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震得人幾近嘔血。槍響，馬嘶，哀嚎遍野，塵土飛揚。 進了山海關。進了這個關，又進那個關。像被人拿槍抵著后腰，艮艮地一路向南，再向南。 空氣從干燥變得潮濕，尤其是現(xiàn)在更是濕潤得嚇人。程小時知道，旁邊戰(zhàn)友的尸體此刻一定是面目浮腫地躺在腥臭的死水中，他無力低頭去確認，他也不愿去確認，仿佛只要這樣，那個殘破的遺骸還是那個哭喊著嘶吼著說“俺要回家”的小青年。 我得了一種無法說真話的病。程小時想。 你說對吧，陸光。程小時在心里問。拖著自己的殘軀靠在墻頭，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血和腸子慢慢流到地上。今天天氣真好，昨晚下了場大雨，今天的天瓦藍瓦藍的。他與陸光相遇那天也是這樣的好天氣，壞心情——那天他們知道了，整個東北都白送給日本鬼子了。霎時群情激憤，長官漲著臉拍爛桌子都沒用，他們他們都是東北人，但程小時聽不出來陸光具體是哪里人。陸光解釋說他去北平上過學，留過洋，戰(zhàn)爭爆發(fā)就跑來參軍了，去過不少地方，口音也混雜了些別的味道。 程小時對陸光的說法深信不疑。陸光在這一群大頭兵里鶴立雞群，程小時記得戰(zhàn)友說過，陸光像自己之前從督軍老爺別墅里見到的那種一拽就錚明瓦亮的玩意，那玩意一看就能點好些煙。 “那咱們是啥??？”程小時問戰(zhàn)友。 大胡子戰(zhàn)友搖頭晃腦地吹了一下手里的煙槍。指著揚起的煙灰咧咧嘴：“咱啊，咱就是這！” 程小時看向飄散的煙灰。煙灰逐漸從熾熱變得冰冷，消失在蔚藍的天空。 在一百年后，人們會從關于中國遠征軍的歷史上看到這樣的記錄： 第96師和第5軍炮兵、工兵各一部，奉命經(jīng)孟拱、孟關、葡萄返回滇西。部隊于6月14日到達葡萄，轉進至野人山。副師長胡義賓在全師后衛(wèi)行進，途中遭日軍埋伏，在督戰(zhàn)時陣亡。余部歷翻過高黎貢山，于8月17日陸續(xù)抵達滇西劍川。 程小時也是這余部中的一員。他走到了通向中國境內的路口，背后是四萬名兄弟的尸骨，也包括陸光。程小時還留著陸光的銘牌和家書。在這異國他鄉(xiāng)，沒有人可以入土為安的。他知道陸光的靈魂還在自己身邊走著，跟著他翻山越嶺，看著他吃他們從來沒在東北見過的昆蟲和野草。這是真的，因為有時程小時會看到，陸光會皺皺眉，對他說什么不能吃，哪個山洞里滿是瘴氣，不要在那里睡覺。 有了陸光的幫助，循著前方倒下的骸骨，他終于一路走出了野人山。但是這時候，他們原本行進的路前方發(fā)現(xiàn)了有日軍埋伏，于是長官就派他們那一小隊人吸引注意力，然后大隊人馬換另一個方向迂回前進。 一百年后的人們會知道，這些吸引注意力的，原本就精疲力盡的小隊人馬沒有任何一個人再回到大部隊。 而程小時也不例外，他受了重傷倒在一堵矮墻下，他知道自己走不出這個戰(zhàn)場了，他習慣性地設想如果陸光在這里他會說什么。 但是幻想里的陸光什么也沒說，只是注視著他。他穿著潔白的西式襯衫，整個人幾乎融化在清晨的陽光和霧氣里。程小時沒見過他這樣著裝。但是他莫名覺得這樣很適合陸光，在他心里，他就該是這樣的，比起軍人更像個教書育人的先生。 陸光，下輩子你除了教給我我的名字怎么寫以外，教點別的給我唄。 程小時的上眼皮下眼皮開始打架，好在，他也不想睜開眼睛，他不想去設想陸光的表情。即使如此，感覺已經(jīng)變得遲鈍的神經(jīng)還是會一陣陣抽痛。如果還有力氣，他會想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丟了老家，丟了東北軍的番號，被人指著鼻子罵是喪家之犬，丟了作為軍人誓死不退的名聲。丟了陸光。 冰冷的空氣刀割一樣灌進他的喉嚨，他撕扯著嗓子對著面前的虛空說：“你走吧?！?我放你走了，你不屬于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