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是誰的長安?
高適無法理解李白縱使如此才華,卻察覺不出夢境的破綻,他更無法理解的是,李白在他的夢中也能吟詩如流水;李白也無法理解高適為何縱使如此迷茫,卻始終不愿離開俗世,而寧愿在人間世中循規(guī)蹈矩苦苦尋覓。兩個滿腹才華而苦求伯樂的人才,在大明宮的陰影下卻又是如此渺小,在歷史的亂流中艱難辨識著命運的道路,因靈魂牽引而偶識,又因注定的長短之別殊途,唯一勾連著他們的,是那絲命途深處的共振。當兩人面對著將傾的黃鶴樓而沉默許久時,能想到他們的這段旅途能被世人所樂道嗎?更能想到他們的詩篇至今依然盛行嗎?
開始之時的二人無疑是極為青春的。何以見得?他們臉上映襯出的那種天真,是未歷社會之人永遠不會抹去的,那是對“我朝人人習詩”之激情,是對“我朝廣納百川”之篤信,是無數(shù)廣大理想與寬闊志向的交織。高適與李白當年之天真甚至于絲毫不了解社會的運行機制,只是聽信著統(tǒng)治者的美言,故而言之“天生我才必有用”,或是某種自我安慰,亦更可謂之不諳政治的稚言。只是恰如我們所知的,李白的才華實在是過于光耀過人,連王侯將相之史也掩藏不住,其運氣更是絕無僅有,故而一路未嘗稍加經營而便可揮霍數(shù)時,一路展翅至貴妃面前。而高適則并無如此才華或是運氣,命運連續(xù)挫敗了他的理想。如果說拒絕討好婦人而錯失改運之機的經歷也未能削下他的銳氣,揚州河畔那場敗于婦人手下的比武讓他首次看清了社會的真實。長安廣納賢才,確實如此,科舉之激烈也不能作假,不過這范圍卻僅限世家子弟,世家子弟之外,萬萬之眾,卻并無可供叩拜之門;至于女子,更是有才便是無德。他突然意識到,李白如今之頹廢與不羈,其實是他早一步掀下了頭上的幕布,看清了世界的面貌??蛇@樣真的是理當?shù)慕Y局嗎?李白之流只顧淫樂,放棄了對世界的思索,所作之詩畫固然絕美,卻幾不順眼。高適決定繼續(xù)尋覓下去。
邊塞長沙萬里,士兵九死一生,沙場征戰(zhàn)久矣,將軍卻夜夜笙歌??淘谠姲迳系膽崙恐~,卻成為了他聞名江湖的第一篇詩。長安固然此時四處是洗衣之聲,邊塞的混亂卻扒下了和平的虛偽外衣,統(tǒng)治階級矛盾久矣,一個火星便可讓這片草原瞬時淪為火海?;氐介L安,李白等其時名家卻在胡姬之舞上空玩著浪蕩的游戲,酒嗝熏天,詩篇滿溢,他人盛贊著李白的出身不聞,但倘若那時李白沒有成為世家的女婿,他能進入長安的宴會,又能有被同行盛贊的機會嗎?他們所能聚在一起的這場盛大宴席,象征著唐朝尚能征收天下課稅的最后余光,也是安史之亂爆發(fā)前的最后寧靜。這是一場盛大的夢,李白的上一場夢是被家書點醒的,而如今時代的腳步卻也不容許他做完他的第二場夢了。在李白前去修道的第一個夜晚,高適學會了狂傲地飲酒,是他對前途未卜的少許恐懼,也是他對李白的“人生得意須盡歡”的些許理解。但他不愿成為李白這種人,他寧愿在人間獻出自己的最后一份掙扎,既是彌留著的無謂念想,也是對自己和朋友的交代。這是他的選擇,也正是這個選擇才決定了他之所以為高適。安史之亂的第一子彈終于沖出槍膛,他在政局中左右穿梭,在亂世中茍全性命,用笨拙的手筆在歷史上留下了些許殘缺的印記。
影片最后,高適回憶著盛唐的詩句,感嘆地說出,“只要詩還在,長安便在”。這是高適個人對于過往人生的追憶,這句話沒有任何邏輯錯誤,也并不顯尷尬之處,但正如有影評所說,拉低了整部電影的檔次。這部群像戲所涉之人眾多,然而對比無名之人與有名之人的數(shù)量,差距卻頗顯懸殊;對比出鏡之人與未能出鏡之人的數(shù)量,相差卻更是無數(shù)。仆人侍女、庶民百姓、戲子書生,是無名之人,他們中很多人無法把名字留到現(xiàn)在絕不是缺乏才能,世上才能者多矣,為何史書上只是寥寥幾人,而這幾人之家族又恰好得勢?大唐無數(shù)女子、農民、乞丐,占據(jù)了人口的絕大多數(shù),卻埋沒在了鏡頭之外。女子占人口一半,為何出鏡者寥寥?天下農民支撐起了整個長安城,影片為何未能攝入?乞丐是歷朝都城城門之外的???,為何未能被鏡頭掃入?是編劇的疏漏嗎?恐是這些人根本沒有資格出現(xiàn)在片中角色的眼界中。高適面對個人仕途之失敗與官吏將領之無能,陷入了痛苦的迷茫之中,在長安三萬里的路途上,他遇到了種種。其中有那位才女俠客,明明武藝甚還要勝過自己一籌,渾身膽識卻根本無法運用;有無數(shù)無名士卒,連武藝都無處可習,只能漠然接受在戰(zhàn)場上慘死的命運。高適身為落寞的高家之后,卻也能記載在史書上,世上卻還有無數(shù)比圣上更理應留下名字的人物,卻只能默默接受社會安排給他們的角色。歷史是統(tǒng)治階級留下的歷史,長安三萬里,是唐朝政壇與文人的痕跡,然而卻也只能是獨屬于世家與男子的歷史。
張旭大喊著“我得道了”之時,揚州城的百姓會有何感想?眾人在長安宴席上飲酒賦詩之時,陜西的農民會為其喝彩嗎?李白在道臺上旋轉九天九夜之時,水磨工人會敬佩他嗎?不錯,世家子弟所作詩賦固然絕妙,但這又是承載于多少痛苦之上的呢?又掩埋了平民的多少才華呢?當風流名士在二十四橋上笙歌時,他們會想到幾年后的安史之亂嗎?那些爭權奪利的節(jié)度使會考慮到手下百姓有多少痛苦,又甚至能想到安史之亂下被剝削之下的百姓有幾分痛苦嗎?盛唐時期的這些文藝作品,真的只是那些文人墨客的努力與才華嗎?
影片結尾,當書童笑著說當然是高中尉您的詩最好啦,高適也笑著回答,別拍馬屁了。可是,高適真的會覺得李白那些描寫或是美景、或是思念的詩賦,會比當年自己在風雪中驛站詩板上用石炭刻下的那首詩更為深刻?當他知道后世自己最為流傳的一首詩只是那篇《送董大》,他又會作何感想呢?
當我們也隨著高適回望著他過往的一生時,我們期待看到他對這段時代的感悟與反思,哪怕是膚淺的,是局限的。然而他仰望的云朵卻還只是那幾位名詩人。仿佛長安就是他們留下的。當時代的風云快速變換,那幾位盛唐之名人或被誅殺,或被流放,或不知所蹤,我們不禁思考,長安是嗎?抑或是,長安,是誰的長安?
長安,是誰的長安呢?
希臘不是荷馬的希臘,長安也不是詩人的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