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刺客王朝·葵》(24)
二十三
三個人站在門口的走廊上,一排排紅色的燈籠沿著走廊,一直點到遠(yuǎn)處的池塘心。后面的屋子里隱隱傳來大鴻臚卿和李原琪的歡聲笑語。那間屋子的門打開著,李嘯溪背靠門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們。周圍不遠(yuǎn)處,黑衣佩刀的人漫步穿行。
秋風(fēng)從走廊上掃過,天女葵像是覺得冷,輕輕打了一個哆嗦,以大袖蓋在易小冉的手上。
“照原定的路線走。南側(cè)門外有一輛黑色的馬車,那是我雇的。你坐在車?yán)?,不要露頭不要說話,等到有一個人跳上,那就是我了。我會趕著車帶你去安全的地方。”易小冉看著她的眼睛,微笑,低低地壓著聲音。
天女葵在大袖里死死抓著易小冉的手:“小冉,別回去了,我們一起逃走!”
“阿葵,我們不能逃。以緹衛(wèi)和天羅,如果他們真的想找我們,我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沒有用。我們要過平靜的生活,你要給我生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們有了孩子就不能再亡命天涯。”易小冉翻過手,和她交握。
“你……你想怎么辦?你別走……我害怕!”天女葵聲音顫抖,眼眶里滾著晶瑩的淚珠。
“想要平安的離開,兩個人必須死,一個是蘇晉安,一個是白發(fā)鬼。殺了蘇晉安,就沒有人知道你身份,別人眼里只是酥合齋的花魁和人私奔了。殺了白發(fā)鬼,蘇晉安的手下就不會懷疑我的身份,那時候緹衛(wèi)七所勢必亂成一團(tuán),不會再有人管我的去留。而對于天羅來說,犧牲一個刺客殺死了蘇晉安,他們同樣不會懷疑到我的頭上?!币仔∪娇粗炫难劬Γ⑿χf。
“那兩個人……都是殺不死的啊?!碧炫煅手f,“小冉,不要冒險了,我們一起走。就算是一天也好啊,我們兩個在一起。”
“我很貪婪的,想要一輩子。”易小冉松開了她的手。
他看著天女葵那桃花色的唇,不顧在一旁的蘇鐵惜,用最低沉卻也熾烈的聲音說,“我很想(……)但是我還不能,我有最后一件事要去做。我要去冒險,因為我要你幸福,生生世世跟你在一起。男人,不就該是如此的么?很快,我就是你的丈夫了,很快!”
“小鐵,你幫我送葵姐走?!彼麚]開了天女葵的袖子。
蘇鐵惜默默地點頭。
易小冉深深地呼吸,仰天吐出。
他看著蘇鐵惜攙著天女葵,攙著他的女人緩步遠(yuǎn)去。這樣就太好了,讓他心軟讓他動搖的東西都暫時地離開了他,現(xiàn)在他的心里,只有刀一般冷冽的氣,當(dāng)那氣噴薄而出的時候,就要有人浴血倒下!
“小鐵!”他忽地喊。
蘇鐵惜奔了回來。易小冉用袖子遮著手和他相握,低聲密語:“不要告訴葵姐。兩盤線香,一盤等你回來的時候,一端掛在這間屋子門口的燈籠的油盤里,另一端點燃,另一盤掛在蘭凝小舍二號房門口的燈籠里,也是一端點燃,不要被人發(fā)覺?!?/p>
他直視蘇鐵惜的眼睛:“兄弟,記住了?”
蘇鐵惜略略沉默:“記住了。”
“我只有靠你?!币仔∪椒砰_了他的手。
蘇鐵惜轉(zhuǎn)身離去,易小冉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他不希望蘇鐵惜卷進(jìn)這件事,但是他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為了他和天女葵的將來,蘇鐵惜、小霜兒和小菊兒都不免背上痛苦,這讓他心里很難受。他腰帶里還揣著蘇鐵惜給他的白紙包,那是蘇鐵惜在這里工作了大半年的薪水。而這個總是呆呆的卻又會在關(guān)鍵時刻拔劍而起的男孩大概直到現(xiàn)在還不清楚自己被卷入了怎樣的一場殺戮。
"飄飖周八澤。連翩歷五山。
流轉(zhuǎn)無恒處。誰知吾苦艱。"
他忽地想起這句詩來,在腦海里仿佛有個人低吟淺唱,吟哦不去。
每個人都像離根的飛蓬……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去路……每個人都在風(fēng)里飄……飄……飄……
簫聲猶然在耳,幽幽的盤旋,仿佛女子的嘆息,仿佛萬千青絲凌亂,讓人有種淚涌上來的感覺。
在這個歡場里,大概也只有那個天羅的雇主會吹出這樣孤獨的曲子。
也許還有蘭凝小舍二號房里那個叫做蘇晉安的男人,他正獨自在燈下飲酒,等著他的消息。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面,那是蘇晉安為他訂做的便鞋,真是舒服的好鞋。
“小冉,阿葵,我想你們?nèi)ミ^你們自己的生活,而我,已經(jīng)逃不出去了。”那個自命為倀鬼的男人在他的腦海里低聲說。
他心里的堅硬忽地坍塌了,他上前幾步在蘇鐵惜耳邊說:“蘭凝小舍的那一盤,不要點了!”
“沒準(zhǔn)你離開!”李嘯溪喝了一聲。
易小冉?jīng)]有等待蘇鐵惜的回答,掉頭走向白鶴清舍。
李嘯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要懂規(guī)矩?!?/p>
二十四
一個侍酒的女人取代了天女葵的位置,彈著阮,另兩個女人侍酒,大鴻臚卿摟著小霜兒和小菊兒,媽媽已經(jīng)去里屋殷勤的鋪設(shè)被褥。
易小冉不愿意去看小霜兒和小菊兒的臉,偷眼看了窗外。很快了,月亮就要到達(dá)第七根飛檐,時間就要到來。他看著半酣的李原琪,眼角不自覺的跳了跳。
蘇鐵惜捧著一壇新酒回到了屋里,李嘯溪仔細(xì)地檢查了,才呈了上去,看動作他還是個驗毒的行家。蘇鐵惜回到易小冉的身邊跪坐。
“葵姐走了么?”易小冉蚊蟲般低語。
“都照你說的做了?!?/p>
“好,”易小冉輕輕呼出一口氣,“女人已經(jīng)安全了,剩下的……大戲就要開場?!?/p>
屋外的簫聲斷絕,男女歡笑聲和柔靡的阮樂控制了整間屋子的氣氛。易小冉抬起頭,目光冷冷,視線里小霜兒和小菊兒(……),勉強的笑臉和大鴻臚卿醉中的歡笑對比鮮明。
“原琪,離了賊窩得了美人,怎么有點郁郁寡歡的樣子?”大鴻臚卿問李原琪。
“心里有點不安,不知道為什么。”李原琪皺了皺眉,“我不該掃大人的興,也許是最近幾日太勞累了?!?/p>
“我可以把準(zhǔn)備給自己的禮物送給你一個。”大鴻臚卿笑。
“怎么敢掠世伯之美?”李原琪受寵若驚,稱呼上親密了許多。
大鴻臚卿大笑:“男人橫行天下,不缺禮物,我和你父親有兄弟之誼,你不惜冒險為我刺探顧西園的虛實,我應(yīng)該給你獎勵?!?/p>
他捻起小霜兒和小菊兒的臉兒各看了看,把小霜兒推到了李原琪懷里:“這個看起來更像你明天要迎娶的妾室?!?/p>
兩個人相對而笑,大鴻臚卿(……),她的黑發(fā)散落下來,搭在楚楚可憐的雙肩上。男人和女人都更大聲地笑了起來。
易小冉眉峰猛地一跳。在(……)的瞬間,他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不是(),而是一道金屬的寒光!
那道鐵光隱藏在什么地方他沒有來得及看清,但是顯然在小菊兒身上某個地方,恰好在他的位置,那件鐵器反射了桌上的燈光,分外的刺眼。他迅速打量()背影,但是沒有找到那件鐵器,但他毫不懷疑那是一件武器,刃口大約只有一掌長,但是已經(jīng)足夠殺死一個成年男人。(……),易小冉的背脊卻有一道冷汗滑下。
他無法判斷這個局面了,小菊兒顯然懷著別的身份,或許她就是今夜的刺客。那么她在易小冉還未送出情報之前就進(jìn)入了這間屋子,是迫于媽媽的威壓不得已,或者早已知道了大鴻臚卿要來的消息而做好的一切準(zhǔn)備?如果是后者,那么小菊兒是“刀”,他就是這柄“刀”的“守望人”。而這柄刀在他身邊已經(jīng)半年,他卻從未察覺?如果天羅覺察了他的身份,無數(shù)次小菊兒都可以用刀刺穿他的心臟而不是用竹鞭把他打醒。
他的腦子里一團(tuán)混亂,猛地抬頭看向窗外,月亮即將到達(dá)第七根飛檐!
阿葵已經(jīng)上車了吧?他想。這個念頭一起,他立刻安靜下來。這時候他必須做出最準(zhǔn)確的判斷,每一步錯判他都可能身死當(dāng)場,只有步步成功,才能通向他和天女葵的美好結(jié)局!他不能失去控制!
“我給大人跳個舞吧?!毙【諆夯呕艔垙埖貜拇篪櫯F卿身邊逃開,重新拉起袍子遮蔽了上身。
“跳舞?好!我喜歡看人跳舞?!贝篪櫯F卿已經(jīng)醉了。
小菊兒在屋子中間默立,彈阮的女人換了悠揚的調(diào)子,仿佛風(fēng)吹過竹林。小菊兒隨著音樂慢慢踮起腳尖,仰望屋頂,像是天鵝對著低垂的天空舒展脖子。她開始了舞蹈,就以那件寬大的白袍為舞衣,一頭漆黑的長發(fā)為飄帶,跳一支晉北地方的舞蹈,婉轉(zhuǎn)起伏。
易小冉從不知道她會跳舞,也從未意識到她那么美。小菊兒的稚嫩中逼出了一股撩人的艷麗,她的眉宇飛揚,長發(fā)也飛揚,赤裸的雙足在席子上起落,白白小小的足踝曼妙地轉(zhuǎn)動,長袍起落中暴露出修長挺直的小腿,讓易小冉想起第一次他被竹鞭打得低下頭,天女葵向他走來的那一刻。他一瞬間很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如果小菊兒真的是刺客,那么他應(yīng)該按照天羅雇主的計劃撲上去對大鴻臚卿補刀么?或者,他應(yīng)該厲聲尖嘯說:
“鬼!”
這樣原子澈他們會在瞬間撲進(jìn)來,就在他的眼前制服小菊兒。
他記得天女葵那句仿佛嘆息的話,“你、我、小鐵,小霜兒和小菊兒,我們就像是姐姐、弟弟和妹妹,冬天冷了,家里卻沒錢買炭,會抱在一起取暖的兄弟姐妹?!?/p>
如果小菊兒真的是他的妹妹,他會像保護(hù)天女葵那樣暴怒的拔出刀來么?如果他手中還有刀的話。
他的頭很痛,心里亂極了,音樂也亂極了,小菊兒的舞蹈也亂極了。她(……)。
易小冉看見小菊兒在旋舞中看向他,可他看不明白小菊兒的眼神,只覺得那眼神濃烈卻又悲哀,絕望而冷厲。
這是一個刺客該有的眼神么?
侍酒的兩個女人也隨著阮樂一起扭擺腰肢,她們款款而舞,靠近了小菊兒。她們中的一人,手里赫然拿著一截金色的鏈子,那是剛剛從她自己腰帶上拆下來的。阮樂忽的止住,拿著鏈子的女人一把抓著小菊兒的雙手用鏈子扣??!兩個女人像是喝醉了似的吃吃笑著貼在小菊兒身上,讓她分毫不得動彈。
“不要只是跳舞啊,(……)”扣著小菊兒雙手的女人笑著,眼睛亮得逼人。
“好!好!”大鴻臚卿和李原琪都在醉意中笑了起來。
小菊兒敗露了,天羅會如何?緹衛(wèi)會如何?局面正在滑脫易小冉的掌控。
他猛地扭頭看向窗外!月亮掠過第七根飛檐!門口那盞沒有點著的燈籠中忽然爆起耀眼的火光!
小菊兒扭頭,長發(fā)飛揚而起!
二十五
蘭凝小舍二號房,蘇晉安在燈下飲酒。他喝得很快,因為沒有人和他說話。
酒瓶里已經(jīng)空了很久了,以往他在這里喝酒,總有人會在他的酒瓶空掉之前換上新的。
他低頭笑了笑,覺得這不像他自己。這是緊要的時候,今晚如果白發(fā)鬼落網(wǎng),他的功績就足以震動朝野,他會是帝都里前途不可限量的一只飛鴻,而如果他失敗,或許會被大教宗看作個沒用的人而放棄。他從晉北來帝都,走路就上千里,期待的是這樣改變自己一生的機會??稍谶@個機會就要到來的時候,他卻不能控制自己去想一個空掉的酒瓶和為它添酒的人。
外面響起了低低的敲門聲。
蘇晉安一怔,警覺地按住自己腰間刀柄,“什么人?”
“添酒的?!币粋€模樣討喜的小廝探進(jìn)頭來,捧上一個托盤,里面是滿滿的一瓶酒。
蘇晉安默默地看了那個酒瓶許久,從腰帶里摸出兩個銅鈿,“賞給你的,出去吧。”
小廝出去了,蘇晉安依舊看著那瓶酒。青玉色的酒瓶,頸上掛著一根紅繩,紅繩上掛著一片佩玉,玉質(zhì)一般,刻的是含苞的虞美人。
他用手指輕輕地?fù)崦瞧逵?,就像是撫摸一朵即將綻放的花,很久很久都不打開瓶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