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高考和志愿填報(bào)的季節(jié)，我想要寫些什么，卻總是難以下筆，一方面是想說的東西年年都不變，另一方面是時代的價值觀每況愈下，在關(guān)于高考、學(xué)歷、志愿上的討論中體現(xiàn)出空前的貧瘠。如果說十年前的高考狀元還猶抱琵琶半遮面地表示“我就是對經(jīng)濟(jì)感興趣”，而紛紛報(bào)名了經(jīng)管類的商科專業(yè)還算強(qiáng)掩羞怯的話，現(xiàn)在的一些基金經(jīng)理們對自己高考成績的凡爾賽文學(xué)的價值導(dǎo)向則稱得上毫不掩飾，似乎世界上除了只有自家基金的業(yè)績之外，值得他們緬懷的只剩自己的學(xué)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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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假裝高貴，就有人自認(rèn)卑賤?！拔揖褪莵碜脏l(xiāng)下的一只土豬，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的白菜?！蔽覀€人對他遭受的嘲諷不表示任何同情，這種不懼嘲諷的表態(tài)確實(shí)應(yīng)該受到嘲諷。17歲的諸葛亮在隆中隱居，每自比于管仲樂毅，如果在他27歲遇到劉備之前，都因?yàn)槲磁e功名而自號南陽土豬的話，除非對農(nóng)產(chǎn)品感興趣，很難想象劉備會三顧茅廬往見之。嗟時之人我所羞。土豬白菜的自比，真讓曾經(jīng)同樣經(jīng)歷過那個年紀(jì)的我感到嚴(yán)重不適。我不禁想到范仲淹的幾個典故，今昔對比之下尤感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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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命”、“沉迷”、“瘋狂”、“詆毀”、“肩負(fù)家族世代期望”、
“嘲笑”、“改變命運(yùn)”之類情感極端的大詞比比皆是

范仲淹少時喪父，母親改嫁，范仲淹也隨之改姓朱。范仲淹少有大志，趙善臻《自警篇》記載：范文正公微時，嘗詣靈祠求禱曰：“他時得相位乎？”不許。復(fù)禱之曰：“不然，愿為良醫(yī)。”亦不許。既而又曰：“夫不能利澤生民，非大丈夫之志也?！?/p>

1009年，21歲的范仲淹在繼父友人的引薦下來到鄒平醴泉寺讀書。過上了將一碗稀飯劃成四塊吃一天的“斷齏畫粥”生活：

惟煮粟米二合作粥一器，經(jīng)宿遂凝，以刀為四塊，早晚取二塊，斷薤十?dāng)?shù)莖，酢汁半盅，入少鹽，煖而啖之，如此者三年。（江少虞《宋朝事實(shí)類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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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日子他過了三年，直到因?yàn)槠涓男蘸蟮闹旒倚值苷f出了范仲淹的出身而終止。

公以朱氏兄弟浪費(fèi)不節(jié)，數(shù)勸止之。朱兄弟不樂，曰：“我自用朱氏錢，何預(yù)汝事？”公聞此疑駭。有告者曰：“公乃姑蘇范氏子也，大夫人攜公適朱氏?！惫袘嵶粤?，決欲自樹立門戶，佩琴劍徑趨南都。謝夫人亟使人追之，既及，公語之：“故期十年，登第來迎親?！保氰€《范文正公年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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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赧顏不堪之下，來到應(yīng)天府求學(xué)（南京應(yīng)天府，今河南商丘）。又過了五年晝夜不息、衣不解帶的苦讀生活。

少有志操，既長，知其世家，乃感泣辭母，去之應(yīng)天府，依戚同文學(xué)。（《宋史·卷三百一十四》）

《宋史·范仲淹傳》載：“仲淹二歲而孤，母更適長山朱氏，從其姓，名說。少有志操，既長，知其世家，乃感泣辭母，去之應(yīng)天府，依戚同文學(xué)。晝夜不息，冬月憊甚，以水沃面；食不給，至以糜粥繼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p>

朱熹《宋名臣言行錄》前集卷七載：“公二歲而孤，母夫人貧無依，再適長山朱氏。既長，知其世家，感泣去之南都，入學(xué)舍，掃一室，晝夜講誦。其起居飲食人所不堪，而公自刻益苦，居五年，大通六經(jīng)之旨。公處南都學(xué)舍，晝夜苦學(xué)五年，未嘗解衣就寢，夜或昏怠，輒以水沃面，往往饘粥不充，日昃始食，同舍生或饋珍饘，皆拒不受?！?/p>

在書院，范仲淹簞食瓢飲，同學(xué)中有官員之子看不下去，以家食珍饈見贈，范仲淹以害怕將來無法由奢入儉為由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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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有子，居學(xué)，見公食粥及不出觀駕，歸告其父，以公廚食饋公，既而悉已敗矣。留守子曰：“大人聞公清苦，故遺以食物，而不下箸。得非以相勉為罪乎？”公謝曰：“非不感厚意，蓋食粥安之已久，今隨享盛饌，后日豈能吃此粥乎？”（樓鑰《范文正公年譜》）

范仲淹自得其樂，并沒有因身世貧寒，不如他人而心生憤懣。其在《睢陽學(xué)舍書懷》寫到：

白云無賴帝鄉(xiāng)遙，漢苑誰人奏洞簫。

多難未應(yīng)歌鳳鳥，薄才猶可賦鷦鷯。

瓢思顏?zhàn)有倪€樂，琴遇鐘君恨即銷。

但使斯文天未喪，澗松何必怨山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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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兩句詩分別用典。“瓢思顏?zhàn)有倪€樂”說的是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注重志氣、追求真理，不以貧窮為憂，而以學(xué)問道德為樂的精神。“琴遇鐘君恨即銷”是指不怕無人能理解自己，只要理想與學(xué)問上存在知音，自己就像伯牙遇到鐘子期一樣得償所愿。“但使斯文天未喪”用的是孔子“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的典故，說的是只要上天不讓斯文滅亡，自己暫時遭遇困頓也沒有關(guān)系?！皾舅珊伪卦股矫纭笔潜扔鳎灰觳粏仕刮?，自己就像長在深澗里的松樹，不會去羨慕嫉妒出身更好、長在高山上的草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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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祥符七年，宋真宗到應(yīng)天府朝拜圣祖殿。朝拜日，書院眾人爭睹皇帝龍顏，而他“獨(dú)不見皇帝”，認(rèn)為學(xué)業(yè)為主，皇帝他日再見也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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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宗謁太清宮，幸亳駕次南京，皆往觀之，獨(dú)公不出?；蛞詥柟?，公曰：“異日見之未晚?！?（樓鑰《范文正公年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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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幼年喪父、身世多舛，但不管寄人籬下還是獨(dú)自求學(xué)，都始終對自己的貧寒甘于自處且充滿自信，內(nèi)心理想的堅(jiān)定可以使他以學(xué)業(yè)為重而不見天子。擁有全省一流的教育資源的高中生卻在臺上大談自己因?yàn)椴蝗纭案蝗思业暮⒆印倍倘柝?fù)重，“從那以后我會刻意回避和一些同學(xué)的交往，他們光鮮亮麗，生而不凡，而我卻有一身銹”。一個是“但使斯文天未喪，澗松何必怨山苗”，一個是“我就是一只來自鄉(xiāng)下的土豬，也要立志去拱了大城市的白菜”。無論如何，即使是戲言，這至少也不是一個“每自比管仲樂毅”的玩笑。為了避免斷章取義，我把土豬白菜的演講原文粘貼如下，以做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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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十七八歲，在范仲淹想著“不為良相、即為良醫(yī)”，“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年齡，這名高中生咬牙切齒滿腦子想的是“身為土豬去拱城里的白菜”。這不是所謂的原生家庭、階層分化、寒門貴子能夠解釋的。有的人確實(shí)能夠做到窮且益堅(jiān)，不墜青云之志，而有的人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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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豬白菜之外，還有基金經(jīng)理。這是一張前段時間流傳的網(wǎng)圖（后被辟謠，真假存疑），無論真假，無疑引來了很多人艷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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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基金經(jīng)理們可能對狀元有誤解?？婆e制度自產(chǎn)生至結(jié)束，從唐至清，共產(chǎn)生638個狀元。正常情況下，三年全國只會出一個狀元。如果像基金經(jīng)理們這樣，把種類繁多的省狀元市狀元區(qū)狀元縣狀元、裸分狀元總分狀元、文科狀元理科狀元單科狀元都算上的話，一年中國的高考狀元數(shù)就超過了歷史上的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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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的后來者王安石有一個典故，王铚《默記》記載：慶歷二年，御試進(jìn)士，時晏元獻(xiàn)為樞密使......不久，唱名再三，考定第一人卷子進(jìn)御，賦中有“孺子其朋”之言，（上）不懌，曰：“此語忌，不可魁天下。”即王荊公卷子。第二人卷子即王珪，以故事“有官人不為狀元”，令取第三人，即殿中丞韓絳；遂取第四人卷子進(jìn)呈，上欣然曰:“若楊置，可矣。”復(fù)以第一人為第四人。置方以鄙語罵時，不知自為第一人也。然荊公平生未嘗略語曾考中狀元，其器量高大、視科第為何等事而增重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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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曾經(jīng)被擬定為狀元，因?yàn)榫碜永镉小叭孀悠渑蟆边@句教育皇帝的話，使皇帝不快，將王安石調(diào)為第四名。但王安石一輩子從未說過自己曾經(jīng)考中狀元的事，根本沒把科舉當(dāng)作一件能為自己增光添彩的事放在心上。相比之下，猴年馬月十里八鄉(xiāng)紛紛宣稱自己考中過狀元的基金經(jīng)理們，不免求田問舍，羞見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