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意識的怪物如何跨出自己的牢籠——《四畳半神話大系》

說來也蠻巧的,我在剛讀完了王小波的萬壽寺之后就開始看這部四畳半神話大系,有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這似乎是兩個相當類似的故事。
雖然認真說來,兩者想要表達的完全不是一個意思。前者也只是建構(gòu)了一個文字的迷宮,是借由一個失憶者觀看自己手稿的方式講述故事,而后者是一個毫無來由的平行世界背景,似乎兩者之間并沒有什么關聯(lián)的地方。但如果把時間倒流這個說法刪掉,這兩部作品其實都是在講一個關于迷宮的故事。
在四畳半神話大系里,主角是在某一天醒來,然后陷入了一種無限循環(huán)的狀況之中。這種無限循環(huán),不僅是在時間上的(我們之前看到的所有內(nèi)容),還有空間上的,主角自身感受到的——無論從房子的哪一邊出去,都只是回到了四畳半的房子里,這便有了一種恐怖片的氛圍。時間的無限循環(huán)造成的恐怖狀況,我記得在以前上學的時候在教科書上看到過同樣的一個故事:主角是第一次進行時間穿越的實驗人員,進入時間跳躍機器之后需要等待十秒的機器啟動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機器是不能打開的。在倒計時結(jié)束之后,主角感受到一陣劇烈的疼痛,然后他成功穿越了——但是只穿越到了九秒鐘之前,于是他就在這個時間跳躍機器里進行無限的輪回。
我有時候會想,這才是對于人來說最痛苦的事情。這要比死更慘。
而回到故事本身來說,在我眼里,作者并不是要講一個關于平行世界的故事。在動漫里面不斷輪回的這些過程,其實只是主角在自己大腦里建構(gòu)起來的一個意識迷宮。所謂四畳半的空間,是男主進行自我逃避的精神世界的一個隱喻。
這些聽起來挺復雜,但男主的實際行動倒一點都不復雜:他只是在作繭自縛而已——為了不去告白,為了不意識到自己不敢去告白。
一個人如果只是不敢去告白倒還好,因為這代表他至少能直面自己的怯懦。但如果這個人甚至不敢去面對自己的怯懦,那就糟了,因為他會陷入一種無限循環(huán)的境況之中。
而這種無限循環(huán)的境況,就叫做自我欺騙。
自我欺騙是個很微妙的事情,因為本質(zhì)上來說,人沒有辦法欺騙自己,就像一個人無法抓著自己的頭發(fā)把自己從泥潭里拔出來一樣。這是一個悖論般的狀況,所有的自我欺騙最后都是同樣的結(jié)果,身處其中的人只是在扮演一個被騙的人而已。
自我欺騙這種行為與其說是很困難,不如說是不可能。
而回到故事里來說,男主一直絞盡腦汁在進行的動作,其實就是自我欺騙。又或者,我們可以用自我逃避來形容這種情況。
在《思考,快與慢》這本書里曾經(jīng)很精準地講過這種行為:有一件事情在現(xiàn)實中很經(jīng)常發(fā)生,就是我們?nèi)绻龅搅艘粋€困難的問題,那么我們常常會制造出另一個簡單的問題,在解決了它之后,我們就假裝自己已經(jīng)解決了那個困難的問題了。
這就是男主所面臨的局面。他真正要解決的其實只是一個關于勇氣的問題,良機就在眼前,他只要縱身一躍就好。但缺乏勇氣的他不愿意直面自己的怯懦,所以他通過自己高超的腦力,在自己的思維里建構(gòu)了一個跟平行世界有關的迷宮,身陷其中不愿出來——是的,男主是不愿出來,而不是無法出來。在動漫里他一直痛苦地原地打轉(zhuǎn),并非是因為他真的找不到出去的路——他自己就是建造迷宮的人,他只是不愿意出去面對現(xiàn)實而已。
現(xiàn)實就是,那時候的他不敢去告白。
所以他要在大腦里進行一系列的預測、構(gòu)建和研究,從而試圖找出一條萬無一失的路出來。這條路要能夠避免一切人生的失敗,避免那種他一直在擔心的情況——因為第一步選錯了,導致之后的生活全是無意義的。
但這里其實依舊是在自我欺騙。然而這種想法倒也不算欺騙得太離譜,理性與愛之間,確實是意義之爭。
在理性的世界里,不能因為寂寞所以就去愛自己不愛的人,那么,只是因為一種被叫做愛的沖動,自己就要去告白嘛?這種感覺難道不只是人體的一種沖動嘛?被它操縱的自己難道不也只是被另一種感情控制了嘛?
因為寂寞所以去求愛,與因為喜歡所以去告白,又有什么不同呢?
如此思考,最后不都是無意義的嘛?
男主在自己暢想的那些平行世界里,一直在避免無意義的大學生活,意圖去過上一種玫瑰色的校園生活。直到最后他真的過上了那種想象中的玫瑰色生活,他卻只感覺到一片空無。
因為歸根結(jié)底,這種所謂的玫瑰色也只是由別人去上的色,在別人的描述下才是玫瑰色的。身處其中的男主,他看到的只是人工上色的世界而已。

在動漫里,師傅所說:你肯定無法過上有意義的學生生活。這句話在之前也往返地出現(xiàn),而其中的“有意義”三個字,并非我們通常意義上認為的有意義——它只是被社會主流認可的意義,“有意義的生活”也只是社會主流眼里認為的有意義的生活。所以男主即使過上了那種生活,他也是無法接受的,最后他依舊會從這樣的生活中逃離。
這就是為什么,師傅和小津都一直在說,男主肯定無法過上有意義的學生生活。因為了解男主的他們很清楚,那種生活不是男主想要的,所以他既無法過上,也無需過上。
如果男主真的想要過上有意義的學生生活,他需要的是自己去賦予生活意義,而不是讓別人來判定什么是有意義,什么是無意義。
于是在了解到這個事實之后,男主才從這個平行世界回到迷宮之中——是的,整部動漫認真說來,里面有三層故事。
一層是現(xiàn)實,一層是男主的思維迷宮,一層是迷宮延伸出去的無限可能。
男主從無限可能中回到迷宮,最后再從迷宮中回到現(xiàn)實。
整部作品就是這樣的結(jié)構(gòu)。
可以這么說,男主就是為了解決這個告白的問題,所以開動自己的大腦,去窮究所有的可能性,試圖去找到生活的意義所在。而他為什么要尋找意義?是因為他需要相信戀愛生活是有意義的,這樣他才有足夠的勇氣去告白。
但這番探尋的結(jié)果倒是讓男主完全意想不到,他在徹底陷入了自己思維中的迷宮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日常生活原本就充滿了意義。他一直在給自己的世界賦予意義,但他卻總覺得這種意義是不重要的,而那種“玫瑰色的校園生活”才是重要的。
這種“玫瑰色的校園生活”,在第三層故事里,是社會主流認可的有意義的生活,而在第二層思維迷宮里,它代表的是一種思維上認可的有意義的生活。這種說法會讓人很難理解,但每個人可以回顧一下自己,社會的主流看法難道真的是直接影響我們自身嘛?不是的,它只是影響了我們對世界的看法,在我們的思維里潛移默化地安裝了一個“意義”。
那么我們的思維為什么會認可這樣的“意義”?道理很簡單——因為思維本身無法產(chǎn)生意義。
或許換句話說,人無法通過思考來賦予世界意義,于是我們會下意識地認同原本存在的這份“意義”——即使它本身并非源自我們自身,而是被社會塑造出來的。
意義是一種信仰般的存在,它存在于我們的自我世界之外。打個比方來說的話就是,我們像是在打一個開放世界的游戲,沒有去過的地圖都是一片黑暗,那么我們?yōu)槭裁匆约何粗牡胤角斑M呢?
因為我們相信那里會有有趣的事物存在。
這就是我們踏上旅途的意義。
所以意義本身就是理性(或者思維)無法理解的,它并沒有辦法通過思考的方式來得到、確認以及證實,它所需要的,只是人相信之后的縱身一躍。
這個動作在四畳半神話大系里所對應的,就是男主踏出自己的無限四畳半宿舍,去跟明石告白。
整個故事從表面上來看,其實并不復雜。它只是在講男主希望通過理性來解決關于愛的問題,但始終不得其解,反倒是讓自己陷入了自己所設計的迷宮之中,差點再也找不到路出來。而在這種絕境之中,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自我欺騙,以及出發(fā)點的錯誤——愛是不能用理性去解釋的。
但在這種糾結(jié)之中,男主倒是對意義進行了一長串非常有意思的哲學探討。通過窮究自己人生的各種可能性,最后發(fā)現(xiàn)這所有變化之中的不變——無論在哪個平行世界,自己都無法過上那種“有意義的校園生活”。在知悉了這一點之后,男主最后才完成了自我接納,踏出房門去,過上了自己認為有意義,旁人認為無意義的校園生活。

森見登美彥老師真是個怪物......換個方向來想,這個故事也像是個在描寫怪物的小說——關于自我意識的怪物如何跨出自己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