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苦口神醫(yī))
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候就是那么神奇。
當洛曉提著手提箱,走進圣地亞哥車站旁的小酒館時。
一眼就看中了坐在吧臺上喝酒的那個男人。
他的拇指和食指夾著一杯金酒,像欣賞著瑰麗珠寶在光線下閃爍變化一般,細細摩挲著酒杯。
酒館燈光昏黃,將他巍然的身體雕琢成了一尊線條極為明朗的塑像。
這里的一切喧鬧。
酒杯互相碰撞時飛濺的酒水,啤酒泡沫消散時的噼啪聲,女招待蝴蝶般穿梭在充滿荷爾蒙的調(diào)笑間的身姿似乎都與他無關。
這孤獨的特質(zhì)就像牛仔的套圈,一把將洛曉的視線牢牢拴住。
“伙計,一起喝一杯?”他走了過去,將箱子放在腳下,坐到了男人左側的高腳椅上。
突如其來的邀約似乎打擾了他。
男人的視線從酒杯上緩緩上移,像是大戲開場前,拉開的帷幕般緩慢。
洛曉靜靜注視著他,這是個樣貌普通的男人,臉頰消瘦,甚至微微凹陷,五官嚴肅而和諧的排列在一起。
他看上去神情淡然,格外清冷,唯有一雙淡褐色的眼睛格外幽深。
“宋翔?!蹦腥说穆曇襞c他的外貌一般的普通,低沉嘶啞。你可以從任何故作深沉的男人嘴里聽見這種聲音。
他淡褐色的眸子在洛曉的臉龐上一掃而過,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洛曉回以微笑,他伸出右手,在吧臺上敲了敲。
酒保轉(zhuǎn)過身,將手中擦拭許久的玻璃杯放到洛曉面前。
“兩杯金酒?!?/p>
當清澈透亮的酒液在杯中翻涌時。
洛曉俯身靠近了宋翔,用僅能兩人聽到的聲音,低聲說道。
“我有一筆大生意,你要不要做?”
……
從賓館中醒來時,洛曉打開自己的手提箱,一一檢查自己調(diào)配的‘苦口回春’。
金酒加一點點薄荷葉,讓口感更加刺激爽辣,并且摻雜了幾滴花椒水,讓氣味如春日的花圃般復雜,一共五角錢的成本。
如果再加上心理安慰的成分,賣個五塊錢一點都不貴吧。
而且它也確實有療效,喝下后直接讓你的舌根麻木,胃里翻騰如火。
在各種激烈的身體反饋過后,人們總會誤以為自己獲得了片刻的寧靜。
就像是在蚊子包上面用手指甲掐出十字封印,以疼止癢一樣。
洛曉憑借著這一手,從圣勞倫斯一路賣到圣地亞哥,成了響當當?shù)摹t(yī)’。
確認自己的‘藥劑’一只不落,洛曉合上了手提包,靜靜坐在床上等著顧客來臨。
沒過去多久,大概是太陽上升了一根手指頭的橫面那么多的時間。
咚!咚!咚!
急促響亮的敲門聲響徹整間旅館。
造成這響動的人的急切心態(tài)完全融入進敲門聲中,懇切又焦急,像遇到了生死存亡的重大危機般。
公雞聽見了都得為他提前打鳴幾分鐘。
但洛曉巍然不動,如一顆長青老松扎根在床上。
咚!咚!咚!
敲門聲更急了,天花板上的灰塵因為震動大片大片的灑落。
在窗戶引進的光線中閃閃發(fā)亮的飄落。
洛曉站起身,慢條斯理的將領口的褶皺撫平,然后,亦步亦趨的走到大門旁,讓后背緊貼著墻面,身體繃的挺直。活像一位即將出場的舞臺明星。
他將手放到門把上,在連續(xù)不斷的敲門聲中尋了個空隙,猛地一拉。
撲通!
“哎呦!”
一個人影被他向前猛揮舞的手臂帶了進來,一個跟頭栽倒了地上,臉朝下,屁股翹起。
他的右手還保持著高舉的姿勢。
如果自由女神被推倒,大抵也就是這樣了。
洛曉讓自己緊貼著墻壁的后背松懈一些,動了動脖子,再一次理了理領口上的褶皺,他清了清嗓子,繼續(xù)用慢條斯理的聲音開口道。
“先生,你知道你破壞了一個美好的清晨嗎?”
地上的人還在哀嚎,但幾聲過后,慘叫就被收回了嗓子里。
就像是手指頭被開水燙到了,也要先把即將爆炸的炸彈上的引線拆掉一樣。
地上的男人飛快的爬了起來,緊張兮兮的用手背抹過滿是汗水的額頭,將一張擰巴起來的臉對準洛曉。
“您就是遠近聞名的苦口神醫(yī)對不對?”他的疑問像是走形式一般,似是早已知道答案,所以沒等洛曉回答,他便急切的說了下去,“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家老爺,他就快不行了!”
他哀求著伸出手,想要拉住洛曉的胳膊,但瞥見臟兮兮的手掌,又生怕惡了洛曉,所以只得將兩手在半空中合十,一個勁的彎腰鞠躬。
“求求您,求求您!”
洛曉伸出手托住男人的肩膀,輕輕拍了拍,臉上一片和藹。
“嘿呀,你早說有位重病的病人不就行了,我是醫(yī)生,怎么可能見死不救呢?”
他先是回到床上,將手提箱拿起,接著,走到男人身旁拉著他的肩膀,盡可能的顯著親切,又小心避開男人臟兮兮的手掌,一起向旅館外走去。
一輛馬車早已在門外停好,兩匹身形高大,毛發(fā)深棕油亮的純種西班牙馬身上套著韁繩,正打著鼾驅(qū)散鼻頭的蒼蠅。
男人一馬當先的為洛曉拉開車門,等他走上去后,將車門關閉,爬上了駕車的位置。
隨著韁繩響動,馬車緩緩行駛。
洛曉在車廂中端坐,手提箱平躺在他的腿上,他的兩只手掌平鋪在箱面上,在這無人的環(huán)境中,終于能讓嘴角輟起淡淡的笑意。
此時天色尚早,路上的人并不多,所以馬車很快提起速度。
車廂四四方方的窗框外的景色不斷后退,明媚的陽光將它們照耀的像是精心繪制在絲綢上的圖畫。
這副圖畫并不算長,很快,車速漸緩,這段景色到了終點。
馬車駛進了一座莊園。
穿過一道鏤花鐵門,駛過莊園前平整寬闊的草坪,青草盈盈掛著晨露,在陽光下一閃一閃的好似舞臺上的燈光。
洛曉整理衣袖上的褶皺,該他登場了。
馬車停在了莊園的大門前。
駕車的男人飛快的爬下車,將車門打開,彎腰等候在一旁。
洛曉拎起手提箱,像一位視察自己領土的國王般從容的走下車。
他保持著和藹,對男人說道。
“病人在哪里?快點帶我去吧,病癥可不會給你拖延的時間?!?/p>
男人引領著洛曉走進莊園,一路穿過幾個回廊,爬上了兩層樓梯,迷宮般的莊園內(nèi)除了兩人的腳步聲外,仿佛別無他物。
他們在一扇碩大的棗紅色房門前停了下來。
“我家老爺現(xiàn)在重病垂危,請您盡可能安靜,別打擾到他?!?/p>
男人祈求的望向洛曉。
“當然,請您相信一名醫(yī)生的專業(yè)性?!甭鍟詮纳迫缌鞯狞c頭。
接著,男人便在洛曉的注視下推開了門。
從略微開啟的門縫中,一張小房子般的床格外惹眼。
縫隙更大了,洛曉看清楚,這張床擺放著整個房間的正中,四角處豎立著小腿粗細的立柱,最上端互相接連,它們支撐著頂部厚重的紗帳。
此時這些紗帳全被綁在立柱之上,得以讓洛曉一覽床上的景象。
一顆長著金色頭發(fā)的腦袋陷在柔軟的枕頭中,正虛弱的瞇著眼睛。
仆人似的男人邁著碎步走到他的身邊,俯下身,低聲耳語了幾句,點點頭,接著便向洛曉揮揮手。
“您就是那名神醫(yī)吧?”
當洛曉走過去時,聽到了床上之人極其虛弱的聲音,像一只從針眼粗細的小孔中不斷漏氣的氣球一樣。
“是的?!甭鍟詫W著仆人的樣子,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道。
這是個年紀不算太大的男人,時間甚至還沒來得及在他的臉上留下褶皺,命運的不仁慈就這樣毫無道理的降臨到他的身上。
他是那么的蒼白無力,脆弱的像一張濕透的白紙,哪怕嬰兒都可以輕易戳破他。
“求您可憐可憐一位虔誠的信徒吧,我可…”
他還想繼續(xù)說下去,但洛曉在唇邊豎起食指輕輕噓了一聲。
“請您放松,我保證會將您醫(yī)治好的,用我醫(yī)生的榮耀保證?!?/p>
他將右手上的手提箱放到地毯上,打開了它,在其中走挑右選的猶豫不決。
抬起頭,視線在床鋪上虛弱的病人身上停留片刻后,他似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從中拿出了一只。
“這是我一只珍藏的‘苦口回春’,它的用料和效果都要遠超一般的‘苦口回春’?!闭f到這,洛曉面露猶豫,“就是…”
床上的男人開口了,似乎是瞧見了生的希望,他的底氣充足了不少,聲音也微微大了一點。
“您放心,我會全額彌補您的損失,并且支付給您額外的報酬?!彼nD了片刻,好像在思考,“兩千…不,兩千五百塊怎么樣?”
聽到這巨大的數(shù)額,洛曉的心臟在這一霎那抽搐起來。
一股從未有過的猛烈情緒驟然從心底升騰,如同火山爆發(fā),來的是那么突然。
他知道自己得動起來,得說點什么,做點什么,否則一定會忍不住大笑出聲。
所以他猛地抬起頭,用一副被侮辱的激烈口吻說道。
“您這是在侮辱一名醫(yī)生,我的猶豫并不是因為它的價格,只要能拯救一條生命,不要說它的成本只有兩千塊,就算是兩萬也是值得的!”
這番正氣凌然的發(fā)言似乎將房間內(nèi)唯二的聽眾震撼了。
幾個呼吸的沉默后,床上的男人緩緩開口。
“抱歉,醫(yī)生,我從未見過向您這般有著金子般閃耀思想的人,我為我的無禮向您道歉?!?/p>
“不?!甭鍟該u頭,他雙拳緊握,讓指甲狠狠的戳進肉里,疼痛讓他清醒,此刻洛曉的做派,十足的像一位品格高尚的神醫(yī)。
“我只是擔心藥效太過強力,而您虛不受補,可能會因此出事。”
“那醫(yī)生您有什么建議呢?”
洛曉蹲下去,又從手提箱中拿出了三瓶‘苦口回春’。
“我建議您先服用一般的‘苦口回春’,三個療程后,您應當有一副能消化吸收磅礴藥力的身體了。”
床上的男人在仆人的攙扶下緩緩坐起身,他虛弱無力的依靠著床頭,但依然堅持向洛曉點頭致敬。
“您是如此的仁慈,醫(yī)生,就按照您說的辦。”
接著,他向仆人吩咐道。
“拿支票本來?!?/p>
仆人似乎早有準備,立刻從口袋中掏出了支票本和鋼板。
男人接過,用不停顫抖的手拿著鋼筆,顫顫巍巍的在支票本上寫下了一串數(shù)字。
咔!
支票從簿子上撕下的聲音動聽的如同天堂的弦樂。
他將支票和鋼筆交給仆人,讓仆人拿給洛曉。
“還需要您簽個字后,加蓋印章,這張支票才能生效。”
床上的男人悠長緩慢的開口。
“當然?!甭鍟渣c頭,接過東西。
他低頭一看,支票上的數(shù)字頓時讓他眼前一黑,氣血沖腦。
洛曉踉蹌幾下,幾欲跌倒。
“這…這…”他結結巴巴的,好半天才完整的說出一句話,“您這也太多了。”
“不。”男人搖搖頭,“與我的生命比起來不算什么,與您金子般的精神比起來,也不算什么,不是嗎?”
男人似乎有些焦急了,他催促道。
“您快簽字吧,之后交給仆人去加蓋印章即可,咱們還得治療吶!”
洛曉迷迷糊糊的,神智被一串零給沖擊的七零八落。
此刻,他握著筆的手也開始顫抖,但依然本能的將筆尖靠近支票,歪歪斜斜的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之后,他將東西交給了仆人,并且親眼看著仆人將他的命收回了口袋,而那雙手再次從口袋中出來時,掌中多了一只明晃晃的鐐銬。
咔!
幾乎與支票撕下時相同的一聲,但卻是天堂與地獄的差距。
“不…你們在干什么!”
洛曉驚愕的看著將自己雙手放進鐐銬的仆人。
“當然是逮捕一名詐騙犯了?!贝采系哪腥藦拇采献吡讼聛恚f話的聲音中氣十足,他在臉上抹了一把,一層白色的粉末出現(xiàn)在他的手心。
“這東西抹在臉上真不舒服?!?/p>
將手上的粉末甩掉,他轉(zhuǎn)頭看向仆人。
“警官,他現(xiàn)在是您的了。”
這位偽裝成仆人的警官先是沉默的點頭,思慮了片刻后,一字一頓,像播報機似的開口說道。
“您的配合將得到州立警局的特殊嘉獎?!?/p>
等他吐出最后一個字,男人立刻接上。
“這事情麻煩您了,警官?!?/p>
警官只是沉默的點頭,他的右手抵住洛曉的肩膀,將洛曉轉(zhuǎn)了個彎。
“我得先把他帶去警局,您門口的馬車,我需要繼續(xù)借用一會?!?/p>
男人欣然應允。
警官推著洛曉往外走。
“不,我沒騙人!”
砰!
洛曉試圖反抗,但警官的一記肘擊幾乎讓他痛的無法呼吸。
鐵面無私的警官推著洛曉原路返回,但與來時不同,此刻的莊園內(nèi),萬物復蘇般的多出了成群的女仆與男仆。
他們嘰嘰喳喳的,像圍繞船只的海鷗,在遠處伸長了脖子互相談著八卦。
警官粗暴的將洛曉推進車廂,之后將門甩上,自己依然去駕車。
馬蹄踢踢踏踏的響著,車身開始抖動,雙手被困住的洛曉坐在車廂內(nèi)毫無辦法,或者說他也沒去想辦法。
一陣疾馳后,車子停了下來。
車廂門再次被打開,警官鉆了進來。
“伙計,你有必要演的這么真實嗎?”洛曉大聲抱怨,同時將被綁住的雙手伸出,“趕緊給我打開!”
警官普通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諷刺。
“可能我沒法給你打開。”
“什么?”洛曉愣住了,看著眼前這張臉,他瞇起了眼睛,“宋翔,你不要和我說你想吃獨食!”
“不,我怎么會吃獨食?!彼蜗柽B連搖頭,他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個本子攤開后擺在了洛曉的眼前。
“其實你自打和我談‘大生意’的時候,我就像告訴你?!?/p>
本子上白刺刺的徽章簡直要戳瞎洛曉的眼睛。
“我真是個警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