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小我就不是一個合群的孩子，當別的孩子都在操場上做游戲時，我更喜歡一個人躲在圖書館里。偶爾，我也會從書本里抬起頭，透過那個小窗戶看向操場，我的同班同學都在那里幼稚地傻笑，很顯然，無論他們在玩什么愚蠢的把戲，比如老鷹捉小雞之類的，都不值得我參加——我擁有真正的冒險，能和魯濱遜克魯索一起開荒，誰還愿意玩沒有小雞，更沒有老鷹的老鷹捉小雞？感謝文學這個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發(fā)明，如果文學剛被發(fā)明時有廣告詞，我猜會是這樣的：

“勝過吉普賽人的小玩意，距離史上最偉大的冒險只差兩比索。”

聲明一下，我不知道“比索”是哪國貨幣，但如果讓我選，那我肯定會選“比索”這個名字，應為它聽起來特別像海盜故事里會出現(xiàn)的那種古金幣。

二

言歸正傳，在文學，確切地說是小說的保護下，我與外界的愚蠢始終保持著適當?shù)木嚯x。這種微妙的距離感要保持下來其實并布容易，有好幾次，某些人試圖把我拉到無聊且愚蠢的現(xiàn)實中。

剛上初中的那幾周（具體某天我忘了），反正是一個下午，我正試圖和拉斯克爾尼科夫一起殺死一個老太婆，前排一個臉圓圓的小女生突然轉(zhuǎn)過頭來。我扭頭向旁邊的座位看去，并沒有人，很明顯，她是在和我說話。

“你好，我知道你叫文一，我是高小圓，你在看什么書？”說著，她一把奪走了我的書。

我的腦中當時只有兩個想法：第一，這是個蠢名字，只有蹩腳到極點的作者才會用人物的外形給她取名，第二，我討厭別人用臟兮兮的手碰我的書。

好吧，用臟兮兮形容她的手多少有點言過其實，如果此刻她手里沒有捧著我的書，我也許還會認為她的手很漂亮嗎，手指纖細卻不骨感，皮膚白皙。

她的手打開書頁，掃了幾眼，“啪”的一下又關(guān)上，盯著我的眼睛說：“這什么書？好看嗎？講的是什么？”

我被她盯著有些發(fā)毛。好蠢的問題，我想，我不知道該回答什么，如果我用好看形容《罪與罰》，恐怕陀翁會被氣活。但不回答或者直接罵她是個蠢貨的勇氣我是斷然沒有的，與時我只好擺出敷衍的微笑，說道：“要不然這本書借你幾天？”

其實當時我只是客套，畢竟應該不會有任何一個初中生會對幾百頁的反社會罪犯救贖錄感興趣，但她貌似根本沒意識到我是在客套，真的把書拿走了。

拜托，我還要讀好不好！可她根本沒給我反悔的機會。

那本書她讀了好幾個星期，雖然我的閱讀被強行中斷后很不爽，但也有好處，那幾個星期里沒有人來叨嘮我，直到幾星期后，她找我還書。

又是“啪”的一下，她把書拍在我桌上。

“能不能愛惜一下書籍？”我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抱歉，我實在是太激動了?！?/p>

我的確能感到她的激動，她那杏仁般的眼睛里閃爍著異樣的光。

“這個結(jié)局實在是精彩，拉斯克爾尼科夫被索尼婭用愛治愈那段真的相當感人。”

我的心突然被不存在的重錘狠狠砸了一下，上帝?。ㄈ绻娴拇嬖诘脑挘?，為什么要派這個女人折磨我？我還沒有讀完！??！知道了結(jié)局之后我還怎么讀？

起碼這個女人對我的折磨到此為止了，我這樣安慰自己。

顯然是我一廂情愿了，因為第二天，她又來了。這次，她只是轉(zhuǎn)過頭，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我，我們兩個人都明白她是什么意圖。

我們對視了幾秒，事實證明我真的不擅長拒絕別人，只能一邊在心里咒罵，一邊掛著假笑把手上的《飄》交過去。

她就這樣用借書這件事糾纏了我?guī)啄辍啄曛?，我好幾次想要拒絕她，但我真的做不到拒絕任何人，尤其是一個女生，更不用說是她，相信我，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硬著香腸拒絕她，她求人的表情會讓人想到一只可愛的溫順的小貓，沒有人能拒絕一只瞪大眼睛可憐巴巴看著你的小貓。

但并不代表我無所作為，起碼她再也不能打斷我享受閱讀發(fā)樂趣。幾年來，我已經(jīng)徹底摸清了她的喜好，并根據(jù)它整理出一份書單，確保我的包里隨時有一本她喜歡的書，當小貓有了更新，更有意思的玩具，她自然不會去搶你手上那個。

除了她之外，我的初中時光還是相當完美的，打多數(shù)時間我只是充當班級的背景板，成績中等，除了閱讀也沒有什么才藝，既沒有朋友也沒有仇人。她倒是出處與我相反，學習拔尖，能歌善舞，無論走到哪都有一大群人跟著。

三

就這樣過完了四年。

以我的成績，大概率只能去一個普通高中，而她必定要上市重點，如此一來，我們就此別過，相忘于江湖，我又能回到絕對的平靜。

沒想到，整整四年沒有什么耀眼表現(xiàn)的我在中考走了狗屎運，超常發(fā)揮，一不小心上了市重點的分數(shù)線。等我發(fā)現(xiàn)這點時，我已經(jīng)修改不了我的志愿，萬幸，我們區(qū)不止一所市重點。我顫顫巍巍地在胸口畫了個十字，然后用筆狠狠地戳了她的后背，問道：“那個，能不能問一下你填了哪？”聽完她那長篇大論的分析和對自己成績自信地肯定后，我的頭有些發(fā)暈。

果然，高中入學的第一天，當我踏進教室，我看到她對我興高采烈地揮手。

她身邊的位置還空著，她用手拍了拍椅子，顯然是在示意我坐她旁邊。

我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坐在了那個位置，雖然她很煩，但如果我坐在其他位置的話，就意味著我要和一個完美符合定義的陌生人坐在一起，兩者相比較，還是后者更可怕。

另一個原因是她又擺出了那種我拒絕不了的表情。

就這樣，我在高中又成了她的同桌。和高中的日子相比，初中的日子簡直像在伊甸園。得益于物理距離的縮短，她獲得了全天候騷擾我的機會，她看書的時候有一個極壞的習慣，她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發(fā)表評論的機會。正當我沉浸在杰克凱魯亞克筆下那個瘋狂而浪漫的時代時，她突然拍了下我的見，猛地把我從夢中驚醒。

“你說，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對費爾明娜達薩的那種愛情真的存在嗎？”

她一只手托著頭，作出思考的樣子。插句題外話，她思考時總喜歡把她那緞子般的黑發(fā)纏繞在手指上。

在驚訝于她能記住如此長的名字的同時，我試圖給出一個回答，但她根本沒聽，等我說完，她又會發(fā)表一番自己的觀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觀點本身就蠢，反正從她嘴里說出來總是冒著傻氣。

萬幸的是，每天大部分時間是在上課，她上課時安靜且認真，為我提供了一個超級理想的摸魚環(huán)境。有時我讀書讀累了，會偶爾把頭抬起，緩解后頸的疲勞感。窗外的陽光透過磨砂玻璃照在她臉上，為她打上一層好看的柔光，我猛地發(fā)現(xiàn)，她的嬰兒肥已經(jīng)褪去，取而代之是一張鵝蛋臉，但下巴沒有那么尖，因此整張臉不會顯得高冷；她的鼻梁很高，翹起了一條好看的弧線；她的眼睛很大，卻沒有大到會影響臉的比例，瞳孔不是標準的黑色，而是一種深綠，讓我想到奢侈品用的那種天鵝絨包裝盒，為這張臉增加了一絲典雅的魅力。雖然我很煩她，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很可愛。

不過這并不能阻止我逃離她，因為她真的很煩。她好像有某種惡趣味。

“文一，跟你說個事?！澳彻?jié)下課，她把我叫住，和平時不同，她的臉色嚴肅。

“有人問我為什么總和一個小帥哥在一起，還問我們是不是男女朋友，你打算怎么回應這種緋聞？“她鄭重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相信那時我的臉一定漲成了豬肝似的紅色，在憤怒和難堪的幾秒后，我擠出四個字：“胡說八道！“

她突然把臉埋在手里，大笑起來，身體笑得連連顫抖，足足笑了半分鐘。

很顯然，我成了某種供她取樂的工具。這種時候，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應該表達出自己的憤怒。

可惜我不是正常人，我做不到。

所以我只能盡力去做我能做的事，但凡有點選，我都不會和她在同一個空間：午休我會去圖書館；體育課選了雖然我不擅長但女生最不感興趣的足球；還有社團，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她所有可能感興趣的社團，選擇了寫作社。

四

雖然我只是為了避開她才選了寫作社，但這個社團卻意外地適合我。知道該上哪里去找一群智慧和文字打交道的社恐們嗎？去寫作社。我們在活動時干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低著頭寫作，對我來說，這種保持距離感的環(huán)境就像家一樣溫暖。借著這個契機，我開始寫作。

其實寫作對我來說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就像一個京劇票友聽了幾年京劇后總會找個機會到臺上玩票。寫小說成了閱讀的某種替代，畢竟寫小說干的是上帝的活，再厲害的小說也沒有辦法讓你成為上帝。

當然，這種事得背著她做，不然又要來煩我了。

直到某天，我趁她午休去參加活動的窗口期寫小說，卻寫得入了神（這是常有的事，對一個寫作者來說，進入一個近乎真實的世界后再出來是很難的事）忘了時間，等我寫完最后一個字，卻發(fā)現(xiàn)她早就回來了，此時正湊在我的腦袋邊上讀我寫的東西。

完了，我心想。

不出意料，她又主動成了我的編輯。一旦看見我再寫東西，她總會搶過去看，看完還不夠，還喜歡給我寫批注，最可氣的是，雖然我總感覺她的筆跡冒著傻氣，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她提的意見大部分是對的。

這只會讓我更煩她，因為作家和編輯天生就勢如水火，據(jù)說海明威還用拳頭給他的編輯結(jié)結(jié)實實來了好幾下。無論如何，我還是做不到拒絕她，更不要說學海明威用拳頭解決問題。

幾個月后，當班主任向我們宣布了某作文比賽的消息，像任何一個編輯都會做的，她偷偷替我投了稿。長話短說，我過五關(guān)，斬六將，將桂冠收入囊中。

五

幾乎一夜之間，我從背景板一躍成為班級乃至學校里的明星，多年來我苦心經(jīng)營的距離感被瞬間打破。和被遇見的每一個人追著問寫作的秘訣相比，她顯得那么溫柔安靜。平心而論，我還是挺感激她的，雖然成名真的很煩，但作為一個寫作者，作品受到認可的感覺真他媽好。（原諒我，這里不用點臟字不足以表達我的興奮）

我也成了寫作社這個冷門社團的英雄，自創(chuàng)社以來，還沒有成員得到過如此好的成績?，F(xiàn)在其他人但凡寫點什么東西就要塞給我看，儼然把我當成了他們寫作路上踩在腳下的臺階。寫小說的找我是專業(yè)對口，寫散文的我多少也能提點建議，唯獨有一個奇葩男生，他給我看他寫的詩歌，還是情詩。

“文哥，你幫我看看?！八f給我一張紙。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評論，以我近乎為零的情感經(jīng)歷和詩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我能做到只有點頭，微笑，再補一句：“挺好的?！?/p>

“既然文哥都覺得不錯，那么我就去送給那個女生了。

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有人寫情詩？但畢竟是人家的私事，我不好多說什么。

直到我在她的桌子上發(fā)現(xiàn)了那首詩。

六

腦殼痛。

說實話，這也說得通，她是個很可愛的女生，表面上性格又很好，肯定有很多男生喜歡她，不過這個碰巧被我知道罷了。

明明性格那么惡劣，怎么會有男生真的喜歡她呢？

算了，關(guān)我屁事。

我拿出本子打算寫點東西，盯著紙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我忍不住去想她會不會答應，那個男生條件很好，她大概率會答應吧。

看來她煩我的日子終于要結(jié)束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如果我的世界里沒有她會怎么樣。

大概率我現(xiàn)在會在圖書館的某個角落，繼續(xù)充當完美的背景板吧，可能連語言能力都要退化掉，除了她，我還能和誰交流？

那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我突然發(fā)現(xiàn)：
與其說她煩我，不如說她拯救了我。

我總是試圖和別人保持距離，其實我何嘗不想加入他們，只是我沒有勇氣踏出第一步。

我用書在自己周圍筑起一圈城墻，把他人拒之門外。

在那個下午，她走向我，把其中一塊磚抽走，整面墻隨之轟然倒塌。

我希望她能煩我一輩子。

現(xiàn)在輪到我走向她了。

七

“我……喜歡你?！?/p>

?

后記：

終于他媽寫完了（原諒我），現(xiàn)在是凌晨三點三十五，我從昨晚十點開始寫，寫了五個多小時?？傊@篇小說寫得相當上頭。

第一次嘗試戀愛題材，估計效果不太好，畢竟我真的沒有任何經(jīng)驗（各種意義）

注意?。?！小說里的情節(jié)人物不基于任何現(xiàn)實原型創(chuàng)作，請勿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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