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偷(上)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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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感覺有人扒拉自己的眼皮,跟著一道強(qiáng)光射過來,他本能扭頭,疼得鉆心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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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除了頭部需要進(jìn)一步觀察,可能伴有中度腦震蕩,別的體征都很平穩(wěn),注意休息,暫時(shí)沒什么太大問題?!?/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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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李醫(y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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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謝,改天讓老周請(qǐng)我喝酒就成?!?/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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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當(dāng)然,你是咱們?cè)旱臋?quán)威,你說老周沒問題,那我就放心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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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醫(y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這是老周命大,閻王爺不收他,你也知道,像這樣的車禍,有幾個(gè)送來的能有老周這么幸運(yùn)?你妹夫不就......欸,我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行了,我還有點(diǎn)兒事,先回趟辦公室?!?/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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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醫(yī)生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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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妻子徐霞的聲音,周東成雖能聽見,卻無氣力做出回應(yīng),事實(shí)上,此時(shí)此刻他的大部分記憶,還停留在那場(chǎng)突如其來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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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十月一日國(guó)慶節(jié),周東成跟著老婆孩子回娘家吃飯,徐霞父母膝下無子,止有二女,徐霞為姊,妹妹叫徐莉,半年前剛剛出閣,正是新婚燕爾,妹夫嵇嚴(yán)相貌堂堂,年輕有為,三十不到,便已獲得土木工程博士后學(xué)位,現(xiàn)任本市華禹集團(tuán)首席工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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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有了嵇嚴(yán)這枚良玉為鑒,周東成無疑就是塊磚頭,眨眼就快奔四的人了,至今不過一介伙夫,飽食終日,無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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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妻子徐霞素來賢淑,并不以為異,雖說在醫(yī)院做個(gè)護(hù)士,每日里忙忙碌碌,不得閑時(shí),家務(wù)事倒也未曾丟下半分,總能安排的井井有條,家有賢妻賽金山,三口之家的小日子,盡管不甚光鮮,卻是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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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天中午,姊妹兩家人加上徐氏二老,開開心心吃了頓團(tuán)圓飯,嵇嚴(yán)不擅飲酒,便由周東成陪著老泰山多喝了幾杯,酒意微酣,周東成接到領(lǐng)導(dǎo)電話,說是興陽下屬單位的冷庫設(shè)備出了毛病,有批凍豬肉需要他到場(chǎng)清點(diǎn)數(shù)量,然后拖回市里入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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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州到興陽,來回少說三十公里,徐霞擔(dān)心丈夫酒后開車,想要與之同行,嵇嚴(yán)卻自告奮勇表示可以代勞,留下姐妹倆陪著父母多說幾句貼己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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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襟二人驅(qū)車上路,片刻,已入了興陽地界,行至省道與瓊湖大道的交叉路口,嵇嚴(yán)停車等候紅燈,再起步時(shí),一輛裝載軋鋼卷的拖掛貨車陡然失去控制,沖著他們直撞過來,情急之下,嵇嚴(yán)拼命朝左打著方向,可惜為時(shí)已晚,汽車堪堪轉(zhuǎn)過半個(gè)身位,即被貨車撞到尾部,打著橫兒側(cè)翻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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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是我,能聽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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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嚴(yán)......怎么樣?”周東成的意識(shí)逐漸恢復(fù),待到看清妻子臉龐,他便迫不及待打聽嵇嚴(yán)的狀況,見徐霞搖搖頭,心下已是了然,覺得頭痛更加劇烈,車禍那幕慘狀,尤然歷歷在目,憤怒之余,又有幾分后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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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握住丈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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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想太多,李醫(yī)生說,你的問題不大,就是頭部受了點(diǎn)傷,需要保持靜養(yǎng),其它事情我會(huì)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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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我的錯(cuò),嵇嚴(yán)和徐莉結(jié)婚才半年,連個(gè)孩子都沒有,我真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對(duì)你妹妹?!?/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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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span>徐霞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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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有了?”周東成略驚:“孩子?什么時(shí)候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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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徐莉自己做的孕驗(yàn),除了我以外,她沒告訴任何人,她本想著來我這兒確認(rèn)一下,然后再宣布,或許比較穩(wěn)妥?!?/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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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望著白色的天花板,怔怔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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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替他掖掖被子,又道:“事已至此,誰也改變不了,徐莉還很年輕,以后多走一步不是不行,她把孩子生下來,就算對(duì)嵇家有個(gè)交代,將來這個(gè)孩子上學(xué)呀,就業(yè)呀,成家呀,咱們憑著良心,都不能不聞不問?!?/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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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自然。”周東成懊惱的說道:“這件事因我而起,我脫不了干系,不過就憑你我的收入,養(yǎng)咱們兒子都嫌不夠,我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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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可以多打幾份工,只要你人沒事,我什么都不怕!”徐霞將臉貼住丈夫的手背:“我聽交警同志說,那個(gè)司機(jī)疲勞駕駛,紅燈看成了綠燈,等他反應(yīng)過來,剎車又踩爆了,當(dāng)時(shí)你被車子甩了出去,滿頭滿臉的都是血,我不敢想象,如果你也有個(gè)三長(zhǎng)兩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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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不沒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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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忒大?!毙煜继痤^望著丈夫:“那捆軋鋼卷滾過來,只要偏上一點(diǎn)點(diǎn),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不過,我也挺為你自豪的,自始至終,你都沒有放棄嵇嚴(yán),想要救他出來,老公,你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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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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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不測(cè)風(fēng)云,人有禍福旦夕,誰曾想到,本該前程似錦的杰出青年才俊,竟被一場(chǎng)車禍無端葬送,反而渾噩度日的中年油膩老男人,卻能大難不死,真正叫作莫問世事因果,自有天意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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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之后,周東成雖未痊愈,卻還是堅(jiān)持出院,參加了嵇嚴(yán)的葬禮,又因心中含愧,葬禮上能躲就躲,能避就避,盡量不與徐莉以及嵇嚴(yán)家人直面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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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想不到嵇總這樣的人物,說沒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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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爺可不管你是什么人物,他要叫你三更死,絕不留你到五更?!?/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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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完告別儀式,等待火化期間,嵇嚴(yán)的幾位同事站著閑聊,一旁的周東成,忽覺頭暈?zāi)垦?/span>,腦子嗡嗡作響,扶著一棵柏樹干嘔起來,那邊有人撇見,走過來輕拍他的后背,問道:“哥們,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喝點(diǎn)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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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遞來一瓶農(nóng)夫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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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接過水瓶,灌了幾口下肚,感激的笑道:“謝了,我可能昨天睡得太晚,今天又起了個(gè)大早,有點(diǎn)兒貧血,老毛病,不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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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嵇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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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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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嵇總的同事?!?/span>那人指了指身后,又笑:“全公司中層以上干部,今天差不多到齊了,哎呀,想想真是可惜,天妒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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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天妒英才!”周東成附和著,試圖轉(zhuǎn)移話題:“我聽說華禹在寧海大學(xué)城有了新項(xiàng)目,估計(jì)什么時(shí)候開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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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xué)城?”那人略作思索,笑道:“大學(xué)城的項(xiàng)目早著呢,咱們跟新華美還有好幾個(gè)土地官司要打,你想買房子?其實(shí)南埠區(qū)的富貴山莊就很不錯(cuò),而且現(xiàn)貨售房,拎包入住,當(dāng)然,價(jià)格有點(diǎn)高,如果不差錢,我建議你考慮考慮,這個(gè)買房子,有很多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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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本是隨口一問,怎知那人竟是一副火熱心腸,不厭其煩的為他科普起來,從樓層選址講到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從水電設(shè)備講到裝飾裝潢,儼然一副內(nèi)行人士的大家風(fēng)范,弄得周東成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端的是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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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周東成聽著那人喋喋不休,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所謂的業(yè)內(nèi)小竅門,對(duì)他來說,似乎早已通曉,緊接著,一串串莫名其妙的數(shù)據(jù)代碼,不斷在他腦中此起彼伏,他隨之驚慌失措,表情古怪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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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沒事?你的氣色很不好?!?/span>那人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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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難道車禍導(dǎo)致的頭部受創(chuàng),非但沒有好轉(zhuǎn),而且還在持續(xù)惡化?會(huì)不會(huì)精神失常?他害怕之極,壓根兒沒有搭理對(duì)方,轉(zhuǎn)身沖著大門,逃也似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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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周東成先用涼水洗了把臉,然后扯起被子蒙頭大睡,就希望這些古怪玩意,能夠盡快消彌,不過越是這樣,情況似乎越嚴(yán)重,建筑土方、工程機(jī)械、規(guī)劃設(shè)計(jì)、圖紙方案,還有無數(shù)認(rèn)識(shí)的、不認(rèn)識(shí)的字母符號(hào),很快便以排山倒海之勢(shì),將他瞬間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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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徐霞回來了,她摸摸丈夫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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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發(fā)燒了,我不曉得怎么說你,讓你別出院別出院,你非不肯聽,還有,你回家好歹跟我說一聲吧,害得我一通好找,打你電話也不接?!?/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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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我恐怕活不長(zhǎng)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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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八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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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我懷疑我得了精神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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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呸呸,你還說?!毙煜祭鸫玻骸拔也宦犇氵@些瘋話,趕緊的,現(xiàn)在就送你回醫(yī)院,你死不死,醫(yī)生說了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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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醫(yī)住院部的辦公室里,李醫(yī)生站在觀片燈前,舉著CT片仔細(xì)端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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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那句話,你要相信我的專業(yè),我說老周的腦子沒問題,那就是沒問題,謙虛一點(diǎn)兒說,九成把握還是有的,他只是太緊張,屬于創(chuàng)后應(yīng)激綜合癥,需要心理輔導(dǎo),慢慢來吧,畢竟劫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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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如釋重負(fù)的笑了笑:“慎重點(diǎn)兒總不是壞事,我擔(dān)心他那天腦殼被撞,萬一有啥毛病沒能瞧得出來,落下個(gè)后遺癥,可就糟糕了,所以干脆再做一次CT,權(quán)當(dāng)求個(gè)心理安慰?!?/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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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小心駛得萬年船?!?/span>李醫(yī)生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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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到時(shí)間了,我得去學(xué)校接孩子?!?/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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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走吧,待會(huì)兒我查房,順道看看老周?!?/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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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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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妻子徐霞的悉心照料之下,周東成二度出院,雖然經(jīng)過幾天的自我觀察,對(duì)于精神分裂的疑懼,他已漸漸打消,但那些猶如附骨之疽的種種古怪念想,卻始終揮之不散,甚至還在不斷的組織串聯(lián),越發(fā)的具備邏輯條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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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不知如何形容這種感受,好像他的腦袋被人一分為二,時(shí)而清醒,時(shí)而混亂,恢復(fù)工作第一天,他就因?yàn)槌3W呱?,炒出來的大鍋菜,不是咸過了頭,就是淡出了鳥,單位上下一片怨聲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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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職工反饋,部門領(lǐng)導(dǎo)找他單獨(dú)溝通,本來也就是考慮到他眼下的實(shí)際狀況,做些簡(jiǎn)單的疏導(dǎo)工作,怎知幾句話下來,周東成突然發(fā)作,將帽子摔在辦公桌上,辭職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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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得知消息的徐霞,驚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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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真是瘋了,你為什么辭職?你辭職了,咱們吃什么喝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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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問我,我也不曉得?就是沖動(dòng)。”周東成抽著悶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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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這樣沖動(dòng)的?”徐霞簡(jiǎn)直要被氣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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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說我不曉得嘛,那會(huì)兒著了魔,就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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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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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得......我總不能干一輩子的廚子吧,忒沒出息?!?/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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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干廚子干什么?除了燒飯做菜,你還會(huì)干什么?老公,咱們是說好的,多打工多掙錢,但不能不切實(shí)際的瞎折騰,你肯定有事情瞞著我,你是什么性格,我比誰都清楚?!?/span>徐霞循循善誘,語重心長(zh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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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連我都不相信,但它確實(shí)發(fā)生了?!?/span>周東成猶豫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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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會(huì)還想告訴我,你有精神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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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算不算!”周東成指指腦袋瓜子:“我覺得,我這個(gè)里頭,好像被人塞進(jìn)很多不屬于我的東西?!?/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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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屁,越扯越離譜,你在跟我講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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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半句假話,我就天打五雷轟,以后打麻將全點(diǎn)炮,買彩票連個(gè)吊毛都中不到。”周東成賭咒發(fā)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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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將信將疑,打麻將和買彩票是丈夫?yàn)閿?shù)不多的兩大業(yè)余愛好,他能發(fā)出這樣的毒誓,想來不至于信口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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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再說清楚點(diǎn)兒?!?/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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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這個(gè)腦子里頭,突然出現(xiàn)了很多東西,比如什么建筑工程圖紙,什么政府規(guī)劃方案,還有合同文本,法律條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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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我怎么越聽越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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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你還糊涂呢,這些天,腦子里全是這些玩意,沒有一刻清凈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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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反反復(fù)復(fù)的瞧著丈夫,怎么瞧,都不像是在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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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這些東西,嵇嚴(yán)很熟悉啊,他不就是干這個(gè)的嘛,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mèng),你是不是跟嵇嚴(yán)聊得太多,大白天做起夢(mèng)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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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扯淡,我跟他聊......”說著話,周東成突發(fā)奇想,遂將妻子拉至身前,顫聲說道:“老婆,你說會(huì)不會(huì)真是嵇嚴(yán)?我腦子里的這些玩意,真是從他那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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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畢,夫妻二人立刻變成兩尊泥塑木雕,僵固凝結(jié)了,似乎連空氣都不再流動(dòng),周遭陷入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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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瞎說,怎么可能?”半晌,徐霞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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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可能?你想想,嵇嚴(yán)死的時(shí)候,我就拉著他的手,就像現(xiàn)在拉著你的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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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甩開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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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不要胡思亂想,李醫(yī)生說了,你就是創(chuàng)后應(yīng)激綜合癥,需要心理輔導(dǎo),至于工作上的事情,你必須回去賠禮道歉,你們領(lǐng)導(dǎo)人不錯(cuò),你好好跟他談?wù)?,他?yīng)該不會(huì)為難你,何況你出車禍,他們不是沒有責(zé)任?!?/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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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gè)腦子里頭,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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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我都明白!”徐霞走到丈夫背后,捏著他的肩膀:“我相信你沒撒謊,但你也要相信我,那些只是你的臆想?!?/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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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臆想,咱們可以做個(gè)測(cè)試,明天你跟我去趟徐莉家里,她那兒,應(yīng)該還留著嵇嚴(yán)的很多資料,你讓我好好看看,或許我能找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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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這事兒我依你?!毙煜家膊蛔鲌?jiān)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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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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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徐霞請(qǐng)了事假,送完孩子上學(xué),便陪著丈夫來到徐莉家中,表明來意之后,徐莉錯(cuò)愕不已,弄不清他倆搞得什么名堂,對(duì)于姐夫周東成,徐莉仍未釋懷,但她亦非不通情理之人,徐莉十分明白,周東成同樣也是這場(chǎng)悲劇的受害者,只是他的運(yùn)氣比起嵇嚴(yán),好得何止千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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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莉打開嵇嚴(yán)平時(shí)工作的房間,自從丈夫過世后,這間屋子里的物件擺飾,徐莉除了打掃打掃,其余一概原封未動(dòng),保持著丈夫生前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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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東西都在這兒。”徐莉站在屋內(nèi)轉(zhuǎn)了個(gè)身,指著書桌上的紙筆文案和電腦,說道:“你們是想找什么嗎?要不要我?guī)兔?/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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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早已備好說辭,上前攬住徐莉,說道:“東成這腦子時(shí)好時(shí)壞,一會(huì)兒挺正常,一會(huì)兒又變得神經(jīng)兮兮,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心理醫(yī)生給他治療,不過還需要時(shí)間,他說要來瞧瞧,我也攔不住,你就算幫幫我,隨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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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坐在嵇嚴(yán)的書桌前,整整兩三個(gè)小時(shí)沒有挪窩,他將嵇嚴(yán)留在家中的所有業(yè)務(wù)資料,仔仔細(xì)細(xì)統(tǒng)統(tǒng)看了一遍,隨后又打開電腦,嫻熟的調(diào)出各種圖紙檔案、設(shè)計(jì)樣稿,徐霞坐在旁邊沙發(fā)上,一邊陪著徐莉說話,一邊注意觀察丈夫的舉動(dòng),越瞧越是心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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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中午時(shí)分,夫妻倆告辭離去,剛一到家,周東成就興奮的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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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我們要發(fā)達(d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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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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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現(xiàn)在百分百的肯定,我這腦子里的東西,就是從嵇嚴(yán)那兒過來的,嵇嚴(yán)所有工作上的資料,都跟長(zhǎng)在我腦子里一樣,我全能看得明白,也就是說,他懂的我都懂,他會(huì)的我都會(hu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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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嚴(yán)精通英文和德文,你說兩句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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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憋了半天,擺了擺手,說道:“英文和德文我講不了,可是別的沒問題,說來也怪,有好多外國(guó)字母,我不曉得什么意思,但是寫到紙上,我就知道它們用在哪里?!?/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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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從抽屜里取出紙筆,遞給周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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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畫幾張圖紙給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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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二話不說,伏案疾書,很快,便完成三張建筑圖紙初稿,雖然相對(duì)簡(jiǎn)單,但這三張圖紙帶給徐霞的,卻是前所未有的沖擊和震撼,她和周東成相識(shí)戀愛,結(jié)婚生子,共同生活十幾年,幾乎沒有秘密可言,周東成是什么文化程度,她能不知道嗎?現(xiàn)在周東成居然不假思索畫出三張中規(guī)中矩的建筑圖紙,就算此前搶記硬背,也不可能如此行云流水,毫無阻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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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謹(jǐn)慎起見,當(dāng)天下午,徐霞又將這三張圖紙,特意拿到一位在設(shè)計(jì)院工作的老同學(xué)那里,老同學(xué)看過之后,當(dāng)即點(diǎn)頭認(rèn)可,告訴她,這就是標(biāo)準(zhǔn)建筑用圖,而且設(shè)計(jì)合理、制圖老練,甚至可以說優(yōu)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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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昭然若揭,盡管匪夷所思,但事實(shí)就擺在眼前,徐霞實(shí)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推翻丈夫的結(ji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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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晚,夫妻二人促膝長(zhǎng)談,徐霞開誠(chéng)布公,問及丈夫今后的打算,周東成也很坦率,表示希望換份體面的工作,拿份體面的收入,既然自己具備了嵇嚴(yán)的才華能力,那就要物盡其用,以免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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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對(duì)未來的壯麗憧憬之中,是夜,他做了一個(gè)夢(mèng),夢(mèng)見自己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水光可鑒的大理石地面,一塵不染的紅木桌椅,還有整幅的豪華落地玻璃,佇立在玻璃窗前,窗外高樓林立,碧空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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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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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之后,周東成來到華禹大廈,要求面見董事長(zhǎng)趙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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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qǐng)問,您有預(yù)約嗎?”前臺(tái)接待人員掛著職業(yè)性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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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預(yù)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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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duì)不起,先生,如果沒有預(yù)約,請(qǐng)您先行預(yù)約,您可以留下名片或聯(lián)系方式,如果董事長(zhǎng)答應(yīng)與您見面,我們會(huì)及時(shí)通知到您?!?/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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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yù)約后要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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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gè)我們無法答復(fù),請(qǐng)您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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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能不能見見你們?nèi)耸虏?/span>領(lǐng)導(dǎo)?其實(shí)我是來應(yīng)聘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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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抱歉,我們公司HR目前沒有招聘事項(xi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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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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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R,就是您說的人事部?!?/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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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想見一下趙總,人事部也可以,麻煩你通融通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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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沒有這樣的權(quán)限?!苯哟藛T的笑容漸漸斂去:“您還有什么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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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悻悻離去,走出華禹集團(tuán)大門,他駐足回首,啐出了一口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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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玩意兒?買賣不大,架子倒不?。?/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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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出師不利,首戰(zhàn)未捷,周東成倒也沒有灰心,畢竟偌大一個(gè)路州市,那么多建筑地產(chǎn)公司,是金子哪里不能發(f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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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周東成換上了一身西服,來到華禹集團(tuán)的競(jìng)爭(zhēng)對(duì)手——新華美地產(chǎn)公司,人靠衣裳馬靠鞍,這次的境遇果然大為不同,聽說他來應(yīng)聘高工職位,門衛(wèi)沒作過多盤問,便將他直接引至總經(jīng)理丁靜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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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靜二十來歲,斯斯文文戴著一副金絲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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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請(qǐng)用茶?!?/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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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丁經(jīng)理太客氣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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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人比較隨和,不喜歡虛頭巴腦?!倍§o微笑著說道:“所以新華美地產(chǎn)也是開放式管理,沒有太多繁文縟節(jié),我用人的宗旨就是唯才是舉,不搞論資排輩,只要你有真才實(shí)學(xué),崗位、待遇都不是問題,那么,周先生,能不能先請(qǐng)你簡(jiǎn)單的做下自我介紹?!?/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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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掏出之前畫的三張?jiān)O(shè)計(jì)圖紙,放到丁靜面前,丁靜皺了皺眉頭,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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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經(jīng)理,這是我親自設(shè)計(jì)的圖紙,你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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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這些東西不急,你還是先做下自我介紹,比如你的學(xué)歷,從業(yè)經(jīng)驗(yàn),有過什么經(jīng)典范例,拿過什么獎(jiǎng)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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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gè)......沒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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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東西沒有?沒拿過設(shè)計(jì)獎(jiǎng)項(xiàng),還是沒有經(jīng)典范例?”丁靜有點(diǎn)兒不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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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沒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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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沒有?包括學(xué)歷、從業(yè)經(jīng)驗(y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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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span>周東成略顯窘迫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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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靜倏忽起身,將那三張圖紙甩在周東成的臉上,怒道:“什么都沒有,你跑我這兒裝什么大尾巴狼?存心拿我開涮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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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據(jù)理力爭(zhēng),說道:“沒學(xué)歷怎么了,我有真才實(shí)學(xué),你不相信,可以考考我,看看我到底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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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蛋!”丁靜拉開房門,指著外面,高聲叫罵:“趕緊給我滾蛋,老子吃飽了撐的,考尼瑪?shù)脑嚒!?/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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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見他出言不遜,心中亦是不快:“丁經(jīng)理,你剛才不是還說唯才是舉嗎?怎么這就變了卦?你是招聘人才,還是招聘文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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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招聘文憑,關(guān)你鳥事。”丁靜氣極反笑:“文憑都沒有,你他媽的算哪門子人才,憑幾張破圖紙,也想打我的秋風(fēng)?實(shí)話告訴你,我今天心情不錯(cuò),不想跟你計(jì)較,你要是再敢啰里吧嗦,我立刻打斷你的狗腿?!?/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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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保安如狼似虎的沖進(jìn)來,一邊一個(gè),架著周東成就往外走,丁靜的這幾嗓子,吼得整個(gè)樓層都能聽見,走廊兩邊的辦公室里,紛紛探出頭來,弄得周東成狼狽不堪,顏面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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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連推帶搡的轟出大門,周東成站在風(fēng)水池邊,稍稍定了定神,低頭拽拽衣服下擺,不覺有些垂頭喪氣,原來天下烏鴉一般黑,自己空有嵇嚴(yán)的知識(shí)才學(xué),卻因?yàn)閹讉€(gè)毫無意義的小本本,而苦無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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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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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gè)深夜,周東成徹底失眠,他倚著家中陽臺(tái)的鐵欄桿,望著天空繁星點(diǎn)點(diǎn),一根香煙燃盡,也沒能抽上幾口,徐霞走到他的身后,替他披上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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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還是早點(diǎn)兒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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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著,憋屈?!?/span>周東成彈出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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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好憋屈的,咱們結(jié)婚這些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不也過來了,是你自己想不開,非要做什么體面人,命中有,終須有,命中無,莫強(qiáng)求?!?/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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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這么說,可我就是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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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duì)現(xiàn)實(shí)吧,文憑雖然是個(gè)小本本,但沒了這個(gè)小本本,那就不好使,你是周東成,變不成嵇嚴(yán)的,我勸你,明天就去老領(lǐng)導(dǎo)那里認(rèn)個(gè)錯(cuò),然后干回你的老本行,別再拖了,拖久了夜長(zhǎng)夢(mèng)多?!?/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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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兀自猶豫不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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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心里著急,又道:“咱們這種人,就是靠把子力氣吃飯,哪怕你從嵇嚴(yán)那兒偷來一點(diǎn)東西,也改變不了什么?!?/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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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偷東西了?沒準(zhǔn)兒嵇嚴(yán)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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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為什么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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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知道?等等,等等,你先別說話,讓我想想!”周東成截?cái)嗥拮釉掝^,皺著眉頭,思索片刻:“偷......偷......就算偷吧,假如你是對(duì)的,我從嵇嚴(yán)那里偷了一些東西,那么可以偷一次,為什么不能再偷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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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聽著丈夫的歪理邪說,氣得兩眼翻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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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讓你向領(lǐng)導(dǎo)認(rèn)錯(cuò),老老實(shí)實(shí)給我回去上班,你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難道還想丟人現(xiàn)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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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回去上班,畢竟不能坐吃山空。”周東成咧嘴笑道:“但這并不妨礙咱們今后的計(jì)劃,我認(rèn)為,嵇嚴(yán)斷氣的那個(gè)節(jié)點(diǎn),我和他手拉手,或許本身就是某種不為人知的神秘儀式,只要咱們復(fù)制這種儀式,不能說沒有可能,會(huì)出現(xiàn)第二個(gè)嵇嚴(yán),甚至第三個(gè),第四個(gè),第五個(gè)?!?/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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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的眼睛,夜色下鬼魅般的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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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打了個(gè)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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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你已經(jīng)走火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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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冷靜冷靜?!?/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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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冷靜的是你?!?/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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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冷靜,你讓我再試試,我相信我的判斷不會(huì)錯(cuò)?!?/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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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試?你到哪兒去找第二個(gè)嵇嚴(y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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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可以慢慢找,先把思路確定下來,擬好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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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徐霞的一記耳光,抽在丈夫臉上:“你想做什么?你想殺人?就為了你的白日夢(mèng),你居然想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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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后退兩步,伸手摸摸臉頰,火辣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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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說殺人了?我有那個(gè)膽子嗎?咱們只需找到那些要死還沒死的人,等著他們去見閻王爺,如果我的判斷正確,那咱們就真發(fā)達(dá)了,當(dāng)然,人選必須符合我的條件,必須像嵇嚴(yán)那樣,有特殊專長(zhǎng),能賺錢的特殊專長(zh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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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跟殺人沒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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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有,我做不做這件事,那些人都會(huì)死,又不是我殺了他們?!?/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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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是小偷,就是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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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犯法,我就心安理得?!?/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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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句沒犯法就心安理得,徐霞明知丈夫是在狡辯,卻也找不出合適理由反駁,周東成觀察著妻子神色,繼續(xù)說道:“你琢磨琢磨,一不殺人,二不放火,就算警察找上門來,咱們也不怕,哪條法律規(guī)定不準(zhǔn)與死人握手的?沒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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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干你自己干,別把我扯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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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瞧出妻子的意志有所松動(dòng),笑道:“我缺了你怎么行呢,你在醫(yī)院工作,每天接觸那么多病人,你的消息應(yīng)該很靈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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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警告你,少打我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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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老婆,你不幫我誰幫我?我拼了命的想掙錢,難道為我自己?jiǎn)??還不是為了這個(gè)家,為了你和兒子,對(duì)對(duì)對(duì),你別忘了,還有徐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咱們賺不到足夠多的鈔票,你拿什么照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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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渾身乏力,倍感憔悴,算了,算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不想再與丈夫無休止的爭(zhēng)論下去,她也不得不承認(rèn),周東成并非全無道理,提出的驚人設(shè)想,也的確沒有觸碰法律的界限,至多只是道德的淪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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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徐霞與生第一次感到這兩個(gè)字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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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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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的契約就這么確定下來了,此后,徐霞跟往常一樣,每天正常上班、下班、接孩子、做家務(wù),周東成也沒有食言,回到了原單位繼續(xù)工作,為了感謝領(lǐng)導(dǎo)的寬宏大量,他還特地請(qǐng)了一桌,席間加倍的討好奉承,直把領(lǐng)導(dǎo)喝得歪歪扭扭,拍得通體舒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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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多久,單位即以假日主動(dòng)放棄休息,致使因公受傷為由,將周東成基本工資調(diào)升半級(jí),徐霞卻在懷疑,這個(gè)越來越精于世故的男人,還是那個(gè)周東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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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洧化區(qū)紅旗路的第三人民醫(yī)院,每天來這里問病就醫(yī)的人們絡(luò)繹不絕,作為一名資深護(hù)士,徐霞早已看慣人間百態(tài)、生離死別,以她職業(yè)的特殊性,要尋找行將就木之人,本是易如反掌,但是鑒于周東成的要求,目標(biāo)必須具備超越常人的特殊技能,同時(shí)這種技能,又必須能夠迅速帶來財(cái)富,如此這般,可以選擇的范圍,就極大程度的縮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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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并不著急,他像一個(gè)懷揣聚寶盆的獵手,十分耐心的等待獵物出現(xiàn),然后將獵物裝入盆中,不斷的復(fù)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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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zhǎng)的兩個(gè)多月過去了,凜冬如期而至,苦苦等待的周東成,終于迎來一個(gè)絕佳目標(biāo),溯江省作協(xié)委員、十大杰出青年,路州市人大代表,先進(jìn)黨員,全國(guó)知名超現(xiàn)實(shí)小說作家——江釗,因飲酒過量導(dǎo)致突發(fā)性腦溢血,被送至第三人民醫(yī)院搶救,根據(jù)徐霞及時(shí)傳來的專家會(huì)診結(jié)果,搶救成功幾率,可能不到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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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wǎng)絡(luò)小說作家,如今最紅最火的行業(yè),江釗又是這個(gè)行業(yè)的頂尖人物之一,坐擁鐵桿粉絲無數(shù),他的好幾部作品都已相繼搬上電影電視,據(jù)說僅僅版權(quán)費(fèi),每年就有上百萬的利潤(rù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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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我用不著上百萬,每年給我二十萬,我就開心的要死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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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迅速的在心里盤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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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周東成雖沒讀過太多書,但是道理總是懂的,要想實(shí)現(xiàn)自己的宏偉目標(biāo),未來還有很多困難需要克服,所以,這段時(shí)間內(nèi),周東成加強(qiáng)鍛煉,節(jié)食減脂,同時(shí),根據(jù)可能發(fā)生的各種狀況,苦思冥想制定出了幾套行動(dòng)方案以供備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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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這個(gè)訊息,周東成便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醫(yī)院,然后瞅準(zhǔn)時(shí)機(jī),躲進(jìn)女廁所的隔間內(nèi),換上準(zhǔn)備好的護(hù)士制服,耐心等待,大概兩個(gè)小時(shí)過后,有人敲響隔間的木門,三長(zhǎng)兩短,正是他與妻子約定的暗號(hà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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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將妻子讓了進(jìn)來,徐霞取下胸牌為他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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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號(hào)手術(shù)室,人快不行了,你趕緊過去?!?/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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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剛要邁步,徐霞又將他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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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你現(xiàn)在回頭還來的及,要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咱們兩個(gè)可都完了,要不你再想想,我真的害怕?!?/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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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指指臉上的口罩和醫(yī)護(hù)帽,又拍拍自己的腰板,輕聲說道:“咱倆個(gè)子差不多,又裹得這么嚴(yán)實(shí),我不說話,沒人會(huì)注意,再說人生能有幾回搏,豁得出去才能干大事,咱們準(zhǔn)備了這么久,等的不就是今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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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走后,徐霞惴惴不安的坐在座便器上,手心額頭不斷的滲出汗來,巨大的壓迫和恐懼感,比之當(dāng)年她在衛(wèi)校第一次背負(fù)尸體時(shí),有過之而無不及,聽著外間偶爾有人走動(dòng),徐霞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只能一遍遍看著手表,不啻于度秒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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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周東成回到了廁所隔間,他摘掉口罩,臉上慢慢露出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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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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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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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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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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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不知道是個(gè)什么滋味,也不知道應(yīng)該高興還是難過,所有的復(fù)雜情緒,全都集中到了一起瞬間釋放,她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周東成急忙捂住妻子的嘴巴,親親她的臉龐和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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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了,沒事了,你看,就是這么簡(jiǎn)單......我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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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咬了周東成手指一口,留下深深的牙印,映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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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咬我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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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不作理會(huì),扽下他的胸牌,奪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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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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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釗死了,名人也就是個(gè)人名,短暫喧囂過后,便即泯滅塵煙,但對(duì)周東成來說,似乎又是一段新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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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周東成去了趟電腦城,抱回一臺(tái)嶄新電腦,正式開啟他的寫作生涯,可是直至凌晨時(shí)分,他端坐在屏幕前面,望著不過寥寥數(shù)行的WORD文檔,腦子早已空空如也,以往那些奇思妙想,全都成了漿糊,干巴巴的結(jié)成塊,丑陋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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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睡了一覺起床如廁,見到丈夫這般情形,走了進(jìn)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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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要靠靈感,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擠是擠不出來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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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拉過妻子,坐到自己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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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什么,上次也是這樣,我過了好幾天才有感覺?!?/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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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早點(diǎn)兒睡,明天還要上班?!?/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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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霞打著哈欠,便欲回房,周東成將她摟了回來,去解她的睡衣紐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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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這都幾點(diǎn)了,我要睡覺?!?/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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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越摟越緊,右手摸索著探了進(jì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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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你最近是不是做美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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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話,我做什么美容,忙都忙死了,哎呀,你放開我,我要睡覺?!?/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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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瞧你這手,這腿,又白又嫩,還有這小肚子,哪像生過孩子的女人,就跟人家大姑娘似的,不,比好多大姑娘還要標(biāo)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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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徐霞聽著心中歡喜,不覺身子有些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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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干啥就直說,甭來這一套?!?/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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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吃了你,現(xiàn)在就吃?!?/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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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回房間吧,你輕點(diǎn)兒,別吵醒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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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要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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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兒?”徐霞驚道:“吵醒孩子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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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亂叫就沒事?!?/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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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gè)臭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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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一夜恩愛不提,自從兒子來到這個(gè)世上,兩個(gè)人或忙于生計(jì),或?qū)徝榔冢只蛘咭驗(yàn)閷?shí)際需求的缺失,已經(jīng)許久不曾如此的酣暢淋漓,徐霞驚訝于丈夫的狂放不羈、技藝精湛,周東成則對(duì)自己欲望的突然迸發(fā),有如滔滔長(zhǎng)江之水連綿不絕,同樣心存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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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更令周東成詫異的是,接下來的兩三周,無論他怎樣絞盡腦汁,腦子依舊空白如故,搜腸刮肚湊出來的區(qū)區(qū)數(shù)千字,看起來要多蹩腳有多蹩腳,莫非自己判斷錯(cuò)誤?嵇嚴(yán)那件事純屬一次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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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有了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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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回想之前的每處細(xì)節(jié),國(guó)慶,團(tuán)圓,車禍,蘇醒,葬禮,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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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這個(gè)關(guān)鍵詞在周東成的眾多記憶中跳將出來,是了,就是這個(gè)原因,正是碰上嵇嚴(yán)的那幫同事,他才取得打開新世界的大門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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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決定如法炮制,所幸這是一個(gè)網(wǎng)絡(luò)時(shí)代,要找到江釗的同業(yè)同行,且熟悉江釗的周遭人群,并不十分困難,沒過多久,周東成便通過某QQ江釗書友群,結(jié)識(shí)了幾位江釗鐵粉,其中一位據(jù)說還與江釗甚有淵源,周東成如獲至寶,再三邀其線下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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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面?沒必要吧,有什么話,咱們就在網(wǎng)上說?!?/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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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wǎng)上不方便,我想向您學(xué)習(xí)?!?/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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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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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呀,聽說你跟江釗私交不錯(cuò),并且受到過他的指點(diǎn)?!?/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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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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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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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就是呵呵,你是做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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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房子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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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搬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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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吧,怎么?瞧不起勞動(dòng)人民?所以不想跟我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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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將法對(duì)我不管用,我做事看心情,心情好了,阿貓阿狗我都見,心情糟了,美國(guó)總統(tǒng)我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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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現(xiàn)在心情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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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行?!?/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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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六下午,我在麋林路蝴蝶酒吧等你,這是我的手機(jī)號(hào)碼?!?/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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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duì)方自此沒了回應(yīng),星期六下午,周東成做好對(duì)方爽約的準(zhǔn)備,來到約定地點(diǎn),找了一處僻靜位置坐下,直至桌上的三本雜志翻爛,也不見對(duì)方的蹤影,他抬頭看看墻上的掛鐘,已是四點(diǎn)出頭,周東成正要準(zhǔn)備結(jié)賬,忽然一個(gè)妙齡女子翩翩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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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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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你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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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連忙起身,替她拉開對(duì)面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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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大的優(yōu)點(diǎn),就是有耐心,別說還是一位美女,請(qǐng)坐,請(qǐng)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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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分別坐定,女子端起橙汁呷了一口,嘖嘖嘴巴,表示還算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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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很像一個(g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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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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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釗?!?/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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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江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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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很像,色迷迷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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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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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認(rèn)為我在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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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當(dāng)是吧,看起來,你跟江釗一定很熟?!?/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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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掏出香煙,周東成為她點(diǎn)火,自己也叼起一根,打了一個(gè)哈哈,女子優(yōu)雅的蹺起二郎腿,吐出幾道煙圈,笑道:“咱們直接點(diǎn)兒,不要浪費(fèi)時(shí)間,你想跟我聊什么,別跟我扯文學(xué),這年頭誰都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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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是關(guān)于江釗,我想知道多點(diǎn)兒他的事情?!?/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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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記者?想挖他的黑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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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哪點(diǎn)兒像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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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打量著他,咯咯笑道:“確實(shí)不像,無所謂,我可以告訴你,網(wǎng)上那些傳言并不假,江釗的小說,都是他從別人那里買來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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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來的?別人為什么要賣?”周東成心里“咯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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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不賣?”女子侃侃而談:“江釗的姨父是省宣委的,不敢說手眼通天,至少路子野得很,各種資源渠道都由他們這類人掌控,咱們這些文藝青年,寫得再多再好,沒人幫你包裝推廣,就等于廢紙一堆,到頭來與其砸在手里,還不如三文不值兩文的作價(jià)賣給江釗,好歹換點(diǎn)兒生活費(fèi),話又說回來,自己的作品就像自己的孩子,哪怕?lián)Q個(gè)爹媽,能有露臉的那天,也算是種成就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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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面,就沒有一本是他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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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也曾寫過,不到五萬字就放棄了,說來也是,寫書不比工地搬磚輕松,江釗要錢有錢,要權(quán)有權(quán),看中誰的作品,拿過來就是了,何必去遭這份閑罪,努力、奮斗、拼搏,都是窮人的邏輯和思維,窮者,走投無路也?!?/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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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到這里,若非眼前坐著位風(fēng)情萬種的窈窕佳人,周東成早已忍不住要罵娘了,他這才明白,女子此前那聲“呵呵”是個(gè)什么意思,自己甘冒風(fēng)險(xiǎn),大費(fèi)周章的折騰半天,結(jié)果還是竹籃打水一場(chǎng)空,真是見了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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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說的我都說了,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女子取過一本畫冊(cè),翻了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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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急敗壞的周東成迅速冷靜下來,他忽然意識(shí)到了另外一個(gè)關(guān)鍵問題,江釗已被證偽,多言無益,但他與江釗之間的神秘聯(lián)系是否成立,則就變得尤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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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表示誠(chéng)意,周東成又讓服務(wù)員送來幾份像樣的糕點(diǎn)和果盤,親自挑了一些,用碟子盛了送到女子面前,甚是殷勤的笑道:“不好意思啊,光顧著說話,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周東成,東方的東,成功的成,請(qǐng)問姑娘芳姓大名?!?/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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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卉,花卉的卉?!?/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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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我的眼神跟江釗很像?到底有多像?能詳細(xì)談?wù)剢幔俊?/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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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程度說不好,反正挺像的?!眴袒苣笾桓篮?,將跟前的車?yán)遄訐苓^來撥過去,猛然抬起頭,盯住周東成,問道:“你既然不是記者,為什么對(duì)他這么感興趣?你到底想打聽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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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gè)人四目相對(duì),周東成頓覺心跳不止、燥熱難安,這感覺既熟悉又陌生,仿佛這位女子,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糾纏,似乎十分親近,卻又山隔水阻,明明素未謀面,偏偏意亂情迷,剎那間,意識(shí)有些錯(cuò)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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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屬豬的?”周東成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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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知道?你調(diào)查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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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敝軚|成移開視線,說道:“我亂猜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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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釗!”喬卉大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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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江釗?!敝軚|成急忙否認(rè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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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睛......我看到了他,太可怕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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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周東成抓住喬卉的手,嚇得喬卉花容失色,同時(shí),也引來隔桌幾位客人的注意,周東成察覺到失態(tài),又連忙將手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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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duì)不起,我有點(diǎn)兒激動(dòng)?!?/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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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喬卉滿腹狐疑的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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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睛怎么了?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周東成追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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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人?你跟江釗是什么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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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江釗沒關(guān)系,你跟他又是什么關(guān)系?你是他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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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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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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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么要告訴你?”女子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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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離開?!敝軚|成約有七成把握,膽氣漸壯:“但你肯定會(huì)后悔,我有一些小故事,想要與你分享,如果你還愿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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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卉愣了一會(huì)兒,緩緩坐了回去,目光不斷游移,說道:“我是他的情人,或者叫作仨兒,隨便你怎么稱呼,反正就那么回事?!?/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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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有時(shí)候,愛情并不需要婚姻來證明?!?/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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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喬卉陡然發(fā)笑,說道:“我是有點(diǎn)兒喜歡他,但更喜歡鈔票,談不上愛不愛,而且他在外頭遠(yuǎn)不止我一個(gè)女人,大家肉食男女各取所需罷了,用不著那么認(rèn)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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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釗很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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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止好色,他沒有一天可以離開女人,你呢,你好不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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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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捫心自問,周東成從來都不是一個(gè)好色之徒,但最近這段時(shí)間,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那方面的渴求,變得越來越強(qiáng)烈,接連好些日子,無論妻子徐霞愿意與否,他都要盡興而眠,周東成幡然醒悟,不由得又驚又喜,驚的是江釗雖然不學(xué)無術(shù),卻能精擅風(fēng)月之道,喜的是自己通過某種儀式,進(jìn)行靈媒轉(zhuǎn)介的大膽假設(shè),如今終于得到最為確鑿的驗(yàn)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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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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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這次見面的整個(gè)過程,周東成沒作過多保留,原原本本說給妻子徐霞聽了,只將江釗作風(fēng)一節(jié)略過不提,不過,在此之后,他外出的時(shí)間慢慢變長(zhǎng),居家的時(shí)間逐漸變短,周東成對(duì)喬卉著了迷,每天想的念的,都是如何跟她膩在一起,甚至對(duì)她全無設(shè)防的坦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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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酒店客房的窗簾半掩著,夕陽透過格柵,灑在屋內(nèi)的白墻上,斑斑點(diǎn)點(diǎn),光怪陸離,周東成滲著微汗下了床,披上睡袍,點(diǎn)起一根香煙,又坐回到床邊,喬卉半裸著躲在被單里,伸手取過周東成的香煙,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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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愛你老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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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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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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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得死去活來?!?/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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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你為啥還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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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樣,她是大米白飯,你是熊掌魚翅?!?/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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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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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人說話,本無需解釋太多,喬卉不但聰明,而且務(wù)實(shí),她明白自己的優(yōu)勢(shì),也懂得如何利用這種優(yōu)勢(shì),她能夠接受周東成,除了填補(bǔ)江釗的空白,更是因?yàn)檫@個(gè)男人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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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所有事情,從來都不瞞你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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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但不包括你?!?/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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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這些全都告訴我,不怕我揭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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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穿我對(duì)你有好處嗎?沒好處的事情,你怎么會(huì)做呢?何況咱們是朋友,我對(duì)朋友向來不喜歡藏著掖著?!?/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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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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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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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穿衣服睡在一張床上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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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換個(gè)詞,姘頭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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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便吧,我不在乎?!眴袒苌炝藗€(gè)懶腰,枕在周東成的腿上,抽著香煙,淡淡的說道:“若非你的這雙眼睛,還有你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像江釗,打死我都不相信,世上竟有這等咄咄怪事,我以前只知道,有偷錢的,有偷人的,就是想不到,還有偷腦子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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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他們用不著,不偷白不偷?!敝軚|成摸著她的臉蛋,笑道:“但這兩次失敗也教訓(xùn)了我,偷腦子得講究,絕不能逮著誰就是誰,根據(jù)現(xiàn)有經(jīng)驗(yàn),我只能偷到他們最擅長(zhǎng)的那部分,所以選擇很關(guān)鍵,幸虧咱們有時(shí)間慢慢等,總有一天,我能逮到一條大魚?!?/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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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等?那要等到什么時(shí)候?”喬卉推開他的手,穿起襯衫下了床,坐到一把藤椅上,掐滅煙頭,說道:“守株待兔可不是個(gè)好辦法,你得主動(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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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主動(d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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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做婊子,又要豎牌坊,天下沒有這么好的事情,老天爺給了你機(jī)會(huì),你卻瞻前顧后,優(yōu)柔寡斷,你有沒有想過,哪天老天爺不高興,不給你這個(gè)機(jī)會(huì)了,那你等下去還有個(gè)屁用?!?/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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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一個(gè)激靈,覺得喬卉此言極為在理,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如此漫無邊際的等下去,唯恐失不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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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合適的目標(biā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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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gè)老色鬼,但是貨真價(jià)實(shí),炒股絕對(duì)一流?!?/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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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讓他幫你賺錢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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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東西壞的很,股票上的事,他連自己老婆都騙,每次最多給你一點(diǎn)點(diǎn)甜頭,不會(huì)再多,他喜歡吊著你,讓你離不開他?!?/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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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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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這件事,你我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都離不開誰?!?/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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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股賺錢,簡(jiǎn)單,粗暴,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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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一直堅(jiān)守的底線,已經(jīng)全然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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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吧,要我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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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jì)劃我都想好了,老東西喜歡約我游山玩水,我就陪他去趟古長(zhǎng)城,那種地方荒郊野嶺,鳥不拉屎,死個(gè)把人再尋常不過?!?/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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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局一定會(huì)懷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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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擔(dān)心,老東西很注重社會(huì)形象,他和我的關(guān)系沒人知道,只要咱們的手腳利索點(diǎn)兒,最后就是一樁人口失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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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者尤未毒,最毒婦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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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成對(duì)喬卉的迷戀,不知不覺又添幾分欣賞,喬卉的橫空出世,簡(jiǎn)直就是上蒼賜予他的禮物,抑或是種鼓勵(lì)和鞭策,總之人生苦短,不若對(duì)酒當(dāng)歌,轟轟烈烈的瀟灑走一回,這個(gè)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從來都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