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 村上春樹 新潮社 2023。漢化僅滿足愛好者的學習用途，未經允許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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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被稱為“公館區(qū)”的地方分得了一間小房子。

????他們?yōu)槲业淖√幣鋫淞藵M足最低限度生活所需的家具和用具。一張單人床、一張圓形木制餐桌、四把椅子、一些手工臨時搭建的置物架和一個小柴火爐。就這些了。另外還有小型步入式衣柜和一間窄浴室。沒有工作用的桌子和供人小憩的沙發(fā)。房間里連一件可稱為裝飾的東西也沒有。沒有花瓶，沒有掛畫，沒有陳設，沒有書，當然也沒有時鐘。

????在廚房做些簡單的烹飪還是可以的。如果想做飯，就得點起廚房的小火爐——這里既沒有電也沒有煤氣。餐具和椅子也是普通的舊貨，形狀和大小各不相同?？雌饋硐袷菑母魈幖奔泵γλ蚜_來的。窗戶前垂著木制百葉窗。白天把它關上，就能遮擋陽光了（這對我脆弱的眼睛來說真是不可或缺的設施）。房門沒有上鎖。這座城市里的人家從來不鎖門。

????這片區(qū)域在很久以前一定是可稱瀟灑的社區(qū)。在街上可以看到孩子們開心地玩耍，聽見傳來的悠揚鋼琴聲和陣陣狗吠，到了傍晚，熱騰騰的晚飯香氣會從各處窗前飄來。家家戶戶的花壇里都盛開著當季艷麗的鮮花。這樣的氣氛仍然殘存在四周。依“公館區(qū)”的名字就可以想見，那時住在這兒的大多是政府官員，或者是軍官級別的軍人。

????我在中午來臨前起床，用發(fā)給我的食材做了一頓簡單的料理吃了起來。一天中像樣的飯就這么一頓。在這座城市里，人們似乎不需要吃得那么多。一天一頓簡單的飯也就足夠了。而我的身體也出乎意料地迅速適應了這樣的生活習慣。吃完飯，收拾好碗筷，我便在關著百葉窗的昏暗房間中休息，一邊讓傷口還未完全愈合的眼睛好生休養(yǎng)，一邊消磨過下午的時光。時間平穩(wěn)地流逝。

????我坐在椅子上，把我的意識從身體的牢籠中解放出來，讓它在思緒的廣闊草地上盡情奔跑——像遛狗時解開項圈上的繩子，給狗片刻的自由。同時，我在草地上原處躺下，什么也不想，只是呆呆地望著白云飄過天空（當然，這是一種形象化的比喻，我實際上并沒有望向天空）。時間就這么毫無意義地過去。只有在必要時，我才吹個口哨叫意識回來（當然也是比喻，沒有真的吹口哨）。

????當太陽開始落山，四下逐漸變暗，守門人快要吹響號角的時候，我（吹了吹口哨）再次把我的意識喚回來，走出家門，向圖書館出發(fā)。我下了山，沿著河邊的小路向上游邁著步子。圖書館在中央廣場前不遠的地方。在舊橋前的廣場上，那沒有指針的鐘樓高高聳立，似乎象征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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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沒有人會去圖書館。圖書館是永遠只屬于你我的地方。

????我的讀夢技術并沒有任何提高的跡象。疑惑和不安的心情逐漸升騰起來——我被任命為“讀夢人”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錯？也許我從來就沒有讀夢的能力。那樣我會不會正在錯誤的地方做著錯誤的事情？在工作的間隙，我向你傾訴了這些不安的心緒。

????“別擔心，”你從桌子對面看著我的眼睛說，“現(xiàn)在只是需要稍微花點時間。請毫不猶豫地繼續(xù)工作吧。你在正確的地方做著正確的事情?！蹦愕穆曇魷厝岫届o，但充滿了信念。它和構成城墻的磚瓦一樣，堅固而不可動搖。

????在讀夢間的休息時，我飲用了你為我沏的深綠色草藥茶。你花費了許久，以化學家做實驗時那種認真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準備著草藥茶——工具有研杵研缽、藥鍋和擠壓布。圖書館后面的小院里，有片種著各種藥草的小菜園，照顧它也是你的工作之一。我曾問過你那些藥草的名字，但你也不知道。大概這些藥草也和城里的許多其他東西一樣，原本就是沒有名字的。

????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圖書館歇業(yè)之后，我總是沿著河邊的路繼續(xù)向上游走，把你送回“職工區(qū)”的公屋前。這成為了一項日常。

????秋天的雨在我們周圍無休止地持續(xù)下著。無聲的細雨，無處尋覓開始也無法看到結束。夜晚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沒有風，也聽不到鳥的夜啼。只有河岸邊行列著的柳樹，細長的枝梢上正有水珠滴落下來。

????我們并肩走在夜路上，大都沉默著。但這種沉默對我來說一點也沒有不適的感覺。我或許是歡迎這種沉默的，因為它激活了我的記憶。你也不太介意沉默。這座城市里的人不需要這么多的語言，就像他們不需要太多食物一樣。

????一下雨，你就拿出厚厚的黃色雨衣穿上，戴上防雨的綠色帽子。我撐起隨身帶著的又舊又重的蝙蝠傘，之前不下雨時它一直放在我的住處。你穿的雨衣對你來說大概大了兩碼，走起路來發(fā)出雙手團起包裝紙似的“喀嚓喀嚓”聲。這聲音令人懷念。我很想輕輕摟住你的肩膀（就像以前那樣），但現(xiàn)在在這里是不可能的。

????你在“職工區(qū)”的公屋前停下腳步，趁著昏暗的燈光端詳了我的臉好一會兒。你的眉頭微皺，仿佛在努力回憶著什么重要的事情。但結果是什么也想不起來?？赡苄砸蕴摕o的方式被吸收，消失了。

????“明天見?！蔽艺f。

????你默默地點點頭。

????在你的身影離去，所有的聲響也飄遠之后，我仍獨自呆立在那兒，沉默地品味著你留下的氣息，隨后在綿綿細雨中，只身朝著西邊山丘上的住處走去。

????“沒什么可擔心的。只是需要稍微花點時間?！被厥幹愕脑捳Z。

????但我不那么確信。我真的能如此信任時間，或者說，這城里所謂“時間”的東西嗎？在這個無盡一般的漫長秋季后，又將會迎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