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說到李煜的時候，總會賦予他極致浪漫的悲劇色彩，后人感嘆他“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 李煜自己也寫過“天教心愿與身為”，他的心愿無非是“花滿燭，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卻宿命般的被推上了南唐國主的位置。而不幸的是，他的對手是一代雄主趙匡胤。在宋太祖一句“臥榻之策，豈容他人酣睡”的定調(diào)下，在李煜歸為臣虜?shù)哪翘欤蕠蔀榱怂阢炅盒巧喜豢盎厥椎挠洃洝?李煜的終局又定格在了他42歲七夕生日那天，他在春花秋月中哀唱著“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在飲下牽機毒酒后，倒在了小周后的懷里，完成的亡國之君到詞中皇帝的華麗轉(zhuǎn)身，后人極大的包容了他政治上的無能和感情欲望的放縱，在某種程度上，我并不為李煜感到惋惜。他生前足夠精彩，死后享盡哀榮，這是多少人喝一百杯毒酒都求不來的事情。 李煜的故事要從公元937年說起，此時大唐的輝煌早已被藩鎮(zhèn)割據(jù)的戰(zhàn)火燒得一干二凈。這是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即五代十國，南吳大丞相徐知誥受禪稱帝，改國號為“齊”。后來徐志誥恢復(fù)李姓，改名為“昪（bian）”，又改國號為“唐”，史稱“南唐”。李昪也就是李煜的祖父。也就在李昪稱帝這年的七夕乞巧節(jié)，李煜出生，并且天生一目重瞳帝王相，李璟給自己的第六個兒子取名為從嘉，所以李煜的原名是李從嘉。 公元940年，李煜四歲時，父親李璟被立為太子。三年后，祖父李昪因為長期咳藥煉丹，中毒駕崩。父親李璟繼位，但李璟繼位后的騷操作，讓李煜的命運冥冥中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李璟把弟弟李景遂立為“皇太弟”，搞起了兄終弟及。關(guān)鍵李璟不是沒有兒子，他有十個兒子，雖然部分夭折了，但是嫡長子李弘冀是個極具野心且手段狠辣的人。儲君之位的旁落，讓李弘冀心中不滿日益滋生，并漸漸化為了殺機。 這時候怎么看李煜都沒有當(dāng)皇帝的機會。首先有皇叔李景遂，其次有大哥李弘冀在，后面有深受父親李璟喜愛的二哥李弘茂，所以李煜從未被當(dāng)做儲君培養(yǎng)。他身于后宮，長于女子之手，學(xué)習(xí)的是詩書禮樂，當(dāng)?shù)脗€閑散皇子。事實上，李煜父親李璟也不是塊當(dāng)皇帝的料，他擅長寫詩填詞，沉迷享樂，是個合格的昏君。所以亡國這口鍋啊，李璟應(yīng)該背一大半。因為皇帝喜歡詩詞，所以南唐朝堂上活躍著一群空談?wù)?、擅長舞文弄墨的大臣，一片腐朽氣息。 其實不怕昏君不作為，就怕昏君有夢想，南唐富裕，國力也不差，但李璟有顆開拓疆土、成就功業(yè)的躁動心思。在馮延巳等朝堂五鬼的煽動下，南唐先是在滅亡閩國之戰(zhàn)中損失慘重，又在滅亡楚國之戰(zhàn)中潦草收場。李璟把南唐的家底敗了大半才收手，又把心思放回到舞文弄墨上。但有一說一，李璟的文學(xué)水平是極高的，他寫傷春能寫出“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回首綠波三重暮，接天流”，寫悲秋也能寫出“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這跟李煜的詞風(fēng)可以說是一脈相承了，所以李煜算是完美遺傳了李璟的治國能力和文學(xué)天賦。當(dāng)然，李璟詞中的傷春悲秋并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他是感受到了來自北方后周的威脅，那里有個叫柴榮的雄主，正在攻城略地，謀求天下一統(tǒng)。所以南唐的對手先是神武雄略的柴榮，好不容易柴榮英年早逝吧，又?jǐn)偵狭岁悩虮凕S袍加身的趙匡胤、李煜父子倆整，不過其實也說得過去。當(dāng)然，此時的李煜從未接觸過軍國大事，也感受不到危機。 公元954年春天，金陵城里杏花土蕊，19歲的李煜完成了一場政治聯(lián)姻，他迎娶了南唐開國元老周宗的女兒周娥皇。只是李煜沒想到，周娥皇的才情與美貌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當(dāng)他看到周娥皇的一瞬間，如同一朵似火紅蓮綻放在靜寂的夜空中，“云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清屏雙黛螺?！崩铎蠟橹芏鸹蕦懥舜罅康脑~作，非常不適合單身人士讀，那種甜膩的情感讀起來會讓獨身寂寞的夜更加漫長。這就是為什么我不為李煜惋惜的原因之一。他的快樂是我們難以想象的，就是周娥皇回家探個親，兩人小別幾天，李煜都能攜手《長相思》，“一重山，兩重山，山遠(yuǎn)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公元955年，周世宗柴榮揮師南下，南唐節(jié)節(jié)敗退。這時的趙匡胤還是后周的殿前都虞侯，也正是在這場戰(zhàn)爭中，他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受到了柴榮的重用，在李璟割地賠款、自削帝號、俯首稱臣后，才避免亡國。實際上，失去長江以北的南唐，此時已成為了后周的附屬國，偏安江南的小朝廷。 20歲的李煜在皇宮中的溫柔鄉(xiāng)里，看不到前線的硝煙，笙歌依然嘹亮，水袖依然翩飛，紅香綠玉的氣息彌漫在他的少年生活里。大哥李弘冀卻在一場場戰(zhàn)爭中崛起，屢歷戰(zhàn)功，朝堂上的政治格局也在改變。人們意識到，靠李璟和李景遂兩兄弟的風(fēng)花雪月、詩詞文章抵抗不了北方的敵人，支持李弘冀的朝臣越來越多。身居?xùn)|宮的皇太弟李景遂也知道李弘冀羽翼豐滿，本來就對皇位沒有野心的李景遂果斷辭掉皇儲之位，跑回了封地，閉門不出，把路給自己的侄子讓開。李弘冀也正式被立為太子入主東宮。這本是一場和諧圓滿的政治斗爭結(jié)局，但李弘冀在東宮心里不踏實，總覺得自己覬覦多年的儲君之位來得太輕松了?；适謇罹八旎蛟S是以退為進，這家伙讓他越想疑心病越重，于是騷操作來了，他暗中安排人給李景遂投毒，想徹底讓威脅消失。李景遂死了，傻子都知道是太子李弘冀干的。李煜也聽聞了這個消息，心中是前所未有的震驚與恐懼。李弘冀也曾經(jīng)因為李煜天生帝王相產(chǎn)生過敵意，既然親叔叔能殺親弟弟又如何呢？李煜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于是為了證明自己對皇位沒有心思，李煜開始侍佛參禪，吃齋避世，并且給自己取了一系列隱者稱號，什么蓮峰居士、鐘山隱者，就差寫幾個大字“大哥別殺我！”掛在屋門口了。當(dāng)然，李煜這通操作還是有用的，大哥李弘冀看到老六這么識趣，暫時收了殺心。如果沒有意外，李煜也能這么躺平佛系，當(dāng)個閑散王爺，但不出意外的話就要出意外了。李弘冀投毒的尾巴沒有收拾干凈，讓李璟查到了證據(jù)。本來李弘冀就有在戰(zhàn)場上殘殺俘虜?shù)那翱?，現(xiàn)在又對親人下手，未來弒父殺弟也不無可能，所以李璟廢黜了李弘冀。失去太子之位的李弘冀精神失常，又時常夢到皇叔李景遂索命。即便是這樣，朝堂內(nèi)外仍然有大量李弘冀的支持者，其實李弘冀只要再熬幾年，李璟還是只能選他當(dāng)太子，但李弘冀?jīng)]兩年就暴斃了。至此，李煜前面的五個哥哥全部亡故，他成為了事實上的長子，仍然在禮佛避世的李煜成為了最適合的皇位繼承人。 公元959年23歲的李煜被命運倉促的推入了東宮，雖然千萬人羨慕，但李煜沒有絲毫的喜悅，他隱隱感覺到宿命無形的手正在伸向自己的脖頸。李煜沒有任何軍政治國經(jīng)驗，即便當(dāng)上太子，他依然把大量的時間花在了書香墨語以及與周娥皇的琴瑟和鳴中，他實在對朝政提不起一點興趣。而北方的后周正在壯大，南唐也一點點滑向深淵泥潭。柴榮通過三次親征南唐，獲得了14個州60個縣，南唐的亡國已經(jīng)進入了倒計時。本來背上亡國之君這口鍋的應(yīng)該是李璟，但意外又發(fā)生了，39歲正值壯年的雄主柴榮在北上伐遼的路上一病不起，他緊急把趙匡胤提拔為檢校太傅，殿前都點簡后就撒手人寰了。整個南唐聽聞此消息后都松了口氣。誰曾想，沒了柴世宗，來了趙匡胤，后周變北宋。作為三次征伐南唐的主力將領(lǐng)，李璟是知道趙匡胤手段的，只能稱臣納貢，歲費以萬計。南唐的頹勢已經(jīng)無法挽回，李璟心氣耗盡，帶著無限的惆悵與不甘長眠。 公元961年25歲的李從嘉繼位，更名為“煜”，出自西漢楊雄《太玄·元告》中的“日以煜平旦，月以煜平夜”，他期望新名字能照耀臣民，復(fù)興南唐，只是灞橋青柳，搖曳人間多少離合。當(dāng)李煜身不由己的坐上皇位的時候，一場注定以悲劇結(jié)局的命運正在徐徐展開。沒有誰天生就愿意當(dāng)個昏君，但奈何他對政治軍事一竅不通，只能把自己的心煩意亂打發(fā)在霓裳歌舞中，周娥皇已是皇后，她精通音律，工于歌舞，時常在生簫旋律中為李煜獨舞。她也深知南唐困境，只是她又能做什么呢？大周后為了解李煜心憂，甚至重編盛唐殘譜霓裳羽衣曲，曲成后，李煜挑了個好日子，邀來群臣共賞霓裳。那一刻，笙簫聲仿若沖上了云霄，人們隨著歌舞，仿佛夢回太平盛世，直至曲終夢醒。如今的南唐又如何比得盛唐呢？ 公元964年，大周后陪伴了李煜整整十年。也是在這一年一病不起。大周后的妹妹入宮本來是想照顧姐姐的，沒曾想李煜跟小周后一見鐘情，兩人時常在畫堂幽會。至于病榻上的大周后已然成為了被遺忘的那個，李煜和小周后的如膠似漆，自然也瞞不過大周后。一年后，遭遇冷落和喪子之痛的大周后留下一封“請薄葬”的遺書后病逝。 李煜還沉浸在兒女情長時，趙匡胤已經(jīng)開始了自己一統(tǒng)天下的腳步。北宋先是滅亡后蜀，宋軍攻入后蜀時，大量將士直接卸甲投降，連戰(zhàn)斗的勇氣都沒有，但卻將后蜀的滅亡歸結(jié)于后蜀皇帝孟昶的寵妃，花蕊夫人紅顏禍水，花蕊夫人百口莫辯，寫下了一首《述國亡詩》來抒發(fā)憤懣，“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能知。十四萬人齊卸甲，舉國無一是男兒?！弊詈蠡ㄈ锓蛉艘脖悔w匡胤納入后宮，又被趙光義以一句紅顏禍水的說辭一箭射死。落了個悲慘的結(jié)局。彼時的李煜自然不會想到，后蜀皇帝的結(jié)局與自己的結(jié)局何其相似。 趙匡胤滅了后蜀，滅南漢，又用計離間了李煜和南唐名將林仁肇的關(guān)系。李煜用一杯毒酒賜死了林仁肇，也親手掐滅了南唐最后一絲國運。本來趙匡胤是想兵不血刃勸降李煜，只是沒想到一貫懦弱的南唐后主終于硬氣了一回。李煜可以委曲求全，但要讓他把江山基業(yè)拱手讓人，他還是做不到。趙匡胤只能訴諸武力。李煜在北宋與南唐決戰(zhàn)前，也曾對臣下發(fā)誓“背城一戰(zhàn)，以存社稷，如其不獲，乃聚寶自焚，終不做他國之鬼?！?公元974年12月，李煜公開與宋國決裂，不再使用宋國年號。這大概是李煜這么多年來對北宋做過最豪壯的決定。但當(dāng)宋軍兵臨城下時，李煜又卑微地寫下了《乞緩師表》，還送去了大量財物，以求北宋撤兵講和，保住南唐小朝廷。李煜的乞求只得到了趙匡胤一句冷冰冰的答復(fù)“無需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策，豈容他人酣睡？”在天下一統(tǒng)的大事面前，即便江南和李煜是無辜的，他也不會停下征伐的腳步。 公元975年11月24日，宋軍主將曹彬攻破金陵城，戰(zhàn)火燒紅明媚的藍天，在臣民絕望的哭喊下慢慢下起了雪。直到夜幕降臨，寒鴉深深，南唐將士還在抵抗，戰(zhàn)火不熄，李煜茫然地站在宮門口。如今已是窮途末路，李煜深知是自己誤了國，他寫下了《青玉案》，“鴉啼影亂天將暮，海月纖痕映煙霧。修竹低垂孤鶴舞，楊花風(fēng)弄，鵝毛天減，總是詩人誤”。望著寂夜里飛卷的鵝毛大雪，李煜唯有自嘲“總是詩人誤”，戰(zhàn)爭打了三天兩夜，李煜最終命人高高豎起降旗，脫下龍袍，手捧玉璽，肉袒出降。這一年，李煜40歲。南唐也正好建國40年。李煜和小周后被送往汴梁，他被趙匡胤封了個極具侮辱性的“違命侯”，住進了專門為他仿造江南修建的禮賢宅。他依舊錦衣玉食，歌舞升平，只是亡國的心境，讓他的詞中再無靡靡之風(fēng)?！岸嗌俸蓿蛞箟艋曛?，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趙匡胤對李煜還算寬厚，雖然失去自由，但還談不上凄慘。 只是公元976年，趙匡胤在燭影斧聲的謎團中驟然駕崩。最后趙光義火速拿出一份遺詔，完成了兄終弟及，成為了北宋第二位皇帝，是為宋太宗，李煜的噩夢這才開始。趙光胤對小周后覬覦已久，有趙匡胤在，他還知道收斂，如今他登上帝位，也不必再掩飾，小周后被召入宮中，一連幾天侍寢陪酒，小周后被軟禁半個月之后才被放回禮賢齋。對于李煜來說，這或許是比亡國還痛苦還殘忍的懲罰，但這只是一個開始，小周后隔三差五就會被召入宮中，一去就是數(shù)日。李煜頭頂綠帽，只能一邊飲酒麻痹自己，一邊寫詞發(fā)泄。他一臉寫下《浪淘沙令》的“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還有《烏夜啼》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以及《相見歡》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這也是王國維評價的“詞至后主而眼界始大”。李煜的詞中除卻悔恨就是懷念故國。這些亡國詩詞流傳到江南，也讓江南文人士子深感凄涼，爭相傳唱，江南民心動搖，這對于趙光義來說是無法容忍的。在派人試探李煜，仍有悔殺忠臣思念故國的心思后，趙光義動了殺心。 公元978年七月初七，恰逢佳節(jié)，42歲兩鬢斑白的李煜在明月中又懷念起了故國，提筆須臾之間便寫下了《虞美人》的“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這首詞是李煜的巔峰之作，也將他推入了萬丈深淵。趙光義命人送來一壺毒酒，李煜在小樓明月中飲下，他的生辰也成為了他的忌日。國家不幸詩家興，賦到滄桑句始工。多少年過去了，十里秦淮依然繁華如斯。那些沿河的燈火輝映著河水的微光，或人聲鼎沸，或長夜寂寞，所有城市的歲月皆沉入河心，在冗長的日升月落中化為泥土。不問古今，無關(guān)風(fēng)月。南唐的繁華早已隨風(fēng)而去，李煜的榮辱人生，是非功過，自有后人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