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富野由悠季

有一個說法是，通過動畫已完成的畫面很難推斷出最初的設(shè)計稿，也就是分鏡。但是，分鏡規(guī)定了每一個鏡頭的時間長度，而且其本身具有接續(xù)性，我們或許可以從已完成的畫面中理解到分鏡的這兩個性質(zhì)。

眾所周知，富野由悠季的演出是高信息密度的。在《圣光之翼》DVD第一卷冊子的訪談中，富野說明了自己的高密度演出的方法論——在做分鏡第二稿的時候，假如是20多分鐘的影片，他會將總時長定在大概多出2-3分鐘的長度，然后再把“流于惰性”的部分切掉。①

這種方法論是有其指導(dǎo)思想的。在其著作《影像的原則》中，富野指出，影像有一個絕對缺點：“必須將觀眾束縛在一定時間之內(nèi)”，制作影像作品的工作人員必須抱有一個覺悟，那就是他們負有義務(wù)，讓觀眾能夠“快樂”而又“有意義”去享受這段被束縛住的時間。

而故事能跨越“時間性拘束”這個本質(zhì)性缺點。令人忘掉時間的“故事”是能夠超越時間的要素。富野認為，累積起來的小動機（主題）可以成為具有發(fā)展性的故事。極端來說，一個小題維持的影像大概能夠以15秒作為上限，一分鐘的影像最少必須準備四個小題。

“我們?nèi)魧⒁粋€沒有發(fā)展性的單一鏡頭給放上10分鐘，就等同僅是一個單純的觀察行為，與銀行、便利商店監(jiān)視器的影像機能，可說沒有什么兩樣?！保ㄗ?事實上現(xiàn)在很多電影會故意采取這種手法來凸顯時間，甚至已經(jīng)成了某種流派，有機會的話再談這件事。）

在《靈魂力量》的特典視頻（AV39825934）中，富野給出了動畫演出檢查的五原則，其中之一是，不要讓角色從已經(jīng)固定的姿勢開始運動。比如某一個場景中角色站起來開始做某事，富野不希望從坐著的狀態(tài)開始作畫，他希望從中間狀態(tài)開始作畫而讓編集把開頭的兩三張作畫砍掉了。

可以想見押井守對這些思想和方法論的態(tài)度。在同人志《逆襲的夏亞影友會》中，押井針對富野的演出手法與鏡頭運用向庵野秀明大吐苦水，疑點在于“即使遇到好畫面，富野依然鏡頭切得那么快”。押井與富野還有許多不同，富野希望賣座，押井毫不在乎；富野喜歡戲劇性，押井無所謂。但押井卻出乎意料地喜愛《逆襲的夏亞》，光看第一次就震撼無比。他指出，“高達與自己探討的內(nèi)涵類似，但是追求的方向卻不同”。②

而《逆襲的夏亞》事實上是相當難懂的作品。出淵裕說《逆襲的夏亞》是部很不可思議的作品，他在相關(guān)人士試映會上第一遍看完時覺得糟透了，完全搞不懂這是什么鬼。而且不止他這么覺得，庵野秀明也這么覺得，倆人交流了一下“怎么會參加了這樣的作品”。但是在看第2遍、第3遍后就發(fā)覺這片每次看都能有新發(fā)現(xiàn)，越看越有意思。然后他碰到庵野就勸他再看遍，庵野還認為他在扯淡，出淵就講“這片就像魷魚干越嚼越有味,你就當被我騙了再看遍”——等下次碰到，庵野已經(jīng)是“逆襲的夏亞最高！”③

此中的原因之一便是富野想要跨越時間。富野之所以既難懂又有趣，是因為他雖然旨在創(chuàng)作娛樂性的商業(yè)作品，卻不妨礙他具有超乎時代的思想意識，而他又不在作品中留下內(nèi)省的時間。一般的觀眾在高速發(fā)展的故事和拋射的信息中損失了自己的內(nèi)省，導(dǎo)致觀眾的思考只能發(fā)生在觀看作品之后，或發(fā)生在不斷重看中建立起來的印象和記憶上。而押井守會在作品中放置一個內(nèi)省的時空，并通過各種構(gòu)圖來不斷提示信息，至于這使押井更難懂或好懂則需要觀眾自己的判斷了。

這既是一些觀眾會成為富野的狂熱粉絲的原因，也是另一部分觀眾無法適應(yīng)富野甚至大吐其槽的關(guān)節(jié)所在，比如孟德爾就在知乎上煞有介事地寫了一篇《富野由悠季批判》，雖然完全沒說到點上④?！陡哌_G之復(fù)國運動》的評論之所以兩極分化，部分也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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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高畑勛

我們先用富野的思想與方法論作引。用其《?高達》第一話來舉例子的話，富野考慮到故事的發(fā)展性（趣味/變化），在敘述的時候選取了主角從月球到地球以后整整兩年中的幾個時間片段，在每個時間片段中運用各種技巧切鏡來加快敘述步調(diào)，但敘述卻意外地順暢而且有趣；從未告訴觀眾主角從月球來到地球的目的，但透露著大量的信息（比如一開始基斯哼的歌中就道出了Moonrace這一概念，基斯在三人會面后說“加利亞大陸進攻這里的傳聞不就是指月球嗎？”等等），在這么大信息量的沖擊下又給足了各個角色形象的描寫……這就反映了富野舉重若輕的強大的演出手腕。

富野用一集在一般觀眾的不經(jīng)意間敘述了主角在地球上的兩年，這是他的高明之處。而高畑勛的高明之處在于，把現(xiàn)實生活中三十分鐘里發(fā)生的事在動畫里用三十分鐘描寫了出來。作為日本動畫演出流派的鼻祖級人物，相對出崎統(tǒng)擅長用各種演出抓住事物一瞬間的美感和沖擊力并深深烙印在觀眾的腦海里，高畑勛更喜歡客觀、寫實、生活化地描寫完整的時間經(jīng)過（舉例子的話，井上俊之所強烈推崇的《三千里尋母記》第1集馬可與母親在碼頭離別的場景，《阿爾卑斯山的少女》第2集烤融化芝士的場景⑤）。

鈴木敏夫曾告訴庵野秀明，以前，有一次高畑勛和押井守在雜志上做對談的時候，押井先生說《紅發(fā)少女安妮》的第一話在動畫制作方面給了他很大的影響，簡單地說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三十分鐘里發(fā)生的事在動畫里用三十分鐘描寫了出來。他說在電視動畫上這么做沒問題嗎？想到這個他就會受到一種激勵。然后他說動畫描述的就是一種對于日常的描述……他一講到這，高畑先生就問他：“你所說的‘日?！鞘裁匆馑?？”然后押井先生就啞口無言了。⑥

這個段子一般用來表現(xiàn)高畑監(jiān)督對語言的要求的精確，但是押井守想要表達的意思也相當值得發(fā)掘。除了“想到這個他就會受到一種激勵”外，押井還在《吉卜力秘辛?暢所欲言！押井守漫談》談過高畑對自己的影響：

《紅發(fā)少女安妮》不知讓我學(xué)到多少東西，《小麻煩千惠》也讓我受益匪淺。因為我不知看過多少遍。作為導(dǎo)演，我想沒有一部作品像它這么有幫助，業(yè)界的人無不這么說。我要一再重申，當時的高畑先生是超級一流的導(dǎo)演?！呛币娔軌?strong>以電影整體的角度在演出上妥善運用時間軸的人，我真的曾經(jīng)拼命地看他的作品學(xué)習(xí)。

（注?可惜的是《小麻煩千惠》似乎并沒有TV版的中文字幕。）

押井的作品，常常將時間作為其主題和演出手法，我猜測他所受到的影響來源說不定有三：博爾赫斯，塔可夫斯基和高畑勛。他之后對動畫中的時間的演出所進行的一系列的實驗，從《天使之卵》、《迷宮物件》到《機動警察2：和平保衛(wèi)戰(zhàn)》到《攻殼機動隊2：無罪》到《空中殺手》，很難說沒有受到高畑勛在《紅發(fā)少女安妮》第一話的演出所帶來的影響。高畑勛在電視動畫上如此“勇敢”的舉動說不定也影響了押井的《祖先大人萬萬歲》，從空間上講，《祖先大人》第一話幾乎完全在一個室內(nèi)舞臺上上演，而其“舞臺劇時間”也幾乎沒有切斷過，被完整、連續(xù)地表現(xiàn)了出來。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西方戲劇結(jié)構(gòu)理論的三一律（即要求一出戲所敘述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天之內(nèi)，地點在一個場景，情節(jié)服從于一個主題）。在這之后，望月智充監(jiān)督的《六翼天使之聲》的第2話，高橋直人監(jiān)督的《鋼鐵天使核桃 零》也分別采用了封閉的室內(nèi)劇的演出手法。

讓我們回到《紅發(fā)少女安妮》。小黑祐一郎指出，《紅發(fā)少女安妮》最初的幾集是相當具有實驗性的。第1集敘述了安妮和馬修一起前往家中的故事，A part，安妮和馬修相遇；B part，只是在馬車上的安妮和馬修對話；第4集從開始到最后基本上也只是安妮和瑪麗拉在馬車上說話。馬車在第3集末尾開始出發(fā)，而到第4集的最后也沒有到史賓瑟夫人的家。明明這幾集是沒有發(fā)生任何事件的事件，但卻相當?shù)挠腥?。?集與第4集的實驗證明了，如果能維持對話的充實度和演出的緊張感，即使沒有場景的切換和宏大的展開，也能吸引觀眾。⑦

第4集一個相當經(jīng)典的鏡頭是，用了20秒左右的靜止長鏡頭來拍攝坐在樹干上的坐著不動的安妮，微風(fēng)吹過鏡頭近端的草叢，與遠處靜止的坐在馬車上的瑪麗拉形成了畫面的三層結(jié)構(gòu)，一片烏云從上空掠過，帶來的明暗變化反映了人物的心境。這也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押井守在《天使之卵》中的那個微微抖動的長到?jīng)]邊的鏡頭，人物保持幾乎不動兩分鐘以上，用火苗的運動及帶來的明暗變化來標示時間和心境。

有時候高畑還會放棄配樂，選擇風(fēng)聲、鳥聲和馬蹄聲等自然音效，強調(diào)了生活感與現(xiàn)實感。除了描寫安妮喋喋不休但充滿想象力的孩童式的話語外，高畑還會用完整的時間經(jīng)過來極盡描寫安妮眼中的風(fēng)景，例如在第一集描寫了馬車經(jīng)過蘋果樹大道的全過程，利用圖層的平移來表現(xiàn)樂園的敞開與關(guān)閉。

所以押井說的高畑動畫描述的“日常”究竟是什么意思？原田浩指出，高畑勛監(jiān)督的TV動畫《三千里尋母記》是高畑勛用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制作的。⑧高畑是個電影迷，在新現(xiàn)實主義的熏陶下，高畑的時間的演出，并不是為了留給觀眾內(nèi)省的時間，而是為了寫實主義，描寫出生活的全貌，客觀而冷靜地敘事。所以所謂的“日?！?，便是生活的平凡的、完整的、本來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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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增加密度的“劇情刻劃術(shù)” 富野由悠季的分鏡術(shù)（一）》林子傑

②《富野由悠季與押井守 富野由悠季和動畫人系列（三）》 林子傑

③https://www.weibo.com/6303938704/I7ebtm0EP?type=repost

④引用其文供人一哂：“富野想通過對話表達一些東西，但是他不會寫對話，最后只是把要表達的東西生硬地寫成對話。”

⑤《我也想做萌系動畫 井上俊之談動畫（下篇）》

⑥【對談】鈴木敏夫のジブリ汗まみれ 2010年1月12日 庵野秀明嘉賓回

⑦アニメ様365日?第30回 『赤毛のアン』

⑧《“我始終活在七十年代”——專訪<地下幻燈劇畫 少女椿>監(jiān)督原田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