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學(xué)校今天來了一個轉(zhuǎn)校生。莫名其妙，突然從天而降。虹村億泰，她叫這個名字。

自我介紹的時候，她大大咧咧地說著，自己來自美國，現(xiàn)在和哥哥一起生活在日本。來自白人的國度，可億泰完全是一副日本人的長相，說話也不像一些日裔美國人一樣，帶著濃烈的美式口英。甚至可以說，億泰說話的D町方言味道，還挺正宗的。果不其然，當(dāng)億泰還在臺上說話的時候，仗子就聽到旁邊有人在討論這些：她真的不像來自美國的人，會不會是在撒謊呀？

她有什么必要撒謊呢？仗子想，不過她有沒有撒謊倒也不重要，仗子看著這個女孩似乎梳著和她相似的發(fā)型，穿的衣服的品味也和她相似。仗子忽然有些想好好認(rèn)識她的沖動。

億泰被安排坐在仗子前面。因為由花子坐在那個位置的右邊，所以沒有人敢坐在那，那從此就空了下來。要是億泰沒有來，仗子下一周就會自覺地搬到那里去坐的。

“你好。”億泰來到位置上，放下書包，對由花子說。

當(dāng)然，由花子還是老樣子，沒怎么理她。

坐后面的藤香戳了戳仗子，給了她一個眼神——新來的要有的好受的了。

仗子戳了戳億泰，這個新來的女孩身上噴了些香水，橘子味的，這倒像美國人的習(xí)慣。

“嘿，你好，我叫東方仗子?！?/span>

“東方同學(xué)你好，虹村億泰。”

“叫我仗子就好了。我可以叫你億泰嗎？”

“當(dāng)然可以了，我還從來都沒有這么叫過別人……我知道這樣的稱呼在日本就意味著是親近的朋友了，對吧……”

老師開始講課了。

仗子拍了拍正打算長篇大論的億泰，朝她眨了眨眼，小聲道：“下課再聊，下課再聊?！?/span>

放學(xué)之后，三個人并肩走在女校那條在山下的長路上。由花子從最后一節(jié)課的時候就一直抱著康一借給她穿的那件外套，一遍遍地平鋪，輕撫?，F(xiàn)在她就把它鎖在懷里。

“所以，你是因為父親被關(guān)進美國的監(jiān)獄了，所以回到了日本來投靠親戚嗎？”仗子問

“嗯，爸爸在美國的資產(chǎn)都被凍結(jié)了，只剩下在老家的一套房子，這房子寫的是我哥哥的名字，所以爸爸就讓我回來投靠哥哥?！眱|泰道，雙手抱胸，垂頭喪氣。

“這么看來，你原先是大小姐啊……”由花子說，她難得沒在生人面前擺架子，“家道中落啊?？墒牵衣犇阏f話的口音，好像不像是在美國長大的，和我們倒差不多?！?/span>

“爸爸媽媽在家里總是說老家話，而我，嘿嘿，怎么說呢，我不太會學(xué)習(xí)，英語不好，我的保姆、家庭教師都是爸爸找的D町的老鄉(xiāng)……”

“這樣啊，”仗子嘀咕，“倒是很奇怪，你爸爸好像不怎么關(guān)心你哥哥的樣子，長子居然只能得到老家的一套老房子嗎？”

聽到這，億泰臉倒是蹭地一下紅透了，沉默著沒說話。

“欸，你可別是和老相好私奔出來了??！”由花子戳了戳她蹭了上去，她黝黑長而密地頭發(fā)勾著億泰脖子癢癢。

億泰忙搖頭擺手：“怎么可能！我說的都是實話，形兆真的是我哥，只是我也是直到一個月之前才知道這件事……”

“這么狗血嗎？”由花子道。

“別瞎說啦！”億泰嗔怒道。仗子悄悄把由花子拉遠了些。

由花子捂住嘴巴，示意不再毒舌，億泰就接著說她在美國的生活了。女孩子們目的地在公交車站，她們聊著走著，迎面而來了騎著自行車的康一。由花子和他招了招手，伸出懷里抱著的疊的整齊的康一的外套。這姑娘最近和康一的關(guān)系似乎升溫了許多。

“話說，你哥哥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呀？”問這個問題時，仗子心里沒有別的想法，就是出于同學(xué)之間慣常的閑聊邏輯，或者還有一些猜想，畢竟她生長的D町很小，如果億泰的哥哥也在這里成長，說不準(zhǔn)仗子會認(rèn)識。

“哥哥說他也不常住在D町，他的工作總是需要出差，而且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有時他會出門連續(xù)一個月都不回來，有時他可能就在家里呆著什么事也不做。”

“這樣啊……”仗子還從沒見過這樣的工作，也不知道在D町還有做這種工作的人。她就此作罷，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別的內(nèi)容上去了。今天那個跟蹤她的人沒有出現(xiàn)，三個女生一起結(jié)伴著安全到家。

那天晚上六點左右，露伴給仗子發(fā)了消息，“你現(xiàn)在怎么樣？那個跟蹤狂有來騷擾嗎？”當(dāng)時仗子正和由花子、億泰在一起，她沒看手機。于是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成了露伴的煎熬。他將諾基亞卡在書桌的右上角，面朝自己，亮著屏幕，短信發(fā)出去了，屏幕上顯示出一雙翅膀插在信封上飛翔的動畫，他于是低下頭抓著筆寫大綱，寫了一行文字，眉角直跳，然后把筆放倒，伸手去夠手機，收件箱里什么也沒有。露伴抿了抿唇，又把手機卡了回去，接著寫大綱?！吧砀撸?85cm（還在生長中……），體重：……”寫了一會，心里涌起諸多復(fù)雜的情緒，心臟跳動得失了序，它撞著胸腔就像被啄木鳥啄著樹干。

“她會不會出事了？”露伴心想，扔了筆去看手機，還是沒有回復(fù)，“可能只是在擠公交車，來不及看消息？”他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作罷，又把手機放了回去。這回他安下心寫了一整段話，然后感到胃里空得發(fā)慌，就去廚房隨便吃了點水果。其間他看著手機的信息欄，只有責(zé)編突然給他發(fā)的個通過露伴第四部漫畫的構(gòu)想的消息。東方仗子的名字一直是灰色的。

又過了半個小時，他已經(jīng)靠在門框上——那天在雨里分別時兩人呆過的門框邊，把頭探出去，可以看見住在街道另一端的仗子家的一角。不過不是門口，只能看到窗戶。不知不覺間，天幕漸陰，街燈初上，露伴在門框邊靠了半個小時之久，只是在關(guān)注著女孩的動向，按照常理看，這個時間她該到家了。隱隱的轟隆聲漸漸近了，公交車載著又一批乘客來了，女孩的身影出現(xiàn)在視線中，露伴站了起來，他來不及帶上門，雙腳就已經(jīng)向前邁去，朝著女孩背著書包的背影，從他的木質(zhì)臺階上一路小跑下來，正要穿過馬路時，被一輛逆行的摩托車擋住了，那摩托車上的看上去也就19歲左右的男人穿著紫黑色皮夾克，紫色波浪卷長發(fā)在隨風(fēng)飄揚，背著一把電吉他，就這么直接從露伴側(cè)身后蹭了過去，險些撞倒露伴。那人也沒停下車，只是回頭瞥了露伴一眼。露伴氣喘吁吁，停在路中間，還沒能從剛才的驚魂中緩過來，心里憤憤道：“又是個該死的飛車黨，還是個玩搖滾的飛車黨！”

露伴往剛剛被蹭到的身后一摸，褲子大腿部分被勾出了一些裂痕，就像是被刻意設(shè)計的破洞褲一樣。不用想自己現(xiàn)在也是滿頭大汗，狼狽不堪。仗子已經(jīng)快走到家門口了，那個飛車黨也逆行到了仗子身旁，呼嘯而過的引擎聲也吸引去了她的注意，她很快就轉(zhuǎn)頭，看見露伴正站在街道中間看著她。

“嘿！露伴前輩！”仗子小跳了一下，朝他揮手。

露伴指了指手機，然后繼續(xù)向仗子走來?？粗矍盎畋膩y跳的女孩，他心里忽然涌起一團亂七八糟的情緒，認(rèn)識了仗子以后發(fā)生的所有事一件件地在他腦海里播放，第一次見面時的尷尬，之后在游泳館的狼狽，一起淋雨，一起看電影……他十分確定自己有些生氣，盡管他找不到原因。仗子看到露伴的手勢后，才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來。

等到露伴也走到了街道這邊，仗子轉(zhuǎn)向他，雙手微微張開，露伴正要開口說點什么，女孩卻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沖上前抱住了他。仗子的下巴剛好能搭在露伴的肩上，她緊緊地扣住了露伴的脖頸，兩人緊貼處的動脈跳動在一起，皮膚又涼又燙，近到這種程度，能感受到的就不再是噴過的香水和洗頭液的味道了，熱騰騰的皮膚味縈繞鼻尖，像燒滾的開水，雖然沒有花香宜人，沒有果香悅?cè)?，但這個奇妙的味道，勾引著人想要聞到更多，聞到更濃。女孩的力氣出乎預(yù)料的很大，這是一個完全敞開心扉的擁抱。仗子的雙手穿過露伴的上臂向上扣住他的肩?！奥栋榍拜?，我現(xiàn)在真的很安心?！彼p輕地在露伴耳邊道。仗子突然的擁抱，一瞬間給露伴先前混亂的情緒畫上了句號。他愣愣地將雙手抬了起來，虛扣在仗子的腰上，柔軟的觸覺。

過了一會，擁抱松開，仗子好像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往后退了一步。懷里的溫暖忽然散去，兩人都沉默無言，露伴首先開口道：“所以……”仗子搶答：“至少，到現(xiàn)在我還沒注意到那個人……而我已經(jīng)要到家了，還有你在……”露伴點頭，心里有許多想說的，一時卻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只能“嗯嗯”然后將視線移到一邊去，才能勉強組織起邏輯來?！拔宜湍慊丶野伞彼??！昂?、好啊……”仗子回答。兩人并肩走著，其實仗子的家?guī)缀蹙驮诟傲恕?/span>

在門口，還是那個位置，突然地，他狠狠捏了一下仗子的臉頰，軟軟的。女孩皮膚上很快留下了紅色印痕，她不滿地叫了一聲，困惑的大眼睛里含著生理性淚水?！案陕锇?！”她小聲道。“沒、沒什么……”露伴說，“再見！”仗子也捏了回去，捏在手臂上，然后哼了一聲道：“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