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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早期武俠·繭》(第一章)

2022-08-10 09:33 作者:絢夢幻音  | 我要投稿

第一章

  早春,揚州,大明寺。

  按照靜澄法師的回憶,那是明月第一次看見相忘。

  那正是桃花如粉的時節(jié),滿樹柔柔艷艷之間,靜澄法師席地而坐,苦思的是無常之真諦。

  那一次明月披著一襲輕衣,淡淡的粉紅下壓著雪白的長裙,咯咯輕笑著跑在大明寺后園的碧桃叢中,后面跟著兩個丫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是喊著小姐慢點。靜澄法師嘆息一聲,凡夫俗子便是如此,每當這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就歡欣喜悅,哪里想到那榮華凋盡的悲涼?白馬西來,鑒真東渡,我佛正法也流傳了這么多年,可世事無常的真諦這世間又有幾個人參得透?

  他本不喜有人在這禪宗凈地大呼小叫打攪了修行,可是無奈這明月卻是揚州二品都指揮明承烈的獨生愛女,縱然是主持大憨禪師也無可奈何。何況他只是帶著相忘在這里掛單修行呢。

  好在淡粉色的窈窕身影和那肆無忌憚的笑聲一起遠了,很快就要融在那桃花深處,靜澄法師又能靜下心來苦思了。他本是少林的武僧,年輕時候一身童子功鐵羅漢修為過人,當真花了不少工夫,所以在禪定之道上就差一些。這幾日倒是弟子相忘雖然年紀輕輕,反而顯得更能澄靜心智,靜澄心里也是欣慰。

  正想到這里,那清亮的笑聲竟是忽然斷了。靜澄也不打算去管它,只是摒去雜念,繼續(xù)沉思。一會兒卻又聽見那明月小姐清脆的聲音傳來:“喂——小和尚,你怎么不打啦?”咯咯的笑聲又響在前面的一片桃花間,無人回答。

  片刻又是明月的聲音:“呆和尚,那你叫什么名字?。俊边@回不笑了,反是有些生氣的樣子。還是沒人回答,

  好半天,才是一個悶悶的聲音:“相忘……”

  聽著聲音就可以想象說話的人慌忙跑開的那付模樣。話音沒落,明月又是一陣咯咯的笑:“小蘇,小菊,這和尚真有意思……”然后是一陣女子的低語淺笑,靜澄就看見徒弟相忘慌慌張張的抓著光腦袋向這邊走來。

  其實那天明月心里本來是煩得緊,過了這個月十六她也就滿十六了。女孩兒家到了這個年紀也就到了考慮嫁娶的時候,何況她爹明承烈掌握著整個揚州道的兵事,位高權(quán)重的大員,斷然不能讓女兒留在家里,給人有說閑話的機會。

  雖說明大小姐的容貌和家世都是冠絕揚州的,連瘦西湖的姑娘們都知道明將軍的女兒光彩照人,是一等一的佳人。可麻煩的是明大小姐并不想嫁人,而且明承烈想遍了全揚州豪門官家的公子,門第才貌讓他滿意的竟是半個也沒有。雖說如此,女孩家總是得嫁人,求親的人還在一堆一堆的往門外趕呢,明夫人已經(jīng)開始趕著教明月女紅了。明月心里一怕,只好說要去燒香還愿才跑了出來,她是寧愿躲在和尚堆里也不愿意捻針拿線。

  雖說看起來還是笑得很開心,可是明月心里還是悶。她的心思懂的人本就不多。

  滿樹的碧桃開得正燦爛,層層疊疊的花瓣攢在一起,柔和的粉色堆起一樹一樹錦云,她一跑起來,落花灑了滿頭,倒像是壽陽妝了。跑了半天,越來越覺得無聊。這時候,那個打拳的清俊小和尚就出現(xiàn)在了千萬桃花中。

  打拳明月也不是沒見過,她爹行伍出身,身手不凡,從小看到大的,可是卻沒有哪次有這小和尚打得好看。和尚的拳不兇,帶著柔柔的勁道在空中擊向落花。拳腳舒展開來,月白色的僧袍帶著風(fēng)聲,下擺和衣袂都飄蕩起來。尤其是那一套十八連環(huán),衣袖被柔而勁的拳風(fēng)激得如流水似的,花瓣迎著拳蕩出去又落下,明月就有點看傻了。

  好在兩個丫頭也看傻了,明月還是最先明白過來的。然后是那個小和尚,和尚拳路一轉(zhuǎn),就注意到旁邊鶯鶯燕燕,三個女施主都在看著自己,先是紅了臉,然后是低了頭,拳路卻還是拉開的??粗歉肚榫?,明月一下子就把女紅的煩惱事給忘了,笑著喊了聲:“喂——小和尚,你怎么不打啦?”和尚愣了半天,抓抓腦袋合十為禮,然后低頭擦邊走了過去,嘴里不知道嘀咕些什么。走過明月身邊的時候,明月忽然聽見那和尚嘴里念叨的是:“殺生、偷盜、說謊、飲酒、娶妻……殺生、偷盜、說謊、飲酒、娶妻……殺生、偷盜、說謊、飲酒、娶妻……”

  明月有點生氣,以為小和尚作弄她,可是看著卻又實在不像。當時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張口就問他名字。和尚還是縮著腦袋往前竄,直到轉(zhuǎn)進一片桃花里,才又撓了撓腦袋,低聲說:“相忘……”話音一落,人就不見了。明月不知道和尚在和她打機鋒呢?還是和尚真有這個怪名字,只得和兩個丫鬟笑著笑著走遠了。一路上,心里老想著大明寺里居然還出這種和尚。一想到他那個樣子,就不由的要笑,強忍了好些次。

  相忘平時都在僧房后面練拳,而且隨著他拳法越來越高,他真正動拳的時候也少,撓著腦袋想想該怎么打似乎更有好處。不過那天看見一樹桃花搖曳如此燦爛,忽然就覺得體內(nèi)真氣動了一下。那套大慈悲破魔拳法一下子浮上腦海,想也沒想就拉開了架勢,柔勁滿衣,拳追花走,把這套少林第一的柔拳打得出神入化。

  打了三十六個變化,剛剛打出那記“十八羅漢大降魔拳”,就看見那個粉色衣衫的女孩兒在旁邊瞪著眼睛看自己。那個女施主清澈的眼睛剛剛在相忘眼睛里閃了一下,他就慌張的低下了頭,擺著一招“灑手小擒龍”的架勢,眼睛不知道該看哪里才好。笑聲響遍了周圍,笑得亮亮的,也甜甜的,相忘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那個披粉色輕紗的施主在笑了。其實那一眼看去,他就看見了一雙瞪大的眼睛,一襲粉色的紗裙和那張臉兒,柔柔的嫣紅色一直滲到細致的肌膚里頭去。至于旁邊那兩個女施主,好象是一時眼拙,壓根就沒看進眼睛里。

  從塞北到少林,又從少林到大明,相忘所呆過的地方就是少見女子,更少見美麗的女子,而像現(xiàn)在這個女駭兒這樣大聲笑的女施主相忘是一個也沒有見過。

  “女施主怎么能這么笑呢?”相忘開始想,雖然他不得不承認他很喜歡聽她那樣毫不遮掩的笑聲,也很想抬頭看看她的笑容。但是作為和尚,畢竟還是覺得這么笑有什么地方不妥。

  滿腦子都是那笑聲的時候,聲音又傳來了:“呆和尚,那你叫什么名字?。俊苯o這個聲音一嚇,和尚忽然明白過來,原來自己現(xiàn)在一門心思想的都是那個笑著的女施主。冷汗差點沖出腦門去,參禪習(xí)武,本來都是要摒除外物的事情。像自己剛才在花間打拳,每一片花葉都給身上的勁道震了出去,那才是正理。這樣想著女施主的笑,別說有違練拳的道理,更是和尚不該做的事情。平素師傅的教誨頓時響在耳邊,相忘可不愿意做個不守清規(guī)戒律的和尚。

  當下急忙把五戒拿出來念在嘴邊,好收收自己的心神,念得又忙又亂,干脆把“不殺生,不偷盜”的不字也省了。一路“殺生、偷盜、說謊、飲酒、娶妻”的,就想從那女施主身邊溜過去。可是偏偏想著那女施主肯定還在背后看著自己等自己回答,覺得這樣未免也有點失禮,于是斷了嘴邊的戒條暫且不娶妻了,應(yīng)了一聲:“相忘……”這就匆匆跑了。

  背后是那個女施主一串笑聲好象追著他就來了。“怎么就那么高興呢?”相忘心里想,那個女施主好象從來沒有憂愁的事情那樣。相忘不由的有些羨慕那個女孩兒。他卻不知道,在看見他的前一刻,明月的心里還是憂郁的。那歡樂的一笑,竟有許多是因為他。

  走出一片桃花,相忘心里一涼,看見師傅靜澄正瞪著他,然后吹了吹胡子不理他了。


  晚上明月在屋里睡覺,想著沒準什么時候就要給爹娘打發(fā)出去嫁人,怎么也睡不著。躺在床上,看著朦朧的樹影搖晃在碧綠的窗紗上,忽然想起了白天的小和尚。于是腦袋里老是浮現(xiàn)著碧樹紅墻的廟里,一個清俊的小和尚在花園里打拳。想著和尚抓腦門的樣子又笑,笑著笑著又想和尚現(xiàn)在在做什么。

  這時候的相忘正在月下打羅漢拳,一套拳收了,抬頭就看見明月在天。不知怎么的,忽然又想起日間那個粉色衣裙的女施主,還有咯咯的笑聲??粗铝涟l(fā)了一會呆,就和師兄們回去睡覺了。

  如果就這樣也就罷了。在揚州這樣的繁華所在,誰都曾在人群里忽然見到個讓自己喜歡的人,可是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漸漸的不再想起。其實塵世間可能有很多人,如果能夠遇見,自己就會喜歡??墒沁@樣的人,多半又碰不到,能碰到這些人中的一個兩個,也就算幸運了。至少當時心里總是歡喜的。

  所以過了些天,念了些經(jīng),和尚也就把粉色的衣裙拋在了腦后。明月也忘記和尚的樣子了,只是依稀還有些想起他打拳的姿勢。就這么,她滿十六歲了。

  明月的母親是個很有婦德的誥命夫人,看著女兒長大,一天一天催女紅催得越來越緊。終于有一天逼急了明月,她又去大明寺還愿去了。大明寺實在太大了,到處都是青瓦紅墻光腦袋,怎么看也沒區(qū)別。于是明月跑著跑著,就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了,連隨身的小蘇小菊也丟掉了。看著日色將暮,明月就準備自己先出去,反正車馬和小廝就在門口候著,諒丫鬟們也跑不遠。兵家出身的女孩兒膽子就是要大一點,想著直接從桃花園里穿過去更近一些,也就狠了狠心鉆進了暮色里的桃花園。

  可是越走越黑,這“樹雪”桃園是大明寺的一景,桃花種得極密,里面三彎兩繞的道路一會就把明月看昏頭了,轉(zhuǎn)了好半天也沒轉(zhuǎn)出去??粗柭渖?,桃花園里越來越黑,明月急得就要跳起來,一邊走一邊也能聽見自己心跳得嘣嘣響。

  和尚這天在桃花園里打坐,不為別的,只為了安靜。也許是日間打拳打累了,參了一小會兒禪就覺得快睡著了。明月走近的時候,看見初月照在他光光的腦門上,小和尚端然枯坐,寬大的僧衣垂落如流水,整個把身下的蒲團都蓋住了。明月頓時也覺出點禪意來,卻不知和尚其實正在打盹。踮著腳尖走近和尚身邊一看,才知道就是上次那個打拳的小和尚。覺得打攪和尚參禪不好,可是又忍不住好奇,就湊近了去看那和尚。清澈的月光下,和尚一根根眉毛都看得一清二楚,確實是個好看的小和尚。

  明月一點聲音也沒弄出來,不過她的衣服是熏了龍腦香的,那股悠悠的香氣驚醒了和尚的春秋大夢。和尚猛的睜開眼睛,就看見女施主蹲在自己旁邊,好奇的瞪大眼睛看自己。靠得實在太近了,和尚嚇的連呼吸也不敢——一呼吸,氣就會吐到明月的臉上。

  “相忘?”明月問他,依稀還記得和尚是這個名字。

  “恩……”和尚往后縮縮腦袋,兩人就這么對望著,許久都沒有移開目光。其實和尚不是想看明月,他是給嚇傻了,明月也不是想看和尚,她覺得手足無措,不知道怎么辦好而已。自己這么跑到和尚身邊湊著看,確實是冒失了。

  這個當口,他們聽見了狗叫,幾只火把閃爍著就過來了。

  來的是揚州絲綢大戶年家的小公子,也是來大明寺上香回去晚了。年小公子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這上香是他爹逼他來的。其實一聽他的諢號,擺明了就不是善類。他叫“狗霸王”,一是因為欺男霸女,二是因為他手里總牽一條金毛大狗,說是塞外的種,咬起人來尤其兇狠,尋常的武師兩個人都不是對手。

  年公子就著月光,遠遠的就看見了兩件東西——姑娘和光腦門。在他一想這再明白不過的事情了,必定是花和尚在這里偷情。那姑娘纖纖的腰,身形修長,雖然看不見臉,想必是個少見的佳人,焉能讓和尚占了去?年公子當即打定主意,斷喝一聲:“哪里來的小姑娘臭禿驢?膽敢趁夜私會背人偷歡?那還了得?看本公子捉奸成雙,將你們扒光了示眾!麒麟,上!”

  年公子一松手里的繩子,那頭叫“麒麟”的金毛大狗化作一道急電,直竄向前,眼看著就逼近了明月。狗性隨主,它對咬和尚沒什么興趣,離地三尺,張大嘴巴就對明月狠狠咬下。那白生生的利齒在明月眼前一閃,她尖叫一聲,抱住了腦袋。頭腦里一片空白,耳邊卻是“嗚嘔”一聲哀鳴。她沒有看見,就在那一瞬間,和尚的拳頭越過她的肩膀正正的砸在狗腦門上。隨著他拳勁發(fā)動,麒麟可怕的勢頭消失殆盡,軟綿綿的摔在地下。明月悄悄的看一眼,那狗在地下打個滾又爬起來,夾著尾巴灰溜溜的跑回主人身邊去了。

  小和尚就在明月身邊,其實他個頭還是很高的,明月只到他胸前的高度。這時候明月一個勁的想貼近和尚,好象這世上除了和尚沒什么可依靠的了。和尚那襲月白的僧衣打著補丁,干干凈凈,明月在上面能嗅到太陽曬過的味道,干燥而溫暖。于是她悄悄扯住了和尚的袖子。

  和尚到?jīng)]有注意到這些,他只是使勁的盯著年公子那些人。只聽得年公子氣得發(fā)瘋,大喊著:“上,上!敢打麒麟!給我打死那賊禿!”于是幾個跟班一哄而上的逼了過來。

  “還要再動功夫么?”和尚看著天,想想覺得終是不好??墒窃偃妓鳎€是沒什么好辦法?!鞍Γ仓坏萌绱??!焙蜕袊@了口氣。

  明月看見和尚輕輕挽起大袖,走到了桃樹前,道一聲佛,說:“善哉,善哉!”然后右臂一晃,拳已經(jīng)砸在樹干上,和尚收了拳,低頭走回明月身邊。那拳打的輕飄飄的,和明月那天所見的完全一樣,桃樹晃都不見晃一下,好象他只是摸了摸樹干。

  一班人嚎叫著沖到了和尚身邊,拳頭剛剛舉起來,就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在仔細一看,自己腳下的樹影急動,身后咯咯的一陣響。幾個人慌忙回頭,碗口粗的桃樹已經(jīng)一頭倒了下來,亂花飛揚,罩在頭頂上紛紛飄落。桃樹是從中而斷的,斷的地方象被火藥炸開的一般——正是和尚拳打的所在!

  “??!殺人啦!”一幫人又是嚎叫著沖了回去,不一會都看不見了。

  明月愣在那里看和尚無可奈何的撓著自己的光腦袋,和尚注意到她的眼神了,不好意思的對她笑笑。明月忽然發(fā)現(xiàn)和尚的笑容其實也蠻好看的。


  以明月的性子當然不會讓年公子有好日子過,回去給明將軍說了。將軍也是個烈性,不知道想了什么辦法叫年大戶把年小公子趕出了家門。然后找個好日子,合家到大明寺還愿,擺了五十兩銀子的絕好素齋宴請相忘師徒二人。相忘拳法好,佛經(jīng)也通,席間和明將軍說起金剛經(jīng),說得漫天花落,直把明將軍說得大徹大悟,歡天喜地的回去了。對于和尚和自己的寶貝女兒也不疑有它。

  明將軍不想這些事情外傳,所以過了也就過了,沒什么人知道。只是從此以后,明大小姐去大明寺上香的次數(shù)竟是一月比一月多。

  和尚覺得有些惶恐,整日里有女施主來找他講經(jīng),別人雖然不知道,可是身邊的師兄弟卻瞞不過了。有人妒忌的,有人笑的,相忘不善于說話,只得低頭裝作沒聽見。

  他作早課的時候得出來看看明月是不是在大雄寶殿門口,敲鐘出來得看看明月是不是在鐘樓下,做執(zhí)事的時候得找找明月的車馬是不是在山門旁邊,有的時候吃晚飯還會聽見明月的笑聲遠遠傳來,他只得慌忙扔下筷子跑出去迎著,免得明月直沖進來給眾人看見。

  這一切都叫和尚很苦惱,這種苦惱讓他練拳的時候都沒有了。老是擔心明月什么時候就會忽然跑來,看到明月的時候也有些無可奈何的樣子。

  “喂,小和尚,你要是真的討厭看見我,本小姐下次就不來了!”有一次明月帶著素齋來,相忘愁眉苦臉的吃著,明月上火了,趕了丫鬟們出去取水,哼哼的對和尚說。

  和尚吃了一驚,停下筷子不知所措的看她。明月嫣紅的臉現(xiàn)在氣得通紅,瞪大的眼睛有點兇,青翠的眉宇揚了起來——還是很美。和尚腦子里亂哄哄的,好象什么都想不起來了,除了明月那張生氣的美麗的臉兒。

  “再也不來了!”明月惡狠狠的再逼了和尚一步。

  “再也不來了?”和尚心里對自己說,那以后再也見不到她了么?看不見這張臉兒,聽不見那肆無忌憚的笑聲,也不會有人再對自己生氣……大雄寶殿、鐘樓、山門、飯?zhí)茫挥迷诘人鋈怀霈F(xiàn)在什么地方,他會有很多的時間練拳,天天都練拳?

  “你是不想看見我???”明月已經(jīng)站了起來。

  “不是……”和尚悶悶的說,然后開始玩命的抓自己腦門。

  明月覺得自己贏了,得意的坐下來繼續(xù)吃清炒素蝦仁。一句話也不說的吃著吃著,明月忽然想:“不是?什么是不是呢?不是不想看見我么?那么是想看見我了?一個和尚想看見我……”

  明月的臉更紅了,這次和尚沒有注意到,因為和尚也在考慮同一個問題。

  一切還是照舊,和尚提心吊膽的等著明月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忽然出現(xiàn)。明月天天離家往廟里跑,明夫人問起,她只是說去還愿,還一個愿再許一個愿,那么就有下一次的許愿還愿,永遠也不會結(jié)束。不過她自己也覺得那是謊話,也許唯一的愿就是去見和尚。明夫人也不說什么了,畢竟明將軍也是時常往廟里跑的人,在他的引薦下,靜澄師徒在揚州的名氣越來越大。有錢人家要開壇講金剛經(jīng),他們已是非請不可的高僧了。

  靜澄在少林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除了一身拳腳,就是一顆禪心。這表面上的榮耀與景仰老和尚看得也淡,樂得借此機會宏揚正法,脫迷解幻罷了。只是心底里對徒弟相忘卻漸漸的擔心起來,雖說相忘近日解經(jīng)解得不錯,可是小和尚心里到底還有多少位置是給這青燈古卷的呢?每當看見相忘不由自主的抬頭仰望一天月色時,靜澄都悄悄的嘆息,自己早晚課以禪定之學(xué),細辯真幻給他聽也足足九年了,九年的修行??!當真就比不過那十丈軟紅里的兒女愛戀么?

  這一日相忘隨靜澄一起去揚州一大豪富龔天冶的府上講經(jīng)。

  龔天冶祖上隨太祖征戰(zhàn),大事初定的時候就掛甲還鄉(xiāng),后來短短幾十年間,龔家內(nèi)連朝堂,外結(jié)州府,成為揚州地界上的第一大戶。不但府上屋宇連云,銀窖的大塊的白銀便如扔磚一樣散放,少人整理。據(jù)說連龔家銀窖里的耗子也能煉出半兩白銀來,就是因為天長日久拿銀子磨牙的緣故。

  龔家父子到了這一代上已經(jīng)是揚州一霸,整個揚州道的米糧都在他家手中,收入的價格和拋出的價格差了一倍有余,揚州道上但凡餓死個人,龔家必定逃不脫干系??墒且札徏业臋?quán)勢,只有越發(fā)的家大業(yè)大起來,官匪兩道追捧尤恐不及。

  春天的時候出了樁案子。揚州獨石劍派的二弟子,江湖上號稱“青鋒義劍”的封一鶴家鄉(xiāng)大水??墒驱徏以缫呀?jīng)在年初的時候就訂下了所有的青苗,眼看餓殍遍地,卻就是不許饑民剝了早稻充饑,結(jié)果餓死三百余人,在自己家田里剝稻子的被龔家打手打死的倒有六百余人。封一鶴忍無可忍,單身潛入龔府,要殺了龔家父子為無辜的饑民報仇雪恨。誰知道龔家父子武將之后,又得了梅花拳一派的真?zhèn)?,兩人的武功尤在封一鶴之上。于是封一鶴當場被拿住。

  三天后龔家才把封一鶴的尸身送到官府。尸身表面上半點傷痕也沒有,可是仵作驗尸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封一鶴一身的骨頭被盡數(shù)打碎了,心肝肺腎更是一團辯不出來的血污。龔家的一個家丁不小心露出口風(fēng),說是封一鶴武藝高強,尤其是一身護體柔功,龔家父子居然當作練功的靶子,來試梅花拳中最毒辣的一招“千碎小梅花掌”。把封一鶴捆在竹籠里足足折騰了三天三夜,打了不下上千掌才將他打死!

  這個傳聞不脛而走,最后終于在武林中動了眾怒。頗有幾名高手下了帖子要為饑民討個公道,更有無數(shù)的粗豪之徒天天聚在龔家門前叫戰(zhàn),攪得龔氏父子焦頭爛額??墒沁@一切還罷了,最可怕的是傳聞游山玩水中的“真一劍”慕容真一在漓江之畔聽到了這個消息,已經(jīng)中斷行程攜劍直奔揚州而來。慕容真一才是真正能殺龔氏父子的人,而且他根本不講道理!別人雖然為封一劍不平,可是畢竟是封一劍先去刺殺龔家父子,所以這報仇的事情還是打的饑民的旗號。而在慕容真一這種人的眼里,龔氏父子就是該殺,無論誰先殺誰,總是龔氏夫子該死。那么他為封一鶴報仇自然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p>

  天下柔劍之宗的“真一劍”除了俠肝義膽,其他便也和強盜差不了多少。除了他自己住手,恐怕沒人勸得動他。

  于是龔天冶龔乾父子慌忙散去三千石糧食賑濟災(zāi)民,又硬把封一鶴的師傅請到府里好生供養(yǎng)起來,接連請高僧為封一鶴超度,只求慕容真一能回心轉(zhuǎn)意。這些天,相忘師徒也就常常出現(xiàn)在龔家了。

  其實龔家父子的嘴臉人人看得一清二楚,只是靜澄思索再三,覺得超度亡魂還是僧人份內(nèi)之事。無論龔家是什么居心,又怎能讓封一鶴的英魂無法解脫呢?于是大憨法師起了往生懺,靜澄師徒也開壇宣講了三十六日的金剛經(jīng)。龔家父子知道他們師徒在揚州的名望,款待極其精心,看起來也禮敬有加??墒窍嗤€是注意到師父靜澄眉間有一股逼人的怒意,只是在常人面前刻意收藏罷了。那股怒意讓素來和藹的靜澄看起來大異平常。

  講經(jīng)不過三個時辰,龔家用二十兩白銀一匹白絹為酬,靜澄推辭不受,一卷衣袖出了龔家大門。跟在后面的相忘就看見一匹駿馬,一輛朱漆小車剛剛停在了府門口。前面明承烈剛剛偏腿下馬,丫鬟已經(jīng)掀開了車簾。一襲熟悉的粉色輕紗裹著白裙,明月直接就從車上跳了下來。相忘心里一驚,想躲也沒處躲,只好往師父后面縮了縮腦袋,生怕明月不分青紅皂白又跑過來拉他說話??蛇@次明月竟然只是偷偷望了一眼,反而是對相忘搖了搖頭,就扶著明夫人過去了。明承烈不好在眾人面前和僧侶寒暄,微微點頭就迎上了候在門口的龔氏父子。明月趁他們互相作禮的時候,回過頭來苦著臉對相忘,又對著龔家父子的方向撇了撇嘴。相忘頓時一呆,想了想不知道明月向和他說什么,靜澄走出了好一截子他也不知道。輪到明夫人和明月與龔家父子見禮的時候,龔家的大公子龔乾正好和明月打了個照面,那時候明月正折下纖纖的腰。她明亮的眼睛和嫣紅的面龐在龔乾眼前閃過的時候,龔乾不由得一陣迷亂,伸手就要去攙起明月。明月驟然看見一雙大手攔在自己面前,嚇得差點跳了起來,一閃身藏在父親身邊,一雙眼睛使勁看著龔乾,有點憤怒的樣子——兇兇的。

  龔乾知道自己在都指揮使的千金面前失禮了,急忙拱身賠禮。明承烈卻并不很在意,只是打量了龔乾一眼,隨手搖搖就和龔天冶一起進了府去。龔乾急忙跟在后面,驚悸未定的明月回過頭來噘著嘴看看相忘。就是那么幽怨的一眼,明月平時所有的嬌蠻任性相忘都給忘了,胸中忽然涌動著一種奇怪的感覺,好象是那天晚上在桃林一樣,覺得明月是那樣的柔弱,柔弱得可以抱在懷里……

  和尚什么都忘記了,愣在那里看著明月和明夫人的背影消失在遠處,久久的空望。等到靜澄發(fā)現(xiàn)徒弟不見了又找回來,已經(jīng)過了很久了,相忘還是呆呆的看著。

  靜澄袖著雙手長嘆一聲,一句話在他心里想說卻終是沒有說出來:“這世間,怎一個癡字了得!”

  晚上明月沒有來找相忘,相忘也沒有練拳,他只是蹲在水井旁邊,看著井里的月亮發(fā)呆。他本來是要去打水的,可是一缸水打到一半,他就注意到了這一輪水月,于是他雙臂撐在井欄上把整口井都給占住了,看著月亮在水里晃晃悠悠。

  月光照在一汪幽藍的井水中,隱約間明月有些幽怨的眼波就和著水光蕩漾,映在和尚眼睛里,和尚一陣慌張。有什么東西,解不開脫不去,絲絲縷縷的纏著和尚。和尚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里很亂,也很深——深得他自己都不敢想象。

  今天傍晚在龔府,龔大少爺伸手要攙扶明月的那一瞬間,大慈悲破魔拳法的柔勁忽然透遍僧衣,勁在拳上,一觸即發(fā)。和尚不知道為什么,他并不是真的想對龔乾出手,其實他什么也沒有想,他只是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真氣了。那股柔和的真氣忽然爆發(fā)出來的時候,竟然醇烈如酒!

  難道那是因為……自己害怕了?自己在怕什么?十年的修為,卻連自己的心也鎮(zhèn)不???

  “嘩”的一聲,一桶冰涼的井水劈頭蓋臉的淋在和尚頭頂。寒意透骨,和尚大驚之下,一甩濕漉漉的光頭,振袖左右蕩去,隨之翻身后躍七尺。青衣挽劍的書生正拎著只木桶站在井欄邊,一臉古怪的笑容看著和尚,笑容間好象盡是惡意,卻又讓人覺得隱隱的溫暖。

  “小和尚不去念經(jīng),思春么?”來人的輕功高到了極點,年紀似乎將近三十,說話的語調(diào)卻無異市井間的粗俗少年,“要是思春,這個地方未免糟糕,不如我?guī)闳ゴ浼t小苑?”

  “不是,不是……”和尚急忙合十為禮,滿臉通紅。

  “臉那么紅?難道真的是思春了?”來人忽然不笑了,低頭看往井中的一輪光明,隨口悠悠的說道。帶著幾分慵懶,幾分恍惚,似乎還有些嘆息的意味。

  “不是……”和尚不敢抬頭,聲音也低了下去。

  “今天日間龔家的那個姑娘?明都指揮的千金吧?好美的女孩兒……”來人鄭重其事的點點頭,“不錯,不錯!”

  和尚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春來也早,桃花眼看就開過了,梨花將謝,薔薇也快開了,等到中秋看了桂花,重陽賞了菊,這一年的花色也就盡了,冬天雖然有梅花,未免太清冷些,只有那些酸文腐儒……”青衣書生若有所思的自語著,“小和尚,其實人一生之中,又有幾次把酒看花啊?”

  “不說了,不說了,說給一個和尚聽,和尚又懂什么?”相忘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書生已經(jīng)搖了搖手走開去了,“我先去見你師父,這次在揚州時日不多,見了老賊禿我還要去翠紅小苑呢?!?/p>

  一襲青衣在夜風(fēng)中漸行漸遠,和尚木然的看著他,好像聽見遠去的人喃喃低語道:“一去四年,小和尚都開始思春了,難道我真的開始老了?可笑可笑……”聲音似斷還續(xù),夾著兩聲低笑,終是裊裊散去了。

  還是當年的人,還是當年的劍,束劍的依舊是那段青綢,只是青綢已經(jīng)失去了光澤。不知道鞘中的古劍是否還鋒利如昔,慕容真一的人卻已經(jīng)開始老了。


  窗外的布谷叫得讓人心亂,禪房里的靜澄也不由的嘆息了一聲?;ㄏ泺B語,錦繡春光,這一時一世,生而復(fù)滅的東西,徒弟難道真的參不透么?

  九年了,九年前的自己還是少林達摩堂十八羅漢中的人物,墻上的一口戒刀,袖中的一雙鐵拳,曾令江湖上黑道人物人人敬畏,避之不及?!暗朵h羅漢”的名號得來不虛。塞北大漠那一戰(zhàn),至今還在眼前,刀過頭落,拳到骨折,那一夜風(fēng)如鬼哭,黑壓壓的漫天疾云下,一百二十六名馬賊盡數(shù)死在了馬背上。血泉沖天而起,靜澄的戒刀寒芒尚未褪盡,馬賊的頭目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了。駿馬駝著死去的主人,唏律律一聲長嘶,漫無目的的跑向黑暗深處。

  靜澄斂衣下馬,踏在鮮血浸透的黃沙上,那些再也沒有神采的眼睛木然的看著自己。生命一旦干枯,這些無惡不作的馬賊也就不再那樣不可饒恕,畢竟已經(jīng)死了,人死萬事空?,F(xiàn)在看著這些眼睛,靜澄忽然間聞見了自己手上的血腥。風(fēng)好象在頭頂旋轉(zhuǎn)著,把方才地獄般的慘叫帶了回來。人稱羅漢,羅漢向佛,靜澄卻覺得這一刻的自己竟是修羅!難道這就是二十年禪思的結(jié)果?一身濟世的武功,到頭卻將這世間濟得鮮血淋漓?難道這才是正法?

  靜澄疑惑的看向遠處的影子,少年書生提劍執(zhí)鞘,劍鞘上的青綢在風(fēng)間獵獵飛舞。

  那是與自己攜手退敵的人,這樣的少年為何執(zhí)劍呢?那個身影在風(fēng)中竟是如此的寂寞,靜澄忽然明白自己從未真正明白這個少年。即使是性命之交,誰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我們?yōu)楹味鴳?zhàn)?又為何而生?那是靜澄一生中第一次有了這個疑惑。

  忽然間,他聽見了一個低低的呼吸聲,靜澄戒刀一閃,將地下的一具尸體劈成兩半,尸體下壓著的一個孩子正瞪大清亮的眼睛看著自己。還有一個未除!靜澄心里大驚,自己竟是如此的疏忽,多少年江湖的經(jīng)歷,靜澄也知道除惡務(wù)盡的道理??墒沁@一次靜澄沒有拔刀,畢竟只是一個孩子啊。孩子驚慌的站了起來,木然的看著靜澄,那雙大眼睛里的懵懂神情讓靜澄銳利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

  靜澄終于抱起了孩子,青衣的書生有些詫異,他第一次看見“刀鋒羅漢”的臉上現(xiàn)出現(xiàn)在這樣的微笑。他這才相信此人不但帶刀,也確是個羅漢了。

  “連云七塢的惡霸蕭旗就拜托施主代為勸化了,貧僧恐怕不能奉陪?!膘o澄平靜的說。

  “和尚,已經(jīng)說好的,難道又不去了?”書生皺著眉頭,“而且我也不懂勸化,我心中無佛,手中有劍,不是什么善類,和尚,你不是第一次聽說吧?”

  “貧僧何嘗不是?可是今夜一戰(zhàn),殺業(yè)太重,貧僧忽然覺得這并非我佛所說正法,自覺以往之非。世間大智慧,大慈悲,不在除惡,而在人人向善,除去心魔?!?/p>

  “人人向善?除去心魔?”書生愕然,哈哈的長笑幾聲,忽然冷哼道:“和尚,你不是瘋了吧?”

  “貧僧卻是要試試,天一亮,我就帶這個孩子回少林,他便是我的弟子。我將畢生所研的佛法盡數(shù)傳給他,十年之后,他武功佛法俱成的一日,你我便可知道,到底是武功能救天下,還是佛法能救天下了?!?/p>

  “你是作繭自縛!”

  靜澄笑笑:“貧僧愿意承擔。貧僧倒要看看,能不能教出個弟子,學(xué)武而兼修佛,更從武功中領(lǐng)悟我佛慈悲的真意,再去教化世人。這是貧僧此后一身的所愿?!?/p>

  “你也是為他作繭!”書生冷笑,揮劍指向了孩子。

  “怎么說?”

  “你怎么知道他就愿意和你出家作和尚?你又怎能將你所想的強加在他身上?人各有緣,隨他所欲,與其讓你帶他出家,還不如讓他作馬賊,我十年以后回來殺了他!”

  “這……”靜澄大驚。

  “人各有緣,世間哪可能都是菩薩?你逼他作佛,便如同逼他作鬼,也不知你是悟了,還是昏了?”書生長嘆一聲提劍上馬,幽幽的道:“和尚,你佛家人,不懂人間事,好自為之。不要好心害人。”

  縱馬而去前,書生又無可奈何的念叨一聲:“若是你來渡我出家,我就砍了你的禿瓢!”

  靜澄的心意終是不改,天明的時候,陽光照在他們身上,靜澄帶孩子回中原:“從今以后,你就叫做相忘,塵世的一切,還是忘了吧……”

  “呼”的一聲風(fēng)響,靜澄面前的燭火熄滅了。四周一片死寂,靜澄沒有動。許久,他摸索著身邊的火石打亮了蠟燭,道:“想必是故人吧?請進?!?/p>

  隨著一陣長笑,青衣書生長驅(qū)直入,轉(zhuǎn)瞬就端坐在靜澄的對面了。

  “和尚,四年不見,小和尚長大了,你卻已經(jīng)老了?!蹦饺菡嬉粦醒笱蟮恼f。

  “貧僧老,施主未必不老?!膘o澄臉上難得露出了笑容。

  “不要叫我施主,我可沒銀子施舍給你?!?/p>

  “見過相忘了么?”

  “見了,我對小和尚有愧,當初一時疏忽讓他落在你手里,所以我先去看了小和尚?!蹦饺菡嬉凰菩Ψ切Α?/p>

  “慕容,勿以外道亂其心智!相忘這些日子正是魔障在心,我十年心血,能不能助他驅(qū)逐心魔,就看這幾個月的開導(dǎo)了。”靜澄忽然嚴肅起來。

  慕容真一苦笑:“和尚,我若是答應(yīng)了你,怕是誤了小和尚呢?!?/p>

  “從何說起?”

  “相忘從大漠中來,就給你關(guān)在廟里,他到底想不想當和尚,你從未問過,”慕容真一搖頭,“小和尚可憐,連自己所好所惡都還不明了,便給你誆進了佛門。若是由他自己,誰知道他會不會比現(xiàn)在快樂呢?”

  “佛門凈地,無苦有樂?!?/p>

  “連外面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佛門就是無苦有樂的凈地?”

  “歪理,”靜澄有了一絲怒氣。

  慕容長嘆一聲,無可奈何的摳摳耳朵,對著窗外喊道:“小和尚哦,我不愿意得罪你師父,又誤了你一次……”

  “你今次前來,莫非……”靜澄問道。

  “本以為你在揚州,不必我親自動手,誰知道你非但沒殺了他,還為他誦經(jīng)開壇?!蹦饺菡嬉缓叩囊宦?。

  “虔心向佛,總是善意,我佛門所不棄?!?/p>

  “聽說隴西淫賊李秋炎近日舉動囂張,江湖上人無不殺之而后快,我若是李秋炎,每奸淫一個女子,就請大師開壇宣講金剛經(jīng),那是否就罪孽全消了呢?”慕容真一笑道。

  “多加勸導(dǎo),總有向善之日?!?/p>

  “還是用劍快一點?!?/p>

  “我攔不住你?!?/p>

  “我只是問你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走一趟,龔家的蝦兵蟹將未免太多了些。”

  “慕容,你且將壁上戒刀拿予我?!膘o澄低聲說道。

  慕容真一眉頭微蹙,取下戒刀置于靜澄面前。

  “拔刀?!?/p>

  “拔刀?”慕容真一吃了一驚。

  “拔刀?!?/p>

  刀出鞘,只有半尺長的短刀在鞘中,月下泛起灰白色的光芒。

  緩緩收刀回鞘,慕容真一失去了一切表情:“到什么時候斷的?”

  “第二天清晨。”

  微風(fēng)一卷,慕容真一的青衣消失在門外,隱隱的一聲嘆息,然后什么都沒有了。


  直到深夜,慕容真一也沒有回去找相忘。相忘猶豫了一會,終于決定還是不等了,于是輕手輕腳來到師父的門外,準備看看師父是不是入睡了。如果沒有,還該去問候一下。

  門是虛掩著的,相忘手一觸就應(yīng)聲而開。禪房里又靜又暗,相忘卻知道師父沒有睡——師父的呼吸聲告訴他的。

  “相忘,過來?!膘o澄靜靜的坐在床上。

  相忘急忙跑到師父的身邊去,恭恭謹謹?shù)拇故侄ⅰ?/p>

  “為師等你很久了,坐吧?!膘o澄愛惜的打量著自己唯一的弟子。

  相忘小心的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平時他并不害怕靜澄,可是今天不一樣,因為今天傍晚在龔家的門口師父都看清楚了,相忘也知道。

  久久的沉默,靜澄竟沒有說話,相忘也不敢出聲。月光灑在兩人間的地面上,相忘不安的挪動著腳尖。

  “相忘,為師且問你,你隨為師九年……可曾后悔過?”靜澄終于說話了,聲音很輕,也很陌生的感覺,相忘從來沒有聽他這么說過話。

  “師父再造之恩,弟子不曾后悔!”小和尚慌慌張張的回答。

  “果真?”

  相忘使勁的點著頭。

  靜澄心里一暖,輕輕的按在相忘光光的腦門上,微微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

  “今天下午又見到明小姐了?”靜澄問。

  相忘什么話也不敢說,只是點了點頭。

  “在這許多的女施主中,明小姐是不是最美的一個呢?”靜澄接著問。

  相忘萬萬沒有想到師父會這么問他,一下子就懵了。他當然是知道答案的,在相忘來說,明月怎么會不是最美的呢?可是這個答案可以告訴慕容真一,卻是不能告訴師父的。

  “但說,不妨事。”靜澄安慰他道。

  憋了許久,相忘終于低低的“恩”了一聲。

  靜澄長嘆:“明小姐固然是最美的,可是到頭來世間卻有沒有美丑?”

  “弟子愚昧……”相忘小聲的說。要是沒有美丑,難道明月和齋事房的朱大娘長得一樣么?相忘想著也覺得不可思議。

  “人生短短,多不過百年,紅顏枯骨,縱然是錦繡皮囊,還不是歸了一捧黃土?今日之榮華美貌,明日之廢墟白發(fā),明小姐縱然美貌,能得多少年紅妝如今日?桃花雖是繁華,一年當中又能多少日花發(fā)?看去從頭,且看來日,紅塵都是夢幻泡影,沉迷此間……”靜澄沉思良久,忽的斷喝道:“乃是入了魔道!”

  相忘大驚,急忙叩頭到地,冷汗直沖出每個毛孔——“魔道”!

  “沉迷于一時的愛戀,便不能一心求真,不能一心求真,誰能引你看世間正法?不能參透盛衰無常,人世變幻的真諦,你又拿什么去普渡眾生,化解冤孽?愛欲纏身是外魔附體,心魔自生,內(nèi)外交煎破你禪道!你自己已經(jīng)是冤孽,又能對天下的冤孽如何?”靜澄一掌擊在相忘頭頂,“去,自參自悟,再來見我!”

  相忘渾身汗透,戰(zhàn)栗著退出禪房,雙腿一軟就倒在了禪房外。

  外魔……明月么?心魔……我么?

  紅顏,白發(fā)?佳人,枯骨?

  乃是魔道!

  心魔不除,無以渡世間,這么多年的心血毀于一旦,只是因為自己的兒女私情?

  自己是一個——和尚!

  隱約聽見靜澄的聲音:“回去想清楚,要么回頭是岸,要么永陷苦海,佛門中無容你之地!”


  小禪堂,中間供著魚藍觀音,兩側(cè)十八羅漢,威武猙獰的天王持劍持杵拱衛(wèi)在門側(cè),頭頂是木雕的層云寶棟,重重疊疊,很深,很暗。只有窗欞間透過一柱一柱的陽光,光柱里無數(shù)灰塵無依的漂浮著。

  相忘低眉合十,端坐在蒲團上。明月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已經(jīng)在他面前晃了很長時間了,可相忘卻一句話也沒有。自從今天早晨,相忘請僧堂的師兄打開了這間舊屋,他已經(jīng)整整自參了六個時辰,這六個時辰間,明月在他旁邊等了三個時辰,在他面前晃了十六次,可是相忘就象沒有看見她那樣。

  其實相忘很想去看明月,明月溫潤的氣息都吐到他臉上了,里面還夾雜著龍腦香的味道??墒撬桓遥膊辉敢?,他知道苦海無邊回頭才是岸,迷足深陷必不可回。所以他要壓制自己的“心魔”,雖然他連什么是心魔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每一次自己克服了去看明月的念頭自己就會很安心,好象離佛土也就更近了一些。

  可是佛土在哪里呢?

  明月其實很想一甩袖子就走的,這個小和尚今天居然故意不理自己!和尚很了不起么?比都指揮府的千金更尊貴些?難道自己就該乖乖的守在這里等他,卻任他對自己不理不睬?他到底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讓自己值得這么做?

  可是偏偏自己今天很不爭氣,下了好幾次決心還是沒能走,因為明月的心里太亂了。昨天去看了龔家的大少爺,爹娘分明有要把自己嫁出去的意思??墒亲约阂稽c也不喜歡龔乾那張粉嫩如女子的臉,更不喜歡龔乾恭謹而陰寒的腔調(diào),總之龔乾從頭到腳她都不喜歡,比起相忘他更是什么地方都讓人討厭。而且明大小姐也不想出嫁,何況出嫁了還能來寺里看和尚么?不能再看這個讓自己生氣的和尚,看不見他打拳,也看不見他發(fā)呆,更不會看見他偶爾臉紅……無論這個和尚現(xiàn)在多么讓自己生氣,明月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想見到他,想和他說話,告訴他自己不想嫁人。

  后來明月很累了,只好坐在門檻上看著他禮佛的背影。明月忽然覺得鼻子有點酸,心里的委屈卻是說不出來。誰叫自己就是想見到他呢?

  可是究竟是為了什么?自己為什么要見他?他真的那么好么?而且,他是一個和尚啊!

  紅日西沉,黃昏濃濃的倦意籠罩著千年古寺。

  相忘還在打坐,面對著微笑的魚籃觀音。明月已經(jīng)多長時間沒來打攪他了呢?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他還記得自己心里一個勁的企求菩薩說讓她回去吧讓她回去吧,那么,現(xiàn)在真的起作用了,明月真的回去了么?相忘猛的想起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她還會來么?

  緩緩的,緩緩的,相忘把頭回了過來。然后,他呆在那里了。

  明月睡著了。

  她就坐古舊的門檻上,粉紅的裙角拖在滿是灰塵的地面上,靠著班駁的門柱,在一片柔和而蒼老的夕照中,明月似乎是憑空靠在陽光里的。她耳邊長長的發(fā)絲揚起在風(fēng)中。

  相忘鬼使神差的走到她身邊,蹲下去看她,這是和尚一生中第一次,或許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見睡夢中的女孩兒——看見睡夢中的明月。她睡在夕陽里,睫毛輕輕蓋在眼瞼下,安靜的象個孩子,無憂無慮的孩子,或者哭累了的孩子。

  “她累了么?”相忘問自己。

  是啊,明月是不是很累呢,可是她為什么又不走?她是不是有話要告訴自己呢?她有什么話非要告訴自己而不能告訴別人呢?可是自己不理睬她,她是不是很委屈呢?聽說女施主們委屈起來會哭,那明月會不會呢?還有最重要的,她為什么非要等自己呢?

  相忘有很多問題,但是都沒有答案。他現(xiàn)在只知道自己很害怕,害怕明月忽然不見了,甚至害怕會回到剛才那一刻,害怕他剛才回頭的時候只看見一片夕陽,而明月不在那里。

  相忘一聲不啃的蹲在那里看明月,很久。

  紅顏枯骨很可怕么?

  永恒很重要么?

  明月慢慢的睜開眼睛,相忘清澈的眸子就在她眼前——和尚在看自己!

  明月應(yīng)該很害羞,甚至很惱火,無論作為一個閨中少女或者一個官府千金,她都應(yīng)該憤怒??墒敲髟聸]有,她只是靜靜的看著相忘的眼睛。因為她在那雙眼睛里看到了一些東西,那是一些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而且她一旦看見了,就撤不回目光,而且能聽見自己的心在一下一下的跳。

  她已經(jīng)忘記這樣看了多久。

《江南早期武俠·繭》(第一章)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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