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來如雷霆收震怒

??“你說王霞是嫌疑人？”廖學(xué)智看著在審訊室坐立不安的中年女人，幾乎要被孟暉的話氣笑。

? 副所長抱臂橫在胸前，有些輕佻地?fù)P起腦袋：“怎么了？”

? “你沒看過老狄的報告？”廖學(xué)智忍住怒火，他前幾天熬夜傷了神，今次本來請假了在家休息，接到溫晴打過來說發(fā)現(xiàn)線索的電話，興奮得把所有人都叫到派出所，結(jié)果只聽到這個沒頭沒腦，荒唐至極的推論。

? “看了?！泵蠒熒聿母叽罂齻?，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眼底滿頭大汗的矮個所長，心里起了異樣的快感。

? “那你不知道兇手應(yīng)該是個男性？”廖學(xué)智幾乎是把這句話吼出來，白濁的唾沫飛到孟暉胸前制服上。

? 退伍軍人有些嫌惡地拍了拍衣服，正色道：“性侵死者不一定要用……”他說到這里，夸張地挺起腰身，用手指了指胯下，“……這個嘛，木棍，酒瓶，也能達(dá)到同樣的效果。狄醫(yī)生的倉促給出的推想在我看來未免太過武斷?！?/span>

????“不對。”寧睿插話了，魯莽的年輕人絲毫沒有察覺到兩個上司言語之間的明爭暗斗，心里只有破案。另一邊的呂許看到他開口嚇得亡魂直冒，卻只聽得新來的警察一本正經(jīng)地分析起來，“如果說這起連環(huán)殺人案是王霞做的，此次死者同她至少還是父女關(guān)系，有跡可循，可是她為什么要在弒父前要特意跑去先殺掉素不相識的李順友呢？”

? “會不會是提前演練？”同樣沒眼力見的還有溫晴，她同寧睿一樣急切地想要解決這起毫不掩飾，張揚恣肆的險惡兇殺，因而順著年輕人的思路往下走，“為了能夠萬無一失，王霞提前模擬了一次行動，把無辜的李順友當(dāng)作練習(xí)目標(biāo)。成功后不僅汲取經(jīng)驗，熟悉到殺人的必要手法，還由此轉(zhuǎn)移大家視線，給謀害自己父親爭取到時間，得以確保這次下手不會出錯偏差，一擊即中。”女警越說越興奮，臉頰發(fā)燙，語調(diào)高昂，簡直像是找到真相答案般，連先前因為接連而來的兇殺案而紊亂失控的情緒都被拋到腦后去，“這也可以佐證為何兩起兇殺的作案手法幾乎如出一轍！”

? “你們的判斷建立在虛浮錯謬的空中樓閣上?！边@是狄建白冷靜的聲音，醫(yī)生同樣十分關(guān)心調(diào)查進(jìn)展，因此接到消息第一時間就趕來了派出所，“在診所進(jìn)行過詳細(xì)尸檢后，我在肛門周圍發(fā)現(xiàn)了精液殘留的痕跡，因此可以確認(rèn)兇手是男性無疑?！?/span>

? “也可能是她事先準(zhǔn)備好了別人的精液，甚至是牲畜的精液，就為了洗脫嫌疑……”孟暉還想說什么，卻被廖學(xué)智不留情面地打斷，矮胖的所長面色陰沉，緊抿的嘴角像是高山冷硬的肅然線條，看上去比魁梧的副所長更加駭人。

? “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绷螌W(xué)智的語調(diào)不像開始那樣激動了，顯出壓抑的凝重來，如若是雪崩前的寧靜，“但是你首先是個警察，你做的事，說的話，都要為國家，為人民負(fù)責(zé)?！?/span>

? “嘖……”孟暉瞇瞇眼睛，很好的掩飾了惱怒的神色，他吁出一口濁氣，高舉雙手做出投降的姿態(tài)，“我是聽小晴回憶王霞報案時異常冷靜，聯(lián)想到不少兇手親自報警試圖脫罪的案例，這才作出判斷?！蓖宋檐娙颂匾忸D了頓，拉長語調(diào)，“何況我只是懷疑王霞有所牽連，還沒斷言她便是兇手，或許此人和兇手有什么聯(lián)系也說不定?！彼f到這里，露出不懷好意的笑來，“我自也很憂心案子進(jìn)展，這么多天你們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我看到有希望的線索，一時間沖昏腦袋，語氣重了些，廖所長你可千萬不要介意?！?/span>

? 孟暉特意在所長兩個字上加重了音，廖學(xué)智聞言眉頭一皺，孟暉看似道歉，到最后還是圖窮匕見，不陰不陽刺過自己一句。

? “既然你這么在意這條線索……”廖學(xué)智爭鋒相對，“不如就由孟副所長你來審問她?！?br>

? 他沒有學(xué)著孟暉在副所長三個字上強調(diào)，只是用往常語氣平平淡淡念過去，卻把退伍軍人激得牙關(guān)緊咬，起先的渾不在意的模樣也徹底裝不下去。

? “那就不勞煩所長您了?！泵蠒熞蛔忠痪渫鲁鲞@句話，回過頭朝著溫晴說道：“小晴，你隨我一起?！?/span>

? 廖學(xué)智沒有再理他，他招手讓兩個男警察跟上自己，決定親自再去第二起案件的現(xiàn)場看看。

? 王霞在審訊室里枯坐許久，終于等到有人進(jìn)來，卻又是當(dāng)初那個模樣剛正的威嚴(yán)警察，神色便拘謹(jǐn)許多。他身后還跟了一位模樣溫婉的年輕女性，柔柔弱弱的樣子不像警察，倒像是城里的大小姐。

? “自我介紹一下?！泵蠒熜那椴缓?，說話也有些沖，“我是孟暉，這位是溫晴?！?/span>

? “你好?！蓖跸键c點頭，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被帶回派出所審訊，只扯出一個尷尬的微笑。

? “王阿姨你別緊張。”溫晴順勢唱起紅臉，給王霞倒上一杯水。

? “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自尸體的？”孟暉沒給女人喘息的機會，白臉扮起來也得心應(yīng)手。

? “今天早上，我給他送吃的時候?！?/span>

? “你知道為什么叫你來派出所嗎？”退伍軍人馬上拋出下一個毫不相關(guān)的問題，這種前后邏輯割裂，難以接續(xù)的提問方式會極大壓縮另一方思考的時間，也會讓受詢者下意識以真實的第一反應(yīng)作答，從而露出更多破綻。孟暉雖然私德有虧，但畢竟是個閱歷豐富的老警察，審問犯人技巧自是信手拈來，純熟無比。

? “呃……”王霞果不其然被問得啞然，低頭思考了一會兒，她才茫然道：“不知道。”

? “你似乎并不悲傷?！泵蠒熞会樢娧?/span>

? 女人聽到這句話，眼神里有了動容，她露出忿忿的神色，從喉嚨里擠出咬牙切齒的一句：“因為我恨他！”

? “王阿姨，您冷靜點。”看到對方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溫晴連忙起身安撫。

? “怎么說？”孟暉點了煙，他其實也沒想到會有這樣意外的收獲。

? “他從來沒把我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女人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但還是有淚水從她有了皺紋的眼角流下來，連她自己都沒察覺。

? “他看不起我這個女兒，在他身上，我更沒有感受到一絲一毫本屬于父親的愛！”這些話似乎在王霞心里埋藏了太深太久，以至于女人幾乎是以狂風(fēng)暴雨般的怒罵嚎哭傾瀉出來，“母親生前還能護(hù)住我，他至多打罵打罵。母親走后便變本加厲起來，每天要做的農(nóng)活算下來幾乎比村里每個男人都要多。當(dāng)天做不完就要挨他打。把腰上油亮發(fā)光的皮帶解下來，呼呼得落。我小時候不懂，問他為什么，他告訴我一個沒把的女人必須要比男人更能吃苦，更有力氣才能過得好?？墒菓{什么呢？憑什么女人就要花更多的辛苦，更多的勞累才能和男人過得一樣好呢？”

? 女人絮絮叨叨說著，兩個警察從這個外表粗豪的中年農(nóng)婦身上看出小女人的軟弱姿態(tài)。

? “是的，他生了我，養(yǎng)了我，可我一直想或許在他眼里，我根本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孩子，而只是另一種更高級，也更聽話的家畜。不，不，我更像是機器，不知疲倦，默無聲息，只需要干活干活干活！”女人終于沒有控制住自己涕泗橫流的淚水，仍由它們絮絮如雨，“我從小到大唯一的愿望就是從那個死氣沉沉的老房子里逃出來！而我做到了！我?guī)缀跤昧税胼呑拥臅r間，但是我做到了！我才剛剛逃出來，他倒好，就這樣一句話不說拋下我走了，我又該把我的幸福展示給誰看呢？我怎么才能讓他知道我做到了，就算我只是個女人，就算我從來沒有男人的力氣與便利，我也能過得一樣好！”

? “但是，但是父親就這樣，沒有預(yù)示也沒有征兆，甚至連告別都沒有便走了，他又該怎么才能知道，他一直擔(dān)心的女兒過得不比男人差呢？”

? 女人說到這里，早已經(jīng)不是憤懣的控訴，而帶上了一股哀婉細(xì)膩的悲傷，“我今天帶了他最愛吃的泡粑，就是要讓他知道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了，比好多好多男人都要好。從小家里窮，泡粑他向來都舍不得買，可我今天就要讓他知道不用舍不得了，我有錢了，我要讓他吃個夠，吃到再也不想吃。”

? 女人趴在桌子上，發(fā)出垂死一般的哀鳴，“可是，可是，他卻……”

? 孟暉與溫晴沉默著沒有說話，如果說最開始女人還只是像一個遭受來自父親的家庭暴力受害者那樣怨泣，到了后來兩人明白那不過是這個強勢又驕傲的女人偽裝自己的虛假面具，他們能體味到一個不善言辭的老父親執(zhí)拗古板的愛與一個努力想要證明自己的女兒遲來的明悟與后悔。

? 王霞也明白這些，她抹去淚水，緊緊攥住孟暉的手，眉眼間的濃妝被涂花，在臉上留下長長的黑色痕跡，讓女人像是滑稽戲里可笑的小丑。她沒有在乎這些，狹細(xì)的眼睛里有著刻骨濃烈的恨意，卻并非針對已經(jīng)身亡的父親，而是明明白白指向未知的兇手。

? “警察同志，你們一定，一定要抓住他！”她幾乎把孟暉的手腕抓握得發(fā)白，這個曾經(jīng)的一流軍人不知道原來一個女性可以爆發(fā)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 “好的，我一定。”他也重重握住了女人的手，收起了之前輕蔑的心思。孟暉從來沒有見過父女間如此隱秘又害羞的偉大愛意，當(dāng)這股真切的情感像是天地倒懸般爆發(fā)在他眼前時，強大的共鳴使悲歡得以相通，讓他感到一種深切的愧疚。倘若說之前孟暉由于個人私怨，對這起連環(huán)殺人事件抱有寡廉鮮恥地旁觀老對手廖學(xué)智出丑的局外人心態(tài)，而打算以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行事，此刻這種齷齪的蠅營狗茍早已經(jīng)在女人的淚水里被擊得粉碎。

? 溫晴紅了眼眶，差點也跟著哭出來。

??這時候?qū)徲嵤业拈T被拉開了，是寧睿，他胸膛劇烈起伏著，像是快要報廢的風(fēng)箱發(fā)出行將倒?jié)⒌乃粏∞Z鳴。

? “又死人了?！?/span>

? 年輕人靠著門邊，大口喘氣，幾乎站不穩(wěn)。他的眼神里已經(jīng)看不到多少憤怒了，只有無助的迷惘。

? 這一切，都太快，也太突然了。

? 溫晴之前才調(diào)理好的心理防線差點再次失守，她臉上的血色像是被一瞬間抽離干凈，青色的血管在皮膚下震顫，共情的悲傷與驟襲的無措?yún)R聚一處，幾乎要磨滅她僅剩的理智。

? 孟暉身子一晃，他終于體會到早些時候溫晴身處漩渦中心時那樣的惶然無力，事態(tài)的嚴(yán)重性在這一刻似乎連軍人的堅韌神經(jīng)都能壓垮，讓身體發(fā)出難以抑制的細(xì)微顫動。他在匆忙里把女人留給溫晴，抓起車鑰匙就沖了出去。

? 退伍軍人甚至不需要詢問寧睿就已經(jīng)找到了案發(fā)現(xiàn)場。在離派出所不遠(yuǎn)的大路西面，低矮的民房外站滿了人，圍得水泄不通。門口有一對中年夫妻抱頭痛哭，呂許在旁邊試圖安慰他們，同時高舉雙臂，把伸頭探腦的鄉(xiāng)民攔在外面，他看到孟暉走近，如釋重負(fù)，扯出個虛弱的微笑。

? “孟所長，你來了?！?/span>

? “情況怎么樣？”孟暉沒心思寒暄，王霞的淚沉甸甸壓在心里。

? “不好說。”呂許同時露出古怪與不忍的神色，“你最好親自去看看?！?/span>

? 孟暉點頭，穿過匆忙拉起來的簡陋封鎖線，推門走進(jìn)平房內(nèi)。屋子里廖學(xué)智和狄建白已經(jīng)在了，兩個人眉頭都皺著，沒有說話。

? “老廖，怎么說？”孟暉沒見過兩人如此凝重的神色，一時間有些拿不準(zhǔn)。

? “很奇怪?！绷螌W(xué)智眉峰緊蹙，顯得費解，“你得自己看看?！?/span>

? 孟暉沒有在意對方的態(tài)度，他飛快環(huán)視了屋內(nèi)一圈，是相當(dāng)?shù)湫偷泥l(xiāng)下布置，家具和雜物同在一處，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但此刻卻被翻得七零八落。沙發(fā)靠墊被胡亂扯下來，跌在廚房門口。餐桌上蚊帳落下來一半，幾盞椅子都歪斜著，在水泥地上劃出長長的白痕。本該放在電視下方幾個陶瓷擺件飛得遠(yuǎn)遠(yuǎn)的，摔成四五截。置放在中央的玻璃茶幾被穿出拳頭大小的空洞，碎渣子鋪了一地，原本茶幾上收納規(guī)整的水果四處散落，有幾個被踩碎，同塵土混在一起，淌開污濁的汁水。

? “尸體呢?”孟暉又問。

? “在側(cè)臥里。”這次是狄建白發(fā)話。

? 孟暉點頭，朝里面走進(jìn)去。臥室不大，只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柜。此刻床上凌亂一片，被子枕頭都落在地上，被褥一角被翻起，露出下面的棉絮。

? 尸體就躺在床中央。

? 那是一具少女的尸體。

??她的雙手被人用麻繩系在床角，手臂上有明顯的劃痕與紅腫。衣衫不整，短袖被推到脖子上，露出下面的胸衣。其中左側(cè)被扯開，乳房上是密密麻麻的咬痕，嚴(yán)重處被牙齒撕開一道狹長的口子，能看見淡黃色的脂肪。少女的內(nèi)褲被褪到小腿，有斑斑點點的血跡留在床單上，肚腹處更是橫亙著不加掩飾的黃濁液體，在臨近中午的高溫里還沒有完全凝固。更吸引孟暉目光的是尸體脖子上用女式肉色絲襪系上一個粗糙的繩結(jié)，擋住了頸部細(xì)密的淤青。再走近些，軍人能看到少女左臉高高腫起，鼻下與嘴角也分布著不少血跡淤青。而同之前被害人一樣，少女未曾瞑目，年輕的眼睛大睜著，似乎還殘留著對生的渴望。

? “媽的！”軍人狠狠錘在墻上，然后捂著臉半跪在地上。他第一次如此憤怒，又如此無力。

? “老孟……”廖學(xué)智走進(jìn)來，他也是第一次看到孟暉露出這種脆弱的姿態(tài)，把后半截話吞了進(jìn)去。

? “該怎么辦？”孟暉口不擇言，像是尚未開智的幼童般試圖尋求幫助，女人熱烈的濁淚后，他再見到面前少女的慘狀時幾乎把控不住心神，激蕩回旋的思緒讓他只想把眼前的一切都撕碎。

? “我有個建議。”廖學(xué)智同樣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平靜，但他作為局長仍強迫自己帶著不愿承認(rèn)的頹然給出一句話，“這個案子已經(jīng)不是我們幾個鄉(xiāng)下警察能解決的事件，我們需要求助縣里，甚至市里面人手幫忙?！?/span>

? 副所長孟暉沒有說話，他埋著腦袋，從沒有像現(xiàn)在那樣痛恨自己。

? 此時才是中午，同第二起案件被發(fā)現(xiàn)僅僅過了不到四個小時，太陽從窗外照進(jìn)來，在少女空洞的眼睛上留下明黃溫柔的光斑，宛若生死間的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