塏丘,開鑼,上
“四月……廿一,小滿” 雨霽初晴,坐于舢板上的人正低頭自忖,默默計算著日期??吹贸鰜?,他并不喜歡記錄時間,只能吃力得從很久以前,即是上一次記錄時向后推演,至于上一次是什么時候……他是個閑散的人,不太喜歡有什么東西束縛他,包括……時間。 那應(yīng)該是白家的事,足以讓他掐時做事,那是什么朝代?好像是元朝,啊對,現(xiàn)在是明,那么上一朝便是元,他記得在史書里看過,雖然有點(diǎn)變化,但是大事大差不差。 很好笑,重生于時間的人居然不喜歡時間。準(zhǔn)確得來說,時間被重置了,一切回到了原點(diǎn),熵值重歸于零,這真是個難熬的過程。他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倒是出現(xiàn)的失誤帶來了一些有趣的朋友,包括他,舊時代絕對混沌的聚合物,擁有了重組基礎(chǔ)元素的神奇……仙術(shù)?不……他現(xiàn)在不關(guān)心這個,現(xiàn)在主要問題是“她”在哪? “她”算一種基于映象的稱呼,神明不關(guān)心形態(tài),就好像此時舢板上的家伙也曾被人叫做伊人,雖然現(xiàn)在的形象更像一個萎靡不振,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用漠視一切的眼神看著世間荒誕的愚戲。 “立夏以后的海上真是安靜,賊人……也少了大半了”來者拉回思緒, 人類脆弱的生命在自然的怒火前不值一提,狂風(fēng)與海浪破壞性絕非戲言。但奇怪得是,此時此刻,雖然普通的海盜幾乎已經(jīng)“息工”,停止掠奪,但來自名為塏丘的島嶼之上的倭寇卻依舊不減猖獗,肆虐于太陽升起的海域,在彼岸的大陸與群島上播撒貪婪與罪惡,較之春冬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演繹這比他還要古老的自然法則,弱肉強(qiáng)食的法則,就好似一出刻意的戲,每個人都是戲子,下臺便是死亡…… 至于塏丘……一個文明的聚合體,擁有著強(qiáng)大到詭異的軍事實力,支持著它肆意掠奪,但也僅僅是掠奪資源,雖然那銅炮足以轟開當(dāng)時大部分國門。其地理位置墜于日本群島南方,不屬于日本任何一個島嶼,其地形奇異,也絕非鬼斧神工,到更像人工干涉的結(jié)果,尤其是四周的列島,刻意的排布幾乎抵御了一切危險,如有來犯也可以輕松應(yīng)對,保護(hù)巉峻矗立的主島。 這樣的異狀,十有八九是“有趣的朋友”帶來的結(jié)果,這位“朋友”也許知道他想知道的事情,管他呢,在彼岸古老的土地上待久了,也該在別處找點(diǎn)樂子了。 可惜上次未逢吉時,縱是自己神軀難滅,但足下舢板可擋不住自然的怒火,風(fēng)雨之后他只好抱著破碎的木條漂泊于蒼茫大海,隨著海浪慢慢晃。 不知多久才遇一商船,將他撈起。 商船上幾乎都是明人,他們正欲去東洋做生意。出于禮貌,他便也告訴了他們自己正要去塏丘謀生,不巧路遇風(fēng)暴…… “塏丘么?我們便是從那過來的,那兒雖是繁華,可至少對于我等移民,也未必是什么好地方。”姓季的船長搖頭道,那位年輕的船長其時只有二十有余,卻也如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水手般沉穩(wěn)?!澳莾旱姆比A是帶著分化的繁華,我們可難在那分下財主口邊的殘羹,如今您家財破空,還是莫要指望那嗟來之食,塏丘對沒有利用價值的移民并不友好,你此般一去,恐怕……” 彌甦笑笑,既然幾人苦口婆心,也只好再享受大明幾年茶水,要那商人路過東海濱把他放下了。 只可惜在那不久之后,彌甦便聽聞年輕的季船長在于東海洶涌的波濤的搏斗中,像一個男子漢一樣葬身于海底了,這也許也是他最好的歸宿了。 他順理成章地把事情拖了幾十年,也許塏丘早已物是人非。要怪,就怪明朝的茶葉物美價廉。 想罷,他解下葫蘆長飲,釅茶的苦澀充斥口腔,他不需要進(jìn)食,喝茶只是一種興趣。 人世就像一壺茶,一樣的東西擺在那,至于到底是什么味道,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口味,有相似,冇相同。見事見人多了,他也只想慢慢咽下茶湯,而不去刻意改變它的口味,這是他的處事之道,也是……白家給他的教訓(xùn)。 烈陽曝曬海面,閃出波光粼粼。 遠(yuǎn)方的高山若隱若現(xiàn),他本想棄船游去,又可惜一壺茶,頭上的箬笠,還有背后沉重的橫刀,只好老老實實地漂過去。 少頃,還未及舢板觸及沙灘,來者便一躍上岸,先讓布靴踏出兩個腳印,證明自己踏足過這片冗出的土地。 塏丘的主島邊陲沒有設(shè)防,因為這不是什么太平地方,自然沒有太多人來,便荒在那,成為了各種沖突的緩沖區(qū)。 沙洲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沙子海水與土匪。但是他沒有剿匪和繳費(fèi)的義務(wù),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沿著瀕海向前,繞到主島西邊,山腳下,至于他為什么不直接在西邊登島,第一他是跟著賊船走賊路來的,第二…他不是很會駕馭舢板。這些當(dāng)然是雜談爾爾,現(xiàn)在他端正箬笠,拍了拍布衣上的沙子,便向太陽落下的地方走去。 西沉的陽光被山巖遮蔽,只投下一片陰影,黑暗下的俠者頭戴箬笠,身著寬大布衣,布褲,小臂小腿腰間皆以行藤纏緊,腰間的橫刀不知道已有多少年歷史,此時的作用也僅做為俠者的象征,以他的力量不適合爭端,正如他對脆弱生命的感慨。其手中常把玩一銅葫蘆,刻意做成葫蘆樣也許也是所謂的象征?其中常備釅茶,他不喜歡喝酒,至少在白家事以后。 直至天完全黑透,依舊不會讓他停下腳步,除非…… 馬蹄踏過土地,自沙洲幾里外傳來,來者壓低身體,雖然如此遠(yuǎn)應(yīng)該也不會有太大關(guān)系,待之許久,馬隊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他,或者對他沒有興趣,舉著火把魚貫進(jìn)入一個漁砦。馬隊對他沒有興趣,他倒對馬隊挺有興趣,這群人多半是群土匪,進(jìn)漁砦自然不是去行善積德的,來者起身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 愛管閑事是他改不掉的習(xí)慣,也是他同絕對理性距離最遠(yuǎn)的鴻溝。這也是比高高在上,藐視眾生的神明最大的區(qū)別,也許是許久以前人性的保留。 行至砦邊,馬隊卻早已行遠(yuǎn),貪婪的賊人幾乎攫取了砦中的一切,只留高懸樹上的頭顱在訴說過往的故事。 他自己不需要睡眠,便坐在樹邊,長飲苦澀的茶,耳畔因為恐懼而壓低的抽泣聲比口中的茶尤苦幾分。且聽風(fēng)吹樹梢,樹葉窸窸窣窣得響,葉間的木片兒也被吹動,慘白的月光下映出其上的模糊的字“一家人………平安………………村上太郎”,真是諷刺,美好的祝愿和一個滴血的頭顱掛在一塊,不知誰人過去的美夢被撕得粉碎,成為了殺人的惡鬼。來者塞緊被喝光的葫蘆,睇視樹上的頭顱,男性,大約已四十有幾,看斷口形式,頭也是死后不久割的,砍頭的刀似乎并不鋒利,用頭發(fā)固定在樹上,頗有展示地之意。頭顱下面是兩個小小的墳包,新立了兩塊木牌“愛妻……”“愛子……”旁邊插了一把鋒利的長刀,滴下的血正好落在刀柄上,劃過“東方家臣”的銘文。他站起身,看到還有別的尸體堆在一邊,看著不像村里人…… “兄臺不必拘謹(jǐn),在下雖無酒水,但是不妨一見。”來者突然回首望向林蘙。 深林中樹影婆娑,似有野獸活動。待之許久,他又坐下,月光美啊,只可惜無人為伴。 當(dāng)然不會指望官府來處理這麻煩事,待到天亮察覺無事的村民只能自己收拾這攤爛攤子,待陽光還沒有被山峰吃掉的時候把死人拖出村,尋幾個不是這么遭的尸體,分給認(rèn)識的家屬,稍稍吊唁了一下。時間不是用來哭的,生存還要繼續(xù),連孩子都知道這一點(diǎn),體現(xiàn)在那不屬于這個年紀(jì)的堅毅神情上。 來者并不想叨擾忙碌的人們,他靜靜踱步觀察,偶然有人問其來歷,簡單表明身份后麻木的村民便不再說什么,忙著生存的工作,應(yīng)對下一次賊人的來訪。連見幾人皆是如此,也許是悲痛讓他們不愿多言,他不喜歡這樣的壓抑,直到幾步之后,驚鹿的空鳴吸引他駐足在一個小院的柴扉前,這是他閑時踱步發(fā)現(xiàn)的地方,其與其他地方不同之處吸引了游手好閑的他,來者正欲扣門,卻見柴門半掩,其上刀痕斧印新舊陳雜,一旁小籬已被踏破,陷在土中。 見此情景,房內(nèi)許久未應(yīng),其主想已……罷了,來者推門入庭,見小院芳景,曲徑通幽,雖不奢華,但卻頗有情趣,比之外面的哀鴻遍野,景致反倒突兀。步上迤邐石子小道,身畔栽有俊俏的矮松,上面的燈籠卻早已打到地上,被踏成碎片,一旁的柴堆也被粗暴地砸爛。真是可惜,曾經(jīng)想必也是處世外桃源,但終為遺跡,覺得無趣,來者便想離開。 “不知客人來此何事?”路盡移門倏然推開。 奇怪,原來有活人,為何之前不應(yīng),未及多想,出于禮貌,來者忙回身作揖賠罪,見樹邊門口站一老嫗“在下客經(jīng)此處,還道無人,多有冒犯…”話未說盡,覺察四周傳來響聲,似有人匿于院外。 “不妨失,只是這小院久遭匪患,早已無甚景致,只有老嫗一人留守,客人來游便是?!? 稍加附和幾句后,他也知趣,辭了老嫗,推門離開,逡巡與村中空地旁,她顯然有不想讓他看見的東西,前期未應(yīng),直到后期看他逼近才開口,真是有趣,沒想到這小小漁村已有謎團(tuán)隱瞞。而且見那老太一臉嚴(yán)肅,人老花黃,也不見得是無聊的男女之事,他知道過多詢問只會里真相越來越遠(yuǎn),他愿意等待故事的結(jié)果,此時那老媼估計也當(dāng)是無知的流浪漢尋口吃的,但愿吧。 許是這寶地之下暗流涌動,本想散心,卻未行有一里,又有更神奇之事,路旁一長衫學(xué)者,興許是見了這等血腥的場面,在茅房邊大吐。這是令他沒想到的,學(xué)者帶著那“文化人”“上等人”的稱號,卻突兀的出現(xiàn)在這等庸俗的背景里,他想不到任何一個理由足以讓道貌岸然的學(xué)者來到這危機(jī)四伏之地。 長衫兒見有人來,急忙擺正身子,情急之下居然如田野庸夫般用衣物擦拭嘴角“小生季良丸,不知客人貴姓,來此曷事?” 標(biāo)準(zhǔn)的中原式的官話讓他感到尤為熟悉,尤其是日本島附近,既然他姓“季”那應(yīng)該與中原也有點(diǎn)關(guān)系。 “免貴,在下彌甦?!眮碚咝趴诤o了一個名字,到挺符合他的經(jīng)歷。不過以前好像這個詞寫作羋蘇,不過,管他呢,他總是獨(dú)來獨(dú)往,名字不是很重要,而且“米酥”也不是什么好名字,沒有幾個東西愿意這么稱呼他?!皝y世流民,逃難至此?!? “也是,近來塏丘不甚太平,不過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人民不用見血了,我們都會……” 學(xué)者的樂觀越發(fā)讓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并不確定他是在開心什么,急著通告彌甦,總之,這不像是一個陷溺在詩書中的學(xué)者應(yīng)該發(fā)出的笑容,彌甦已經(jīng)很少從自詡為成人的臉上看到這種笑了。以至于他根本沒有聽進(jìn)去季良丸在感慨什么。 “不知小友自何處來?”他拉回思緒,走神不是一件好事。 “塏丘太學(xué)”學(xué)者手指遠(yuǎn)方山峠之下,“我是太學(xué)社會學(xué)系的學(xué)生,特來此調(diào)研?!? “社會學(xué)?”在這個時代能聽到這個詞真是新鮮,更新鮮的是這種帝國統(tǒng)治需要什么社會學(xué),“就你一人?” “唔”季良丸又回身干嘔,彌甦也意識到這個不是什么好問題,學(xué)者說什么都不好。 “祝你玩的開心。”他又知趣一回,此話就算與季良丸道了別,彌甦現(xiàn)在更是疑惑,小小村砦看來有趣之物不少,突兀的事物總是帶有故事與謎團(tuán),何況他們都在故意掩蓋,就如這么弱不禁風(fēng)的學(xué)者居然獨(dú)自一人來到匪患嚴(yán)重的村莊做不知所以然的功課調(diào)查,并且能沒少一塊肉活到現(xiàn)在,真是奇怪。只是讓他不禁好奇,既然都是來塏丘的“季”家人,不知道和那個情報販子的“骨灰”有什么關(guān)系? 居然對方有難言之隱,彌甦也不好過問,總之今天幸運(yùn)得很,如此多疑問足以讓他打消了這么快去城中的念頭。他決定再等等,等到見證真相的晚上…… 恐怕這個世界上唯一守約的只有每夜升起的皓月,比起前世熔毀的太陽尤為好。 夤夜是彌甦喜歡的時間,它向勇敢的人分享有趣的東西,就比如……林蘙間的人影,這次的身份互換讓潛藏者暴露在他的視野下,只需靜靜跟在他的后面,穿過掛有繪馬的樹邊,進(jìn)入破敗的小院,驚鹿雜與潛藏者的腳步,停在石子路盡頭的屋下。雖然他并非掉以輕心,但是要發(fā)現(xiàn)彌甦還是不大可能。 “母親。”黑影自以為安全后開口道,聽聲音似乎是一個年俞四旬的中年男人,房中原來是其岳母,早該想到他們有關(guān)系的。 房中許久未有響聲?!按驍嚵?。”黑影轉(zhuǎn)身欲走,這不是白等了?不過還不急,彌甦又伏下身來。 “慢!”房中傳來老嫗的聲音,“唉……兒啊…” 之后許久未開口,但是黑影仍伏于屋下。 “仇是報了,可這又怎么樣,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徹底成東方家的死敵,恐怕那些賊人不會放過我們,老嫗自是已經(jīng)活夠了,只可惜……?!? “不能讓吾兒和他媽白死,更何況不知為何那群賊人已經(jīng)離開村砦了?!? “難不成是被你嚇跑的?” “是不可能,近來他們行事詭異,怕是城中有變?!? “心琉她?罷了……你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只可惜……”之后老嫗語氣低沉,“去……罷?!? 黑影又伏許久,道完別后起身奔走,隱于林翳。 賊人走了,還留下一個沒人要的腦袋,事情似乎變得更有趣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