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題是「伴我同行」。

今天帶來科幻小說《萊布尼茨的可能世界》連載的下部：

在貓貓統(tǒng)治下的世界，人類才是寵物。人類利用貓的科研成果前往宇宙，卻通過黑洞進入了我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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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收錄于未來局“不存在”系列科幻選集《貓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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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布尼茨的可能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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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建峰 | 1994年出生，福建泉州人。小說《尼伯龍根之歌》獲未來科幻大師三等獎?！队洃洸妒帧肥珍浻凇爸衅苹眉炎鲄矔た苹脛≡合盗小薄段磥硗隆?，《匯流》收錄于同系列《未然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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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布尼茨的可能世界（下）

全文約88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7分鐘

戴著紅色袖章的士兵們表情冰冷，眼神卻狂熱。他們不茍言笑，邁著雄赳赳、氣昂昂的步伐壓著伊芙進了地下。在一間潮濕昏暗、惡臭撲鼻的小房間，其中一個士兵單手用力鉗住伊芙的手腕，將她狠狠推到墻上。

“發(fā)生了什么？”伊芙惶恐不安地問道。

沒人回答她，也沒有人愿意和她說話。她的整個身體被按在墻上，光潔的側(cè)臉緊緊貼著濕漉漉的墻壁。墻壁上結(jié)著的苔蘚傳來一陣陣令人作嘔的黏膩感，難聞的霉味和刺鼻的惡臭令她頭昏腦漲，幾乎快要昏厥過去。她感到一陣說不出口的屈辱，盡管她不明白士兵打算做什么，但她從這種對待牲畜似的行為舉止中感受到了蔑視、狂熱、征服欲和病態(tài)的權(quán)力向往。

她開始大喊大叫，瘋狂掙扎，像一只落入獵人陷阱的野獸?？伤裏o力反抗。即使她穿越了一個時空，在黑洞中僥幸活命，但她仍是一個柔弱的女子，在面對壓迫和暴力時除了尖叫或忍氣吞聲便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名士兵已經(jīng)無法徹底制服漸漸趨于瘋狂的伊芙。另外兩名士兵在那個男人的呼喝下上前幫忙，分別按住了她的手腳。他們瞪她、罵她、打她，卻始終保持那副無動于衷的冰冷模樣。

在一次次嘗試中，士兵們費了大半天功夫才剝?nèi)ツ巧碛詈椒?。他們讓她光溜溜、不著寸縷地站著，白皙細膩的胴體在陰暗的地下鮮明得仿佛會發(fā)光。她很美，的確很美，也許世間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抵抗這種妖冶的異性之美?？善勘鴤円琅f面不改色，眼中絲毫沒有流露出獸欲和瘋狂，仿佛這樣做純粹只是為了剝?nèi)ト说耐庖?，令她像一只原始野獸那般倉皇無助。

他們不打算侵犯她，恰恰相反，即使伊芙姿色動人，那一雙雙冷寂的碧藍色眸子投射出的也依舊只有憎惡、不屑和唾棄。伊芙抱著雙臂在墻角蹲下，其中一個士兵粗暴地把她拉起來，另一個士兵拿著針管上前抽了她的血，第三個士兵戴上一副口罩，瞪著冷酷無情的雙眼檢查她的肛門和生殖器是否藏有武器。

空氣中彌漫著的酸臭味兒幾乎快令人窒息。瘋狂、不安和死亡的氣息潛伏在那股惡臭之下，隨著伊芙的每一次呼吸，悄悄然灌注她的體內(nèi)，一點一滴將她推向絕望和恐懼的懸崖。

在忙完這一切之后，士兵們自顧自走了，丟下伊芙身陷囹圄，獨自一人蜷縮在角落里哭泣。地下世界黯淡無光，終不見天日。黑暗仿佛一股陰郁模糊的大霧籠罩室內(nèi)，唯有墻壁上一盞老舊的節(jié)能燈放射出微弱的白光。

片刻后，士兵們又回來了，帶著一疊紙質(zhì)報告。他們再次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不耐煩地為她套上一件泛黃的亞麻長袍。然后，他們帶著她出了房間，踏上一條枯冗曲折的幽暗長廊。

他們上了樓，把伊芙帶至一座高塔。

士兵敲了敲門，“長官，人已帶到?！?/p>

“讓她進來吧?！鞭k公室內(nèi)傳來一道冷靜而鏗鏘有力的男聲。

鉸鏈轉(zhuǎn)動，在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中，門自動打開，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張棗紅色的實木大班臺后頭微笑著看著他們，房間側(cè)面還坐著一只泛著漆黑金屬光澤的鐵皮人，此時此刻正埋頭紙筆填寫著什么。

士兵們推搡著伊芙進了辦公室。她被推了個趔趄，一個不慎狠狠摔在紅黑色的羊絨地毯之上。鐵皮人起身，從士兵手中接過紙質(zhì)報告，又拉過一張椅子，拉起伊芙讓她坐下。

眼鏡男人對著士兵們揮了揮手，“你們出去吧。”他又看向鐵皮人，“書記官，開始記錄我們之間的對話吧?！?/p>

鐵皮人點了點頭，執(zhí)筆做好準(zhǔn)備。待那些粗暴強硬的士兵離去之后，伊芙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氣，目光下意識落在那具鐵皮人身上。這是貓世界中所不具有的東西，但貓的世界中卻有類似的技術(shù)。她有幾次進了貓主子的屋，僥幸看見當(dāng)時的電視屏幕上正放映著鐵皮貓的廣告。貓主子們管那種鐵皮貓為“喵嗚”。貓們使喚喵嗚，和這個世界的人類隨心所欲差遣這種鐵皮人如出一轍。

“我是哈羅德?！蹦腥巳粲兴嫉乜粗澳銓ξ业臋C器人感興趣？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兒嗎？”

伊芙接連搖頭。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緊張不安地絞動著手指。她臉色憔悴，頭發(fā)凌亂，嘴唇緊緊抿起，蒼白而毫無血色的肌膚令她看起來就像一只扭曲而卑微的白蛆。這下她明白了，鐵皮人名叫“機器人”，就像鐵皮貓名叫“喵嗚”。

“你很愚蠢?！惫_德繼續(xù)說道，“我從未見過哪個猶太人膽敢如此明目張膽地走在街上?！彼辛送醒坨R，“我們對兒童有嚴格的管控，也禁止任何人和你們發(fā)生肉體上的關(guān)系。所有的猶太人、吉普賽人、同性戀、墮胎者、殘疾人和精神病人都消失在歷史的云煙之中。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猶太人了，你是如何躲過帝國保安總局的重重檢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伊芙困惑地說道，“我來自貓的世界，只是一晃神就站在那兒了。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這里是人類統(tǒng)治的世界，對吧？”她把自己的經(jīng)歷大致講述了一遍，機器人一字不漏地記錄下她闡述的全部。

關(guān)于伊芙的故事，哈羅德初聽時尚且嚴肅，后來卻啞然失笑?！霸瓉硎莻€瘋子?！彼眢w往后一躺，雙腿擱在桌上，“好吧，不管你是裝瘋賣傻，還是真的搞不清楚狀況，總之，為了讓自己少吃一點苦頭，我建議你好好回答我的問題。”他頓了頓，“第一個問題，你在這片土地有和誰發(fā)生過肉體上的關(guān)系嗎？”

伊芙帶著滿腦子困惑，老實地回答道：“有一個男人想請我喝酒，但我是沒有答應(yīng)——”

哈羅德人從機器人手中接過報告，開始翻閱?！班?，在我們發(fā)現(xiàn)你的那間餐廳，”他一邊點頭一邊喃喃自語，“當(dāng)時還有不少人在場。人證、物證俱在，這就夠了?！彼痤^，對著那機器人吩咐道，“向上面報告這件事，我建議出動秘密警察監(jiān)控一段時間再行逮捕。”

“可是我沒有答應(yīng)他！”伊芙瞪大眼睛，焦急地說道，“你要對那個人做什么？他是無辜的，并沒有和我——”

“那不重要，”哈羅德大手一揮，獨斷專橫地說道，“重要的是他已經(jīng)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元首已將世界踩在腳下，我們對現(xiàn)實有著絕對的統(tǒng)治，但這還不夠，我們必須進入到每一個人的思想之中。重要的從來不是如何為帝國而活，而是如何為帝國而死?！?/p>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币淋娇s了縮脖子，寒意爬遍她的每一處肌膚，激起陣陣細碎的雞皮疙瘩。

“不，你會明白的，任何人哪怕最初迷茫，最終也都會明白的。你想，權(quán)力是上帝，但權(quán)力也僅僅只是個單詞。上帝是虛假的偽神，他的權(quán)力亦是幻覺，尼采借著瘋子之口喊出‘上帝之死’，這是何等的真知灼見！你知道嗎？根本沒有所謂的作為理性本源的‘先驗主體’，實際上只有操縱話語的權(quán)力。權(quán)力應(yīng)被視為一種被配置起來的‘策略’，你可以認為我們才是真正的主體，因為‘權(quán)力’和‘話語’才是所謂‘主體’的真相。‘規(guī)訓(xùn)權(quán)力’是直接通過監(jiān)視、紀(jì)律、訓(xùn)練、治理和操控的身體而有效地運作，我們可以對那些潛在的不安分子施加肉體上的痛苦，但這還不夠，我們還必須把那些潛藏在異端大腦里的妄念撕扯成碎片。猶太人的那套唯物主義在我們這兒行不通，因為現(xiàn)實只是主觀意識的映射，而我們的統(tǒng)治不僅建立在現(xiàn)實，也建立在思想之上。權(quán)力是一種權(quán)力關(guān)系，權(quán)力效應(yīng)也是在權(quán)力關(guān)系中產(chǎn)生出來的。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猶太人了，說實話，我會懷念你，還有像你這樣的人。如果沒有反抗者的反抗，沒有反抗者某種程度的自由，支配者的權(quán)力就不會產(chǎn)生效果，權(quán)力關(guān)系也就不會擴大與散播。”

伊芙在椅子上縮得更緊了。她嘴唇囁嚅著，幾乎組織不出任何一句反駁的話來。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眼中閃動著狂熱與冷靜，其堅定不移的語氣和信手拈來的論斷就像一記重拳狠狠砸伊芙的臉上、身上和耳膜上。

哈羅德深深吸了一口氣，嘴角浮現(xiàn)一縷微笑，“第二個問題，”他慢悠悠問道，“說說看，為什么在兩家店之間，你先去了寵物店？你喜歡寵物嗎？”

“我不知道，”伊芙虛弱無力地說道，“我只是下意識這么做。我想看看那些貓，我想看看這個不一樣的世界，我曾以為這是最好的世界?！?/p>

哈羅德站起身，背負雙手，“事實上，我們并非冷血無情，我們也有愛。”他繞著辦公桌來回踱步，懷揣著虔誠和尊崇之情，“動物福利是我們的關(guān)注話題之一。你知道嗎？元首在世時就是一個動物愛好者，戈林元帥也是一個動物保護管理論者。這的確是最好的世界，但僅僅是對雅利安人民而言，而不是你們。我們已經(jīng)把你們從未來中抹去，很快，你們也將徹底滅絕在過往?！?/p>

伊芙感到遍體生寒。哈羅德的話語里潛藏著來自冰雪荒原的寒風(fēng)，凌厲蕭瑟的寒意凍結(jié)了她心中所有的幻想。那些關(guān)于“一個人類至上的美麗新世界”的憧憬和向往在這一刻都受地心引力拉扯，凄厲哀鳴著墜入深沉無望的深淵。

這是一個何等可怕、何其糟糕的腐爛世界！手足相殘，黨同伐異，人類對其他物種的愛甚至大于族群內(nèi)部的彼此仇視。在貓的世界，所有人類都是出自同一個自由目的的兄弟姐妹，而在這個人類統(tǒng)治的世界——

好吧，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究竟是權(quán)力腐蝕人性，使人瘋狂，還是人類流動的血液深處天生就埋藏著貪婪、自私、嫌惡、敵對、不公、戰(zhàn)爭和暴行的種子。她不知道，也不明白，為什么在貓統(tǒng)治的世界，那些主子們雖偶有間隙，卻總能以和平方法解決，而人類卻做不到。在人的世界，永遠爭執(zhí)不斷，永遠兵戎相見，永遠燒殺劫掠，永遠充斥著暴力和謊言。

哈羅德背負雙手低頭沉思。在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之后，他終于下定決心，做出決斷?！白屖勘M來?！彼麑χ鴻C器人吩咐道。

英姿颯爽、帶著紅色袖章的士兵昂首挺胸走了進來。他們右手高舉，五指并攏向前，敬了個禮。

哈羅德神色肅穆，回了個禮，“雖然公開行刑有利于振奮人心，”他沉著冷靜地說，“但帝國已太久沒出現(xiàn)魔鬼了。就這樣吧，明天一早，秘密處決，避免引起公眾恐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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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們押送著伊芙前往郊外。

在顛簸震蕩的路途上，莫名其妙的，伊芙長長舒了一口氣，隱隱期待著子彈的到來。當(dāng)士兵扣下扳機，當(dāng)子彈在火光中飛射而出，她的腦袋會像西瓜一般炸開，或許暗紅色的鮮血和灰白色的腦漿會涂灑一地，但毫無疑問，她也將再也無法感知世界。

當(dāng)那一刻到來，死亡降臨，一切就解決了，萬事萬物都將遠去，就像雨水回歸大海消融于無形?？v使她死前滿腔困惑，但在心臟停止跳動之后，她將不再呼吸，不再思考，也就不再疑惑，不再擔(dān)憂，不再恐懼，不再痛苦。

她唯一還沒放下的事是亞當(dāng)去哪兒了？她衷心希望他不要掉到這個可怕的可能世界之中，這個世界比貓高高在上的世界還要糟糕一千萬倍。

德式飛碟在郊外的田野間降落。司機按下按鈕，打開后車廂的鐵門。劊子手端著步槍鉆了進來，又推著伊芙下了車。

他們一前一后走在豐收的田野上，頭頂是鐵灰色的蒼穹和閃爍著蒼白陽光的太陽。天氣又悶又熱，世界陰郁而昏暗。士兵讓伊芙在一塊荒草地中背對著他跪下。她能感受到膝蓋下柔軟的土壤正散發(fā)著陣陣熱氣，泛黃的野草雜亂叢生，有一只肥頭大耳的灰兔從遠處的灌木叢中探出半個腦袋，警惕而好奇地望著她。

伊芙抬起頭，對上那只兔子黑漆漆、濕漉漉的純真眼眸，忽然流下了沉默的淚水。身后傳來步槍上膛的聲音。她顫抖著閉上眼睛，在內(nèi)心哀嘆著，靜靜聆聽秋風(fēng)嗚咽作響，帶來遠處小溪的潺潺流水聲。

她重新睜開眼，只聽見槍托護木摩擦軍服的窸窣聲和水聲漎然。

然后是，一聲槍響。

她看見兔子受了驚，轉(zhuǎn)身鉆進枯黃的草叢。在她身后，傳來一陣悶響，而她還安然無恙。伊芙猶豫著回過頭，看見那個士兵正瞪著驚疑不定的雙眼，倒在血泊之間抽搐不止。人死之后，一股惡臭順著排泄物從失去控制的括約肌中涌出，混雜著刺鼻的血腥味氣味，彌漫在郊外的田野之間。

司機不知何時已下了車，恭敬地站在車邊。德式飛碟邊上停著另外一輛嶄新的黑色飛碟，一個戴著紅色袖章的老人端著步槍朝著伊芙點頭致意。他招了招手，伊芙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

“行刑者對這個女人動了邪念，”老人把槍塞到那個司機手中，“這會玷污偉大的雅利安血統(tǒng)，而你見到了這一幕，決定阻止這種令人難堪而不被容忍的罪行?！彼馕渡铋L地說，“這是元首的意思，你能明白吧？”

司機激動難抑。他右手高舉，五指并攏向前，敬了個禮，表情狂熱而虔誠。

“跟我來吧，伊芙?！崩先藳_著她點了點頭，坐進自己的飛碟之中。

伊芙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司機，又看了看老人。她躊躇片刻，最終還是拉開車門，坐進那輛嶄新的黑色飛碟中。很快，飛碟沖進陰厲低沉的天空，大地、田野、林木、司機、尸體、德式飛碟在她的視野中迅速縮小。

“我已經(jīng)派人了解一切情況了，伊芙?！崩先饲么蛑较虮P，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先前審問你的人叫哈羅德，他是戈培爾的養(yǎng)子，戈培爾是帝國宣傳部長，牙尖嘴利，所以哈羅德的話你也不必放在心上?！?/p>

“哈羅德和我說了你們的權(quán)力和你們統(tǒng)治世界的方式?！币淋捷p聲說道。

“我們的權(quán)力？哈，我們的權(quán)力！”老人自嘲一笑，嘟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掌控一切，從那臺書記官那里得知了你們的對話內(nèi)容。哈羅德那些話，不過是對尼采和?？碌囊煤颓??！?/p>

“曲解？這么說，你和他們不是一伙的？你是光顧那個對立面的？”

老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獲得知識的意志就是權(quán)力意志，但人們并不是為了知識而認識，也不是為了追求純粹真理，而是為了使知識服務(wù)于獲取權(quán)力、排除他者?！?/p>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權(quán)力是手段，但更是目的。”老人激動地解釋道，“人們憑借權(quán)力區(qū)分真與假、善與惡、理性與瘋癲，這種區(qū)分實際上暗含著一種挑選，是控制、統(tǒng)治和確保利益的權(quán)力。所有的力量關(guān)系都是權(quán)力關(guān)系，渴望知識的意志在實際運作上就像一個龐大的排除異己的機制?！彼葎澲謩?，努力組織語言，“事實上，從折磨肉體的懲罰到監(jiān)控靈魂的規(guī)訓(xùn)，并不意味著社會更加人道，恰恰相反，一種新型的微觀權(quán)力和一個新型的規(guī)訓(xùn)社會興起。你想想我為什么能及時趕到，搶在士兵們開槍之前找到你？權(quán)力關(guān)系滲透在整個社會的表層，現(xiàn)代社會是一種新型的全景敞視機制。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人人監(jiān)視我，我監(jiān)視人人，人們忠于同一固定形象而不相信彼此，元首的照片無處不在，就像圣像崇拜，只是對其神力和感染力的迷信?！?/p>

“你是誰？”伊芙若有所思地問道，“為什么和我說這些？”

“我？我曾是‘元首的影子’，但希特勒因懼怕死亡而躲入冷凍艙之后，我就成了這個帝國實際上的控制者?！崩先藢w行模式切換至自動駕駛，又為自己剪開一支雪茄。

伊芙搖了搖頭，“不，你不是?！彼p聲說道，“你是亞當(dāng)，對嗎？發(fā)生了什么？我們不是同時觸碰了氣泡膜，為什么會——”

老人笑了笑，“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所謂的‘同時’，不過是我們的主觀感受?！彼忉尩溃皩嶋H上，哪怕是一微妙的差距，都足以在蕩起的時空漣漪中漸行漸遠?！?/p>

“你比我提前來到這個可能世界?！币淋降痛寡鄄€，道出真相，“在時間之外，一微妙的差距可能就對應(yīng)著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延遲?！彼吐晢柕?，“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亞當(dāng)，為什么你會成為這個帝國的控制者？”

亞當(dāng)降下窗戶，默默抽了一口雪茄，又重重吐了一口氣。青色的煙霧從他的唇齒間噴吐而出，打在面前的擋風(fēng)玻璃上，又飄回他的面前。雪茄的煙霧將他的蒼老五官籠罩，暗紅色的雪茄頭燃燒著，在一片朦朧中忽明忽暗。“好眼力，伊芙，這都沒能瞞過你?！彼銖娦α诵Γ啻曛咨拿济?，卸掉臉上的老人妝，“很抱歉，這個世界的人類不如我們來的世界發(fā)達，這里的人兒也只有短短幾十年可活，我為了不顯得太過突兀，不得不化妝成這樣?！?/p>

伊芙盯著那滄桑的雙眼，下意識捏緊拳頭。

“我來的時候，戰(zhàn)爭處于白熱化階段?！眮啴?dāng)嘆了一口氣，解釋道，“當(dāng)時，戰(zhàn)況膠著，德國圍攻列寧格勒九百多天而不下，勝利的天秤漸漸發(fā)生變化。在接觸氣泡膜之后，我憑空出現(xiàn)在柏林的地堡，被當(dāng)時目睹這一幕的戈培爾帶到那個男人面前。你知道我經(jīng)常接觸喵斯威爾和它的研究吧？”

伊芙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你為了活命，就為那些精神變態(tài)和狂徒設(shè)計武器，對嗎？”她蹙起好看的眉頭，“你甚至幫助那些人殘害我們的同胞！亞當(dāng)，你看清楚了嗎？這里不是我們想要的可能世界，這個世界糟透了，一點兒都不——”

“我沒有辦法！”亞當(dāng)拍打方向盤，大聲打斷道，“當(dāng)時我剛來到這個世界，根本完全不清楚狀況！我找不到你，伊芙，當(dāng)時我孤身一人在最動蕩的年代，希特勒答應(yīng)幫我尋找你，也答應(yīng)資助我的研究。”他狠狠抽了一口雪茄，又被嗆得咳嗽不止，“我做了錯事，伊芙，盟國本該勝利，我為德軍帶來了喵斯威爾的V2火箭、球形坦克、鼠式坦克、古斯塔夫巨炮……我的到來使這個可能世界發(fā)生變化?！?/p>

伊芙靜靜看著亞當(dāng)，“你帶來了喵斯威爾的科技，你就不該那么做，你幫助那些戰(zhàn)爭狂人打贏了他們最想要的戰(zhàn)爭。”她的語氣深沉而悲哀，就連目光也漸漸流露出絕望，“現(xiàn)在，亞當(dāng)，這下好了，我們都被困在這個可能世界，我們回不去了，也無法回去。我們將在這個最糟糕的世界腐爛，而你將帶著愧疚、背負罪惡死去?！?/p>

“不，不，不會的！”亞當(dāng)握緊雪茄，大聲說道，“伊芙，聽我說，我找到了修正這一切的方法。德國曾有一個名叫萊布尼茨的人認為，世界是可能的事物組合，現(xiàn)實世界就是由所有存在的可能事物所形成的組合?？赡苁挛镉胁煌慕M合，有的組合比別的組合更加完美。因此，有許多的可能世界，每一由可能事物所形成的組合就是一個可能世界?！彼挚人粤艘宦?，迫切的語氣像抓緊最后一根稻草的落水之人，“也就是說，既然存在一個軸心國勝利的世界，就必然也存在盟軍勝利的人類世界。我已經(jīng)找到了那個世界，在那個世界中，‘元首的影子’是馬丁·鮑曼而不是我。我看得仔仔細細，那個世界的軸心國的確戰(zhàn)敗。我們要做的不過是重新打造機器，前往那個人類世界。我已經(jīng)讓全世界的科學(xué)家投入到納粹鐘的研究之中，那是一種反重力裝置，甚至可以扭曲時間——”

伊芙搖了搖頭，“真的嗎？亞當(dāng)，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她憂郁地看著亞當(dāng)，失落地笑著，“丟下這一切爛攤子，去另外一個更好的世界？毀了這個世界還不夠嗎？難道我們還得毀了另外一個世界？”

“不，伊芙，難道你還不明白嗎？”亞當(dāng)揮舞手臂，激烈地爭辯道，“平行時空論證了萊布尼茨的可能世界。有無數(shù)個時空，就有無數(shù)種可能。即使我沒來這個世界，也總有那么一個世界會出現(xiàn)如今的局面。人類只是卑微而渺小的生物，貓也是，我們根本就沒有自由意志，只是無限多可能中必然會發(fā)生的其中一種可能?！?/p>

“我明白了，”伊芙平靜地問道，“納粹鐘在哪？”

“這么說，你同意了？”亞當(dāng)驚喜地看著她，“我們可以一起前往那個新世界，你要學(xué)的還很多。然后，我們可以將那個貓世界的舊友接過來，我們可以建立一個培訓(xùn)班，幫助舊友迅速融入這個世界?！?/p>

伊芙堅定地搖了搖頭，“謝謝你，亞當(dāng)，但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揮了揮手，一臉厭倦地說道，“帶我去納粹鐘那兒，我已經(jīng)累了，只想回家?！?/p>

“家？”亞當(dāng)困惑地看著她。

“是的，家。我不想在這里呆著，也不想去往另一個可能世界?！币淋揭揽吭诖斑?，呢喃道，“那個貓的世界，就是我們的家，相比起這里，甚至可以說是我們的烏托邦。至少，在那個世界，沒有戰(zhàn)爭，沒有沖突，沒有暴力，沒有不公，我們至少什么都不用想，也不必經(jīng)歷同類之間你死我活的對抗。人類都該為了同一個目標(biāo)而努力，我們依靠智慧而非訴諸武力，這才是我理想的可能世界?！?/p>

“可是，你說的那個可能世界必然存在于某處呀！”亞當(dāng)不解地喊道，“它就在那兒，在那無數(shù)幽藍色的時空觸手之上，靜靜等待著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你為什么不和我一起呢？”

“是的，亞當(dāng)，但那不是我們的世界?！币淋降皖^看著自己的雙手，低聲說道，“我想明白了，沒有絕對完美的世界，烏托邦只存于幻想。即使人生可以重來，即使可能事物有不同的組合，即使世界具備無限可能性，我們也必須認清自身?！彼痛寡鄄€，眼神低落而沮喪，“亞當(dāng)，難道你還沒看明白嗎？即使沒有貓來統(tǒng)治，人也會自相殘殺?！沂钦l？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想要什么？這一切意義何在？’我情不自禁這樣問自己。我想，我們都會死，但我們必須為生命中不同的可能性負責(zé)，無論我們是否找到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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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回來了，獨自一人，返程時落到了離開之后不久的那個時空。這個時空存在兩個伊芙，一個在飛船上冬眠，準(zhǔn)備進行穿越黑洞之旅，一個卻早已結(jié)束穿越之旅進而歸鄉(xiāng)。由于存在一定的時間差，喵斯威爾絲毫沒察覺到她的歸來，畢竟在貓的眼中，所有人類都長一個樣。

在某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悉達多和李耳順著地道前來拜訪她。在她的小窩邊，他們向她解釋喵格麗特變得呆滯而無神的緣由——喵庫斯帶著自己的妻子去了神經(jīng)科，醫(yī)生切斷了喵格麗特的額葉，這樣一來，女主子從此之后再也不會因一點兒小事就大驚小怪、過度緊張了。

伊芙毫不意外。放在以前，她或許會為此感到悲傷，但現(xiàn)在看來并沒有什么大不了。喵庫斯或許不愛自己的妻子，又或許只是需要一個足以用來解決發(fā)情期需求的固定對象。權(quán)力是一種關(guān)系，這世界總是存在一些野心勃勃的控制狂，他們的欲望無處宣泄，他們的狂熱無處安放，最終只能傾注在某種合法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之上。

但是，無所謂，反正這樣的事情在那個人類至上的世界遍地都是。在那個人類世界，沒有最壞，只有更壞，人類對于惡的想象力可比貓們大多了。

對于那個世界，伊芙向他們編織了一個半真半假的故事——亞當(dāng)在黑洞穿越中死了。她成功抵達了那個世界，但那是一個糟糕的世界，人類生活尚可，卻始終擺脫不了貓的控制。每個人都是貓奴，人們一見到貓們就走不動路。貓仍舊是主子，人們甚至為了養(yǎng)貓而主動背負所有工作。更可悲的是，人類主宰的世界其污染程度已不可想象，絕大部分物種只有短短幾十年壽命，唯有少數(shù)龜類還保持著應(yīng)有的長壽。

“鑒于此，大家還是好好呆在這里吧，”伊芙拍了拍兩人的肩膀，安慰道，“至少，雖然同為寵物，但貓們不會壓榨我們的勞動力。我們好吃好喝，至少換個角度來看，是貓們努力為我們工作呢。”

“除此之外，”李耳好奇地問道，“難道你就沒從那個世界帶回來什么嗎？”

伊芙笑了笑，“我?guī)Щ貋碓姼韬退囆g(shù)創(chuàng)作，還有一些緩解無聊的小游戲?！彼纹さ卣f道， “我嘗試著寫了一首詩，你們愿意聽我朗讀嗎？”

“當(dāng)然，”悉達多興奮地說道，“真沒想到，伊芙，那個世界教會了你這些。妙極了，詩歌不再是貓們的領(lǐng)域，也許我們有一天可以推翻貓的統(tǒng)治?！?/p>

伊芙眨了眨眼睛，朱唇輕啟，輕柔的嗓音帶著一種悲而不傷的空靈感——

穿越無水的荒漠

尋找現(xiàn)實的面包

死亡是達摩克利斯之劍

生命是死亡的黑色幽默

所有這些

躁動的不安，蟄伏的絕望

和隱秘的悲傷

在混亂無序的熵增中皆已煙消云散

每一個人心中

都壓著西西弗的巨石

我曾是迷失的那一個

今亦如是

?

（完）

編者按

作者在小說中巧妙地設(shè)置了一些懸念，使得整個故事更加吸引人，讀者難以預(yù)測故事的走向，增加了故事的趣味性。除了跌宕的懸念，小說的描寫也很細膩、生動，營造出了富有想象力的情境，讓讀者感受到了一種奇妙的錯位感。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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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