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時區(qū)

當代

?

不要抱怨。

不要抱怨。

拜托了。

?

川驚醒了。

燈光柔和地亮起。他撫著額頭，呼吸漸漸調(diào)整如常。

洗漱更衣就餐，走向辦公桌。赤發(fā)的少年早已在此等候，沖他微笑：“早上好，川?！?/p>

“嗯?！彼c頭應(yīng)過，視線掃過周遭陳設(shè)，一切無異常。

無端的心神不寧。

瀏覽地方報告。

審批政要文件。

共享零食點心。

查看綠植花卉。

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

喉嚨發(fā)緊。

“川，你臉色很差，沒事吧？”路過的同僚開口。

剩余的是不要緊的事項。川起身關(guān)掉頁面，往休息室走去。

如他所想，赤發(fā)的少年悄悄地跟在身后。

“生病了嗎？”在休息室的門自動關(guān)閉的前半秒，凌泫宇敏捷地閃身進來了，隨即蹲在沙發(fā)前，盯著已經(jīng)躺倒的他。

“健康監(jiān)測無異常。”川嘆了口氣。雖然被這么判斷了，卻是一根手指也不想動。

“那就是沒睡好？趴著睡會呼吸困難哦?！豹q豫了一秒，凌泫宇當即決定上手將他翻過來。意外的是，錯估了所需力度，于是呼吸更加困難了。

川瞪大了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見對方的面容，眼眸明亮清澈，皮膚細嫩，嘴唇……

她也愣住了，眨眨眼眸，忽然換上嬌俏笑意：“你需要的，是這樣嗎？”

摸索著，牽住他的手指，放在自己臉上，目光始終緊緊地抓住他：“這張臉，你喜歡嗎？我知道自己長得不錯，從小到大很多人夸的，但你卻很少正眼看我，為什么？會耽誤你很多時間？明明你自己也經(jīng)常偷懶休息?！?/p>

“那是正常的休息時間……”川目光移走，然而距離太近了，不得不落在對方身上。

“哎呀，對臉以外的部分更感興趣嗎？真拿你沒辦法啊?！?/p>

扶著手背，順著臉頰輪廓下滑，手指撫過脖頸，觸及心跳。

她撇了撇嘴：“不愧是執(zhí)政官，表情一點也不驚訝呢。還是說，對于川而言，這種事很常見呢？”

喉嚨發(fā)緊。

“凌泫宇……”

“眼神終于變化了呢！讓我猜猜是什么意思……困惑？不安？還是……期待，又害怕違反規(guī)定呢？”

柔軟而陌生的身軀。

朝夕相處而熟悉起來的面容。

呼喚著他的名字，似乎已經(jīng)念過十數(shù)年。

清晰的理性崩塌。躁動的情緒翻涌。感知亦或幻覺，界限不分明。

?

是夢。

川回過神來，看見頁面上顯示的“今日無操作累計時間xx分鐘”，不由得頭痛起來。

側(cè)目望去，她在一旁睡得很香。也許獲準待在專用辦公椅上讓她很愜意，舒適過頭了。

路過的同僚見到這一幕，表情都很微妙。

“總感覺每次經(jīng)過，她不是在吃就是在睡，好像比你還累，你讓她干嘛了？”關(guān)系較近的同僚，簡，如是問道。

川聳肩：“什么也沒有，誰知道呢?！?/p>

簡笑笑：“希望系統(tǒng)不要出故障，誤判成你在怠工。”

“怎么看也不像吧。”川瞥了她一眼。

清俊的中性外表，逐漸成熟起來的少年面孔，換上了辦公區(qū)統(tǒng)一的極簡風(fēng)衣衫，若非赤發(fā)相當惹眼，一不留神錯認為同僚里的誰也并非不可能。

那張臉，生得的確好看。

“也是，別指望別人替你分擔(dān)工作，我們誰都可以被替代，唯有你不行——萬里挑一的合格執(zhí)政官?！?/p>

川勾起唇角：“你什么時候擔(dān)任督政了？”

簡驚訝張嘴：“還沒指定嗎？要是川想要被我盯著辦公，也不是不行，這一季度的剛忙完，正好閑著?！?/p>

川盯著頁面，手速如飛：“看得出來你很閑。15分區(qū)的數(shù)據(jù)發(fā)你了，還有26分區(qū)……第叁時區(qū)的來訪接待也交給你了?！?/p>

來不及抗議，簡整個人黯淡下來，拖著腳步回到崗位。

執(zhí)政官經(jīng)手的事項很雜，明確劃分職責(zé)的話，倒也能分出去不少任務(wù)。

“唔，到點心時間了嗎？”凌泫宇揉著眼睛醒來了，聲音黏黏糊糊的，像在撒嬌。

“還有十分鐘，是散步時間?！贝ê茏匀坏厍袚Q話題。

她晃著腦袋：“散步好無聊?！?/p>

“你可以不跟過來?！?/p>

“不。我會去的?！彼呐念~頭，振作精神，聲音變得清晰一些了，“我得待在你身邊，不然會很不自在?！?/p>

川有些驚訝：“為什么？”

她坦然而不掩飾些許委屈：“只有你對我和顏悅色，其他人才會把我當做空氣。如果我一個人，會被當成‘入侵者’驅(qū)逐出去，再回來很麻煩?！?/p>

川思考著她話里的意思：“‘很麻煩’，而不是‘回不來’？你還真自信?！?/p>

“嘿嘿?！?/p>

他大概清楚辦公區(qū)系統(tǒng)無法禁止她出入的原因了。

“你修習(xí)過律法吧？民眾未經(jīng)授權(quán)擅入辦公區(qū)……”

她不為所動。

“嗯哼？要處罰我嗎？”

川點頭：“一個月監(jiān)禁?！?/p>

“但那些兇巴巴的家伙，只是把我趕出去，也沒有把我關(guān)起來呀?！?/p>

她看著面前的人，試圖理解當下的情況：“你讓我留下來，是因為我只能留下來？我現(xiàn)在就是‘監(jiān)禁中’？”

川點頭：“算是吧。期滿之前，禁止離開辦公區(qū)?！?/p>

不僅系統(tǒng)無法禁止，保衛(wèi)那邊也沒有得知消息？她的身份，實在是個麻煩。

目光抬起時，發(fā)覺她湊得很近，來不及反應(yīng)，被她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抱住了。

“你真是個好人！普通的‘監(jiān)禁’絕對沒有這樣的待遇，可我在這里不僅吃得好睡得好，還能和你聊天，真的太感謝了！”

脖子被勒緊了，呼吸充斥著來自她的氣味。

柔軟溫?zé)岬纳碥|，和預(yù)想中的一致……不，更單薄些，皮肉快要包裹不住骨頭了。

“在這里的日子比我過去的十六年還要好，真的！如果只是監(jiān)禁的話，可不可以更久一些？我可以搗些亂，不太嚴重那種……你告訴我能干什么吧，我絕對點到即止?！?/p>

稍稍拉開距離，期盼的眼神盯著他。

喉嚨發(fā)緊。

“沒有下一次了，凌泫宇。”視線移到頁面上，瀏覽已經(jīng)瀏覽過的文件，“念在初犯，已經(jīng)寬松對待了。好在是我，若是落在其他人手上，你的確就已經(jīng)被關(guān)在哪個小黑屋里了?！?/p>

“川——”

“別過來。”在她再一次撲上來之前，及時喝住，好在語氣還能保持鎮(zhèn)定，“用這種方式央求也是沒用的?！?/p>

她乖乖站住，放下伸出的手：“在害羞嗎？抱一下也沒什么嘛。”

進一步猜測：“很少被人抱？還是，因為是我？”

小聲碎碎念：“大家都很喜歡我的，不會討厭碰我。官員就是不一樣啊……”

川忍不住皺眉：“你經(jīng)常和別人，產(chǎn)生肢體接觸？”

凌泫宇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所說的詞意：“嗯，很普通嘛。我一個人來到這里，誰也不認識，也不能隨便碰別人，不熟的人碰到會被討厭的，我還是知道的。這里的人都很冷漠呢，就連驅(qū)逐我的那些家伙也都是用各種東西限制我的行動，完全沒碰到我?！?/p>

川知道自己無意間給了她不少默認的許可。

能在底層平安長大的人，必然懂得如何利用環(huán)境。而他正好在此縱容了她的存在。

她所做的，便是不斷試探她能觸碰的邊界，判斷什么可行，什么禁止，什么留有余地。覺察到危機的時候，表現(xiàn)出別無二心的赤忱感恩，哪怕顯得愚蠢天真。

耐不住她的視線，川做了讓步：“走吧?！?/p>

熟悉起來的林蔭小道，在冷淡忙碌的辦公區(qū)是獨特的領(lǐng)域，基本默認為執(zhí)政官的私有場地。在有限的空間內(nèi)，最大限度地填充各類植物，錯落有致，色彩和諧。漫步其中，呼吸也變得放松清爽。

年輕的人兒并肩行走，心懷各異。

“離開熟人環(huán)繞的環(huán)境，獨自來到這里的理由，現(xiàn)在可以說了嗎？”

川并不打算任由氣氛悠閑下去，直白地問了。

凌泫宇停下腳步，視線似乎被花朵占據(jù)，沒能反應(yīng)過來，于是沉默著。

“凌泫宇，來自底層，16歲，父母雙亡，雖生活拮據(jù)，但似乎人緣很好，便是安穩(wěn)無畏地長大，自學(xué)完成學(xué)業(yè)。”

川念著能搜集到的僅有的資料，表情平淡。

凌泫宇眨眨眼睛，手背到身后，望向他：“我的事情，你很清楚嘛?！?/p>

“我的時間有限?！?/p>

“是呢，和別的事比起來，我的事微不足道，勞你費心很不應(yīng)該。”

她深呼吸，無憂無慮的神采收斂些，難得深沉起來。

“沒有可能嗎，讓我留下來？”

“理由？”

僅僅重復(fù)無營養(yǎng)的對話，毫無疑問是在浪費時間精力。也許一開始就不應(yīng)該理會。

她望著他，眸光微亮：“為什么不呢？”

逐字逐句地，認真說著：“我到這里來，就是想得到你的回答?！?/p>

柔軟的唇瓣開合著，吐出普通的詞語，卻組成陌生的語句：“為什么你在這里，我卻不能夠？同樣剛完成學(xué)業(yè)，為什么川是執(zhí)政官，而我卻被告知沒有任何可能性，只能待在那里，接受勞作分配，至死方休？”

“我和你不一樣。”川脫口而出。

執(zhí)政官的培養(yǎng)，與民眾的教育沒有可比性。培養(yǎng)過程中只要有一門不合標準，準入的可能性直接為零。其中艱辛，她根本一無所知。

判斷依據(jù)僅僅是相近的年齡？開什么玩笑。

但是，她不知道……

川看著露出與以往不同表情的她，欲言又止。

她的眼神黯淡了，強行揚起的唇角也很別扭，繼續(xù)說著：“不一樣……嗯，我知道的。不是誰都能當執(zhí)政官，在此之前，川也經(jīng)歷過很多。但是，不過分嗎？對川而言，執(zhí)政官以外的道路也有很多，畢竟是享有絕大部分社會資源的精英。我卻直接被告知沒有可能，從小就被否定了，無論如何努力也沒有分別，永遠不被允許靠近這里。大家都相信沒有改變，待在那里度過一生就好，彼此勸告，甚至連短暫離開也是錯誤，因為太多余了?！?/p>

“就連走出出生地都被視為愚蠢的錯誤的舉動。就那樣，待在系統(tǒng)之外，接受無止境的強制勞動，作為千千萬萬個消耗品，毫無變化地度過一生。底層，就該那樣嗎？”

偽裝的笑意終是維持不住，垮了下來。

不止是沒有留下的理由。連靠近的許可也沒有。

當她第一次聽聞底層以外的世界，雙眸發(fā)亮，不顧成年人的勸阻，向同樣好奇的伙伴咨詢，在熬過每一門科目后，一鼓作氣地動身了。

討論的時候很熱烈，甚至起了爭執(zhí)，然而實際有勇氣出走的，只有她一人。沒有家人，所以沒有任何顧忌，說走便走。

傳聞中的精英，遙遠的辦公區(qū)，原來是這樣的。身處其中，清晰地感受到差距。她感到新奇的事物，于他人而言全是習(xí)以為常。

果然不一樣。為什么呢？

想要留下來，再也不回去。

但是也想知道答案——從他之口。

川的表情凝重起來。針對這個問題，必須謹慎予以回答。一直以來覺察到的她身上的奇怪之處，如果是持有這種想法的話，倒是合理起來了。

“很遺憾，從我這里也不會得到別的答案?！?/p>

他垂眸，觀察著衣衫下的顫抖，但是無法回避與否認。

“依照律法，是的?！?/p>

智力沒有問題，也能完成學(xué)業(yè)，對于律法明文規(guī)定，自是清楚的。

僅僅因為身份。無關(guān)成長歷程、性別、外貌、智力，亦或別的一切。

空間陷入沉默。兩人都不覺將視線移開，望向無意識的花花草草。

因為符合需要而允許生存。因為符合標準而生長。汲取養(yǎng)分，凈化空氣，愉悅視野。此外不作要求，不予考慮。不會在意自己身處何處。適應(yīng)則活著，不適應(yīng)則死去。簡單的生物。

意識到時間有點長了，川回過神來，溫和低聲：“還有十天，你……時間到了，會送你回去。這段經(jīng)歷不會有任何影響，放心。”

“獎懲將記錄于個人信息系統(tǒng)，而底層在系統(tǒng)之外。”她又揚起唇角，語氣依舊俏皮，仿佛剛才沉重的話語并非出自她之口，“我知道的。”

川望著她，嘆了口氣：“我可以稍微濫用職權(quán)，如果你……”

“心軟啦？”她沖他微笑，“那就給我一個職位，堂堂正正的。當然，不那么正經(jīng)的也行。”

確定她不是什么頑固分子，也是個明事理的，川耐著性子回應(yīng)：“例如怎樣的？我考慮一下?！?/p>

“嗯……”她的眸子靈活地轉(zhuǎn)動，似乎恢復(fù)了些活力。

快速思考選擇，稍稍踮起腳尖，啄吻他的嘴唇。

“能陪著我，我就很高興了。就讓我陪著你吧，直到時間結(jié)束?！?/p>

?

如影隨形的景象，辦公區(qū)的諸位逐漸變得熟視無睹。

辦公桌座椅間的距離也在縮短——以不影響正常辦公效率為前提。

崗位間的吸音效果很好，時不時路過的職員偶爾能聽見說笑聲。職員間傳聞，川變得更親易近人了。

關(guān)系較近的同僚聚頭閑聊時，試著打探過她的情況，而川總是巧妙地轉(zhuǎn)移話題，避而不談。

某天下午，某位同僚作為代表，趁辦公桌上只有川一人時湊了過來，忍不住提醒。

“你還在陪那女孩玩？”

“嗯?！?/p>

“別玩了，你可沒閑情照顧所有民眾，要塑造親民形象也用不著這么做?！?/p>

“也不是對所有人?！?/p>

“好吧。真不知道你是溫柔還是殘忍，還是早點讓她認清現(xiàn)實吧，底層沒有權(quán)利參政的。”

無人注意的拐角，赤發(fā)的腦袋晃動，然后消失。

作者碎碎念時間

本章到底要放多少信息，糾結(jié)了很久。危險嗎？可能有點，但是死咬住“架空”，是空想的世界，即使影射現(xiàn)實的苦楚也沒有關(guān)系。

漸漸學(xué)著不把話說全。不用明說也能明白的事。年輕人之間的異樣沖動，很自然的，不坦白也不會被譴責(zé)，類似“夢見了，卻還是以平常的態(tài)度對待”，但這才再正常不過，理性判斷不合適的就隱藏起來。

實際會怎么做呢？原設(shè)中性格隱藏反轉(zhuǎn)好像還沒寫出來。設(shè)定太單薄了，簡直是命題作文。以我現(xiàn)有的寫作經(jīng)驗去克服吧！系列文的好處之一就是不必花費大量篇幅介紹設(shè)定，之后簡單提到就懂。

……還挺好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