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列寧

斯拉沃熱·齊澤克

資本主義并不僅僅是一個歷史階段。從某種程度上說，曾經(jīng)紅極一時、今天

卻已少有人提起的福山的論斷是正確的：全球資本主義是“歷史的終結”。資本主

義必須不斷解放其自身的條件，才能獲得生存，也就是說，它只有作為自身的“超

溢”，不斷超越自身的“正?！毕拗疲拍塬@得生存。在資本主義錢生錢的投機運

動中，超溢（excess）成為了其社會生活的重要原則。今天，全球資本主義已到了

“后工業(yè)化”和數(shù)字化時代，用黑格爾的話來說，現(xiàn)實資本主義已經(jīng)到了“觀念”

（notion）的階段，因此，我們也許可以再次回到馬克思那句與進化論反其道而行

之的名言（這句話的發(fā)明人其實還是黑格爾）：解剖一個人為解剖一只猴提供了鑰

匙，這就是說，如欲探求一種社會形態(tài)的純觀念式的內(nèi)在結構，必須從其高度發(fā)展

的形態(tài)入手。

馬克思將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對立界定為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在資本主義

社會中，它們的對抗達到了極致——交換價值尋求自治，它會轉變成自我推動投機

資本這樣的幽靈，它需要生產(chǎn)力和實在的人，僅僅是將它們作為自身暫時的可處置

的具象。馬克思就是從這一對抗中架構起他的經(jīng)濟危機理論的：當現(xiàn)實粉碎了錢生

錢，小錢生大錢這樣的幻象的時候，危機就發(fā)生了。對于馬克思來說，經(jīng)濟危機的

最終根源就在于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之間那道難以跨越的鴻溝——交換價值遵循

著自身的邏輯，按自己的瘋狂舞步跳舞，全然不顧真實人的真實需求。馬克思的

這一分析在今天具有無比的真實性，因為在今天，虛幻世界與真實世界之間的緊張

關系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一方面，我們進行著期貨、并購等的瘋狂的、唯我

獨尊的投機，遵循其內(nèi)在的邏輯；另一方面，現(xiàn)實以生態(tài)災難、貧窮、第三世界社

會生活崩塌之后爆發(fā)出來的疾病、瘋牛病等形式不斷地追了上來。這就是為什么

“知識經(jīng)濟的資本家”可以稱為今日資本家的典范，為什么比爾?蓋茨能夠夢想虛

擬空間為他所稱的“無摩擦的資本主義”提供一個框架。我們在這里遇到的是關于

真實的現(xiàn)實與虛擬的現(xiàn)實之間差異鴻溝的兩個不同版本：真實的生產(chǎn)和資本的虛擬

投機領域之間、經(jīng)驗的現(xiàn)實和虛擬的現(xiàn)實之間的意識形態(tài)的簡短循環(huán)。因此，屏幕

上那個迷人的表象的“我”與屏幕下那個不幸的肉身的“我”之間的差異能很快被

翻譯成資本的投機流動現(xiàn)實與貧困的大眾悲慘的現(xiàn)實之間的差異的體驗。但是，這

真的是批判資本主義的唯一方式嗎？如果資本主義的問題不是這種瘋狂的自我的舞

步，而是相反，即它繼續(xù)用“現(xiàn)實”來填平這一鴻溝，表現(xiàn)得能夠滿足真實人的真

實需求呢？馬克思的獨創(chuàng)性表現(xiàn)在他能夠兩手同時出牌：資本主義的危機不僅源于

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之間的矛盾，而且還存在于資本主義遏制生產(chǎn)力的自由配置

上。

這意味著我們今天再次重復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政治經(jīng)濟學的批評的必要性，

而不是寄望于作為“后工業(yè)”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大眾這一誘惑。關于私有財產(chǎn)的變化

狀況，我有一個理論假設，即財產(chǎn)權力和控制中的最終因素不再是投資鏈中的最后

一環(huán)，也就是說，不再是“真正占有”生產(chǎn)工具的公司或個人。今日理想中的資本

家以一種全新的方式進行運作：他們用借貸的錢進行投資，他們沒有“真正占有”

任何東西——甚至還負債累累，但卻能控制一切。銀行是最終掌控你我輩普通人辛

苦錢的機構，一個公司如果能從銀行貸到錢，它就能夠去掌握另一個公司。對于比

爾?蓋茨來說，“作為生產(chǎn)工具的私有財產(chǎn)”完全是一句空話。今日虛擬資本主義

的運作方式正如基礎高能物理學中的電子：它的“凈價值”一無所值，它只是通

過向未來支取的贏余進行運作。

對于這樣的說法，人們的第一個反應肯定是報以大聲的譏笑。馬克思？那當然

沒問題！今天，就是在華爾街他也是招人喜愛的人物——馬克思是商品的詩人，對

資本主義的動力提供了完美的描述；馬克思是文化研究者，描述了今天日常生活中

的異化和物化現(xiàn)象。但列寧？不，你不是開玩笑吧？列寧？不就是工人階級運動、

革命政黨諸如此類老掉牙的陳詞濫調(diào)嗎？列寧不正恰恰代表了馬克思主義在實踐中

的失敗，代表了整個20 世紀世界政治的災難，代表了現(xiàn)實社會主義中達到頂點的

那種經(jīng)濟的無效的獨裁嗎？在當今的學術政治中，提到列寧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方

面是，是啊，我們可以提列寧啊，我們生活在一個自由的民主體制中，我們有思

想的自由啊！……另一方則是，但是，我們要“以客觀和科學的態(tài)度”來對待列

寧，不能抱著懷舊的盲目崇拜的態(tài)度，而是要從民主政治秩序的角度，從人權

（這里蘊含了20 世紀集權主義留下的慘痛教訓）的立場上來看。對此我們又該如

何回答呢？這兒也許用得上列寧自己的話，就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爸矣诿?/p>

主共識”意味著接受當前自由—議會制度下形成的共識，它排除了對這種自由—民

主秩序是如何內(nèi)在于它公開詛咒的環(huán)境的問題進行任何認真的反思，當然，也排除

了任何對不同的社會政治秩序的想象。簡言之，它意味著：你可以隨便說和寫——

條件是你的所說和所做不會實質(zhì)性地質(zhì)疑和影響到主導性的政治共識。因此，看起

來無所顧忌，甚至似乎任何話題都可以被“收編”為批評性的話題：你可以預言全

球性的生態(tài)災難，可以痛斥對人權的侵犯、性別歧視、同性戀，你也可以談近在周

圍社區(qū)遠到異國他鄉(xiāng)的暴力問題，甚至也可以談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以及富人和窮

人間日益擴大的貧富差距，或者數(shù)字化對我們的日常生活造成的巨大影響……在今

天的學術界，接納來自國際、國家或公司的基金，以進行如何反對種族、宗教或性

別造成的暴力問題的研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容易。問題是，所有這些都要在一

個背景下進行，那就是：禁止思想（Denkverbot）。當今的自由—民主霸權是*一

種類似于德國60 年代末期的Berufsverbot[1]維持的，在那個時期下，只要你參

與了任何有可能嚴重威脅到現(xiàn)存秩序的政治活動，答案只能有一個：“盡管政府非

常寬厚仁慈，但你必得在新的古拉格里了此殘生！”所謂的“科學客觀”態(tài)度，里

面包含的也是這層意思：只要你對現(xiàn)存的自由共識構成了嚴重挑戰(zhàn)，就會被貶斥為

放棄了科學客觀態(tài)度，而倒退到老式的意識形態(tài)立場上去。在今天，我們必須堅持

一個立場，即真正的思想自由應包含對當今占主導地位的自由—民主的“后意識形

態(tài)”共識的質(zhì)疑，否則它就只能是一句空話。

美國學術界的真正腐敗之處還不在于經(jīng)濟上，即他們花錢買來了許多“批

判”學者，更重要的是觀念上的：歐洲的批判理論到這兒就不知不覺地變成了溫

良時髦的文化研究。

對于我們來說，列寧并不是一個僵化、懷舊的名字，相反，用克爾凱郭爾的話

說，我們要去尋找的那個列寧是正在形成中的列寧，是那個被扔進災難性的新情

境中的列寧，在這種新情境下，舊的統(tǒng)合方式已不再有效，必須重新發(fā)明馬克

思。我們應時常想起面對新的問題時列寧那一針見血的話：“關于這點，馬克思和

恩格斯沒有說過一個字?！被氐搅袑幉皇钦f去重復列寧，而是在克爾凱郭爾的意義

上去發(fā)現(xiàn)一個列寧，在今天的情境下去發(fā)現(xiàn)那種相同的脈動；回到列寧不是象一個

懷舊者一樣回到“美好的革命的舊時代”，或者是在“新的條件”下，對舊的方案

作機會主義—實用主義式的調(diào)整，而是象列寧在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的條件下重新

制定革命方案一樣，去重新認識當前的世界條件?；舨妓辊U姆將20 世紀界定為

1914 年到1990 年，即從資本主義漫長的和平擴張結束到現(xiàn)實社會主義崩潰，新形

式的全球資本主義出現(xiàn)這一歷史階段。列寧在1914 年所做的，值得我們在1990 年

效仿?！傲袑帯边@一名字就代表了拋棄僵化的、現(xiàn)存（后）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合，即我

們生活在其中的那種虛弱的Denkverbot 的情境的自由，簡單地說，列寧就意味著

恢復我們思考的能力。

列寧既反對經(jīng)濟決定論，同時又反對純政治的態(tài)度在今天具有重要的意義。

在當今的左翼思想界，對經(jīng)濟的態(tài)度是分裂的：一方面，存在著一些拋棄經(jīng)濟領域

的 “純政治家”；另一方面，又存在那么一些受眼下全球經(jīng)濟席卷之勢的鼓動，

將經(jīng)濟置于任何適當?shù)恼胃深A可能性之上的“純經(jīng)濟學家”。因此，在今天，與

以往任何時候相比，我們都應該強調(diào)回到列寧：是的，經(jīng)濟是一個重要的領域，那

兒的戰(zhàn)斗是決定性的，我們必須沖破全球資本主義的羅網(wǎng)，但我們的斗爭必須體現(xiàn)

為一種適當?shù)恼蔚男问?，而不是?jīng)濟的。因此，我們的斗爭必須是雙方面的：首

先，當然必須是反資本主義的。但是，沒有將資本主義的政治形式（自由代議制民

主）問題化的反資本主義是不夠的，不管它如何“激進”。也許，今天的誘惑之處

在于，不將自由式民主的合法性問題化，在資本主義的體制中，也可以獲得自治

權，去批判資本主義，從而顛覆資本主義體制。這種詩化的反資本主義邏輯中提到

了馬克思，但馬克思已經(jīng)死了：因為在運用馬克思的時候已經(jīng)去掉了他的政治鋒

芒。

在這個數(shù)字化的時代，在英特網(wǎng)的發(fā)展中，是不是蘊含了爆炸性的對資本主義

的顛覆力量？資本主義是不是為數(shù)字化時代提供了一個“自然的”生產(chǎn)關系的框

架？這需要我們回到馬克思關于生產(chǎn)力和生產(chǎn)關系的辯證關系中去理解。從微軟壟

斷案中，我們完全可以得出一個列寧式的方案：不是通過國家機器去對抗它的壟斷

（如象法院判決的那樣，將它一分為二），而是將它社會化，讓每個人都有條件得

到它，這不是更符合“邏輯”嗎？所謂的新（數(shù)字化）工業(yè)中的主要矛盾是如何維

持（私有）財產(chǎn)這種形式，而只有在利潤的邏輯下才能維持這種形式。新國際貿(mào)易

協(xié)定中的關鍵因素是“保護知識產(chǎn)權”：如果在一樁并購案中，一家第一世界的公

司合并了另一家第三世界的公司，前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砍掉后者的研發(fā)部。這種

分裂性的做法會將所有權這個概念帶入一個極端的辯證矛盾中：在印度，當?shù)厝送?/p>

然發(fā)現(xiàn)，他們用了幾千幾百年的診療方法和藥品一日之間屬于美國公司的了，他們

要使用，就得給美國公司付錢?，F(xiàn)在，生物基因公司已逐漸把一些遺傳基因申請為

自己的專利，我們會無奈地發(fā)現(xiàn)，我們身體中的一部分——我們的基因組織——已

被注冊登記，它們不再屬于我們了！

今天，全球資本主義凱歌猛進的長長蜜月已經(jīng)結束，我們到處可以看到不安的

跡象，有的還是爆炸性的——我這兒指的當然是“西雅圖抗議”后的一系列全球抗

議運動。主流媒體都在突然警告馬克思主義者對那些“誠實的”抗議者的操縱?，F(xiàn)

在的問題仍然是列寧式的問題，即如何把這些媒體的指責變?yōu)樾袆樱绾伟l(fā)現(xiàn)一

種組織結構，將這種抗議變?yōu)橐环N全球政治要求的形式。否則，我們將失去時機，

只留下邊緣化的小打小鬧，象綠色和平運動等，有一點作用，但目標有限。換句話

說，從今天的形勢中，我們應得出一個“列寧式”的教訓：沒有政黨的組織形式的

政治是不講政治的政治，因此，對于那些僅僅要求“新社會運動”的人，我們的回

答與當初雅各賓派對吉倫特派的回答一樣，“你們要的是一種沒有革命的革命！”

當前的障礙在于，在社會政治運動面前，有兩條道路：要么是在體制內(nèi)玩（即“通

過現(xiàn)有體制踏上漫漫征途”），要么積極地投入新的社會運動，從女權運動到生態(tài)

運動到反種族歧視運動。這些運動的局限性仍然在于，從全球的角度來說，它們還

不是政治性的：它們是“（局限于）一個問題的運動”，缺乏全球的維度，也就是

與社會整體沒有聯(lián)系。

在這兒，列寧對于自由派的態(tài)度極為重要：這些自由主義者只是利用了工人階

級的不滿，來提高他們相對于保守派的力量，而不是去真正認同工人們的最終目

標。今天的自由左派的情況不正是這樣嗎？他們樂于去挑起關于種族、環(huán)境問題和

工人的不滿，以在保守主義者那里得分，但卻并不是去真正危及這個體制。西雅

圖抗議運動的時候，克林頓不是提醒那些困守在森嚴堡壘中的領導人去聽聽外面抗

議者的聲音了嗎？今天的所有新社會運動，包括墨西哥的薩帕塔運動，都處于這樣

的情形：現(xiàn)存政治體制總是樂于“傾聽他們的要求”，但同時卻要拔去它們的政

治鋒芒。

因此，重復列寧就是承認“列寧已死了”——他具體的解決方案已無效了，但

在這個方案中，還存在烏托邦的火花，值得我們?nèi)ケＡ艉屠^承。重復列寧就是去區(qū)

別列寧已做的和他所打開的可能性，去發(fā)現(xiàn)那個“在列寧之中又超越列寧的列

寧”。重復列寧不是去重復列寧所做的，而是去重復列寧所沒有能做的，他所失

去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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