向廚房詢問原因，原來內室養(yǎng)了一條金毛洋犬，這金毛犬和阿斑各用不同的盆吃食。有回午間，廚人拿飯喂食，金毛犬還未來吃食，阿斑吃完自己盆里的食物，然后越盆吃金毛犬的食物，廚人見了，用竹條鞭了幾下，可能阿斑很生氣，然后出門，差點氣死自己。大家一聽，大笑起來，皆笑此犬一生氣，比人還猛，可以連命都不顧。 己卯年仲春，我要調動到旋里，將阿斑贈送馮學園，沒想到阿斑自己跑回家，一直哀號不肯去，沒法子只好帶著阿斑離開蒼梧。 三月從南雄經過梅嶺，命使用人阿顯牽著阿斑。晚上到達南安，阿斑丟了，我問原因，阿顯說“到沙水塘時，村中跑來好幾條狗，與阿斑斗在一起，之后跑入深山里了，不知道蹤跡。我趕緊跟過去，被其中幾條狗咬中腿。只好自己回來了?！? 第二天一早，我再叫使用人曹德前往尋找，但始終沒有找到。到丙戍年秋季，我與人結伴到粵游玩，重九從南安經過梅嶺，在沙水稍作休息，與紹興劉秉三聊我以前在這里丟了一條叫阿斑的狗。忽然，我看見一條巨犬從遠處奔馳而來，跑到我面前便又是搖尾又是舔我的腳，一直跳躍撲舞。我當時很吃驚，仔細一看是阿斑?，F在的阿斑比以前更壯實，毛更長了，遮蓋住頭臉，很難辨認，但身上那特有的黑葡萄斑點與眼睛如舊，這狗已經丟了八年了。 我又驚又喜撫摸阿斑，阿斑嘴巴發(fā)出“嗚嗚”之聲，似乎有話要說。之后，阿斑隨我到南雄下船，從廣州、梧州到武緣。我要是不讓它跟隨，會事先跟它說清楚，阿斑便彌耳卷尾臥在臥室門外，否則即便鞭打它，它也會追上緊隨。 癸已年冬天，阿斑忽然數日不吃食，到我跟前“嗚嗚”好久，而后自己走到廳前的樹下死去。犬的壽命一般是十二年，我算了一下阿斑活了十七年，也該死了。我在北門外的山腳下，找一地挖一五、六尺深的坑，將阿斑埋下，并用一巨石壓住，再放些飯食。自己也因阿斑的死，郁悶了好幾天。 嗚呼！現在的人，交往就像下棋，下完就忘。此犬始終相隨，且離開七、八后，還能相識，追隨以行，犬心與人心確實有很大的不同。 十八 歸安德清石門的交界處，有一座古墓，此墓的背田面河，占地二畝左右；可以看出之前建造的規(guī)格極為宏敞，之后兆域漸湮，宰木沒了，只剩下河邊的華表矗立。羊虎等辟邪之類的東西，皆倒在地上，有五座翁仲仆于地，只留一翁仲垂紳端笏，單獨矗立在荒煙蔓草中，可也已經被土淹了一半，找不到碑銘考究主人的身份，不知道這是誰的墓地？要是有人來到墓地旁，或者挖掘墓地的泥土，便會招來災禍；所以，人們都互相轉告“卻莫去墓地”。 墓地的兩旁以及對岸都有人家居住，當地人傳說，明朝末年開始，凡有人見墓地出現一位穿青衣的人走動，幾天后必定有人被淹死，淹死的人不管是胖子、瘦弱、體壯的，被打撈起來時，僅存皮骨，整具尸體顏色像蠟，但離墓地十丈以外處，有人淹死，就很正常。于是人們皆遠遠避開此墓地，因此墓地被荒廢，導致現在故址頹垣；不知道情況的外地人，在這里死了好幾個。 墓地南邊一里左右有個村莊，村里面住著一位姓孫的人家，孫姓人家是當地的富農，孫某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某天他老婆帶著女兒到外家，船經過墓地時，忽然一大如簸箕青色的手，從水里伸出來，青手抓住女兒，將女兒拉入水中，人們急忙救女兒，救上來時女兒已經死了。孫某極為氣憤，花錢請人用土堵住河的兩端，然后將河水撈干，掘河泥數尺，也不見任何東西。 一年后，孫某的小兒子與工人荷篰砟草，到墓地旁邊，那兒的草已盈篰，孫家小兒子急忙轉身往回走，此時忽然下起細雨，他見河上有一人手持竹篙，站在一巨木筏上，說可以帶他過河回家。要是循舊路回家，要走好幾里路，若坐船往南大概一里。孫家小兒子貪近答應，給撐木的人錢，讓此人渡他過河，但此巨木筏比較窄，無法載二人，孫家小兒子便囑咐工人自己走陸路回家，然后自己站上巨木筏過河。 工人在岸邊，看見巨木筏行到河中，此時刮起一陣旋風，人木皆沉入水中，工人趕緊跑回家向孫某匯報，孫某一聽找來好些人，劃舟前往出事地點，到時巨木筏在水中隱隱可見。他讓人將巨木筏拖上岸，筏里面只有小兒子的尸體，沒見到撐木人。大家一合計，認為是妖鬼變化，取人性命。 孫某人死了女兒、兒子，實在太憤恨，于是糾集村人說明情況，此妖鬼不除，還會害人；于是村人合力出資四處延請高僧、術士來擒妖。有一游方道人來應募，道人在墓地的隔岸南邊結壇，他正書寫符紙時，忽然有一勁風卷地而來，這風吹得人搖擺不定，站立不穩(wěn)。一穿青色衣服的人隨風撲向道人，道人頓時被撲到，青衣人就勢壓在道人身上，剎那青衣人消失不見，風也隨之停止。在場的人見那道人，已被壓扁，血測滿地，人們前去報官，之后將道人埋葬。 ? 孫某聽說南潯的周靜涵道士道行高妙，于是率大眾前往迎請。周道士一聽說來意，閉目坐下多時，然后他對孫某說“這東西已經修了千年，我斗不過它，必須請?zhí)鞂⒉拍茏プ?，但我估計也沒法保住性命，我不去?！钡朗空f完堅決辭退眾人的延請。 孫某便到官府匯報，官府派人與眾人一起前往迎請道士除妖。經再三懇求，加上官府出面，周靜涵道士不好拒絕，只好答應。周道士也是在墓地南邊結壇，道士焚燒符咒后，勁風卷地而至，青衣人驀然出現在眾人面前，說“我修煉了千年，今年將會得道，但需要生人的氣血，所以才將人溺死，來補充氣血。這些人都是該死的人，我并不是傷害無辜。這跟你什么關系，你也明知緣故，為何來驅趕我?！? 周道士說“我也不為難你，你離開此地就是了?！? 青衣人說“我已經在這里住很久了，道還未成，你讓我去哪里？” 周道士又勸青衣人數次，青衣人不答應，于是結劍指朝空中畫符，而后口含水朝空中噴射。青衣人見了，恥笑道“你才修三世，滿打滿算也不滿四百年，怎可能治得了我?！闭f完，朝前撲向周道士，周道士一見，忙舉起令牌，青衣人見令牌，不敢近前，而后消失。 周靜涵道士此時默默下壇，他讓孫某人騰出一間房，灑掃干凈，道士于靜室中凝神危坐。九日后道士再次臨壇，他焚燒朱砂符，口念秘咒，而后擊響令牌，召天神畢元帥前往擒拿青衣人，青衣人現身與畢元帥斗在一起。 元帥一手發(fā)巨雷，聲震原野，火隨雷出，烈焰灼天；一手揮起巨斧劈向青衣人。青衣人打不過，找空檔逃遁，周道士見了，擲出雷火劍，此劍擊中青衣人的頭部，青衣人頓時消失不見，畢元帥向周道士拱手后，入云消失。 在場的村民都看見隨劍從空中掉下一東西，此物落在河干，拾起此物一看，是一石人的半邊臉，渡河到墓地，見立著的翁仲缺了半邊臉，與村民手中的半邊臉吻合，此翁仲已經血色斑斕。周道士急書朱砂符，貼在翁仲的胸背，而后令人將翁仲挖掘出來敲碎，敲的過程中，翁仲一直往外流血。太邪門了，村人受驚嚇，于是將墓地周邊的其余翁仲、羊、虎之類的東西，也全部敲碎，再搬到窯爐煅燒，將這些石塊燒成石灰才放心，從此這塊地段再無發(fā)生怪事。周道士之后對眾人說“石人已經修行多年，要是再讓它存在五甲子，便可成就大道。可惜他急于求成，毀了之前的道行，實在可惜?！? 周道士回南潯，入門剛坐定，見到一人從外面走進來，此人所著衣冠與周道士相同，周靜涵知道自己的元神要散了，急忙取來鹽水喝下，那人慢慢靠近周道士身子，倏然與周道士合一。周道士之后開始生病，他每天時不時會準備自己的身后事。某天他叫來弟子，說“我為了虛名，耗損元功，你們以后要閉門自修，別再去干預世俗人間的事。”說完端坐而逝。 這件事發(fā)生在乾隆十一年，我是聽沈紫雯先生說的，他是周靜涵的好友，所以知道得很詳細。 十九 兩廣出產蚒蛇，但廣西省更多，這種蛇頭是方形，有張很大的口，眼睛像鏡子，蛇身為黑白斑紋，尾巴極細，細到可以穿數百銅錢。 當地居民說“蚒蛇有的大到人胳膊那般粗，行走帶風，見人便豎起身子達三、四尺?！鄙呤且?，婦女要是走山路時，要佩戴一條觀音藤，否則會被蚒蛇纏住身子，蛇的尾巴穿入女人私處，婦女被蛇如此必死。 觀音藤通身長倒刺，像我家鄉(xiāng)人用的虎杖，藤比較柔軟，人們要是見到某山長觀音藤，便能知道在附近沒有蚒蛇出沒。 蚒蛇的藏身之穴，兩頭相通，從這里進入，從那邊出來。捕蛇的人先找到蛇穴所在，然后找多人過來，每個人帶著一尺長的觀音藤，埋伏在蛇穴附近，見蛇入穴后，將婦女穿過的內褲、內衣放置在前面穴口，然后在另一穴口燒柴、草，將煙鼓入蛇穴，蛇被煙熏，受不了，會從另一穴口逃竄，它一出穴口，聞到婦女內褲、內衣的味道，立馬盤旋將內衣、褲纏繞到衣褲破碎；人等蚒蛇盤成一團，將觀音藤丟到蛇身上，蛇頓時頭垂地不敢動。而后，將觀音藤作成一個圈套，套住蛇頭，像捉海鱔、海鰻那樣，導入竹筐里，捉回家中。 殺蚒蛇的方法是，將蛇置于地上，先取蛇膽，蚒蛇有二膽，在肝臟處的膽叫“坐膽”，這膽沒什么用處；蛇皮下的叫“行膽”，用木杖連續(xù)擊打膽處，因為護疼，一會兒此處會漸漸高起，外形入雞蛋，將蛇皮剖開，便能得到“行膽”。行膽用炭火煏干，裝入瓷瓶密封，可以作傷科用藥，價格很貴。 然后將蚒蛇拉直，用毛竹巨釘釘于地上，蛇頭要先砍斷丟棄遠處，否則在剖腹時會奮躍而起傷人，剝皮后，砍成數段。蚒蛇肉能祛風疾，也可療瘡瘍，功效不錯，蛇肉浸入酒中可以保存很久。 大蛇的皮紋理細膩，硝熟可用來繃三弦鼓，不可以生繃，否則極易生蟲，也容易裂開。雄蚒蛇有骨名為“如意鉤”，外形像錢，是行房的妙藥，口銜如意鉤，男子可通宵不倦。蚒蛇腹中的油脂，能縮陽，人不可近。 我的好友蕭山周字鳴皋，在太平作客時，有一小童仆去看人宰蚒蛇，大哭回來，說自己失陽，脫下褲子一看，陽與二卵俱縮入腹中。有一人說“剛在剖蛇時，他用手去淘蛇的腸胃，估計沾到蛇油，所以才這樣的。”問童仆，他說“剛才淘蛇腸胃時，忽然尿急，去灑尿時手碰了。”之后遍尋解除方法，捕蛇的說“蛇生幾年，這孩子的陽便要縮幾年，到時候自己會出來，實在無藥可解?！? 我到梧州時，某天崔公請我吃飯，其中有一道煮雞肉，非常鮮美，吃完飯后，崔公子笑著問我“聽說您很厭惡蚒蛇，現在吃它是不是覺得特鮮美呢？”我才知道，剛才那道煮雞肉原來是蚒蛇肉，心里一陣惡心，差點當場嘔吐。之后，崔永公再請吃飯，一律拒絕。 沈省齋向我詢問蚒蛇事，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了他，回到家后，順便記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