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60)【花憐】
謝憐精神萎靡,如此狀態(tài)持續(xù)了多日。
黑衣武者不是沒有嘗試過逗他開心,但不論是試探性的接觸,抑或是體貼的開口詢問,都被謝憐以禮貌的回避和強(qiáng)撐的微笑匆匆抹過了。
一人一鬼的交談愈發(fā)減少、淡化,宛如貼在杯壁的茶葉,掙扎著撲向水中央,卻又無可奈何。
一日中,他見他最多的時刻,是坐在小屋窗邊,靜靜看著枝間的老葉,仿佛天地之間,只剩這一人、一葉,再容不下旁人似的。
“殿下,今日外頭晴暖,出去走走吧。”上完藥后,黑衣武者為其裹上新的紗布,一面溫和地念叨著。
如此溫柔貼人的聲線,天下仿佛找不到第二個人能這般講話。又有誰能料想,如此聲線竟是出自一個冷血生物,明明講話的人是如此小心翼翼,就像對著手里捧著的一顆上等玉石虔誠低唱,生怕任何不雅的粗俗行徑將那顆嬌貴玉石揉成粉碎。
可惜的是,他掌心的玉石卻未領(lǐng)會他的心思。
黑衣武者此刻是半跪在他面前,雙手在處理好紗布后便恭敬地放在身體兩側(cè),再未觸碰謝憐其他任何地方。他微仰著頭,這樣謝憐只要微微低頭,就能看到他的臉——或者說,他臉上戴的面具。
面具擋著臉,連著他雙眼中的敬重與關(guān)切,也一并收斂在白色的囚簾之后。
謝憐神思遲緩,半晌才讓那句問詢進(jìn)了耳,繼而搖了搖頭,微笑道:“多謝,不用了?!?/p>
他嘴角帶笑,眼底映出的情緒卻比哭還難看。
謝憐離了座位,半扶著墻朝窗邊走去。黑衣武者心下不忍,伸出手要扶他:“可是屋子里冷,殿下,你……”
他的手在即刻觸及到謝憐肩膀之時,謝憐身軀一震,條件反射般轉(zhuǎn)過頭看他。
那一雙眼,盡是無底的恐懼,翻涌不息。他仍是未習(xí)慣他的觸碰,仍是對吸血鬼的氣息,打從心底里感到深深的恐懼。
黑衣武者身型一僵,生生收回了手。
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謝憐抿緊唇,低下了頭:“對不起。”
他看著他幾近單薄的背影,溫聲道:“沒事……”
“謝謝你救了我。”話說到一半,被謝憐打斷了。
謝憐半靠著墻,喉中干澀道:“但是,你可以不用救我的?!?/p>
無甚所謂,沒有意義。
他已全然不知自己為何而活。
如此渾渾噩噩過了幾天,直至一日晴白,黑衣武者進(jìn)了屋內(nèi),不由分說攬著謝憐的腰,將其穩(wěn)穩(wěn)托了起來,隨即一路帶出了屋。
“你這是做什么?”身體完全無其他任何著力點(diǎn),謝憐只得不安地握著他的雙肩。待那外頭晴空一照,又被刺眼的日光激得閉了眼。
黑衣武者并未答話,只耐心安撫了幾句,隨即便在群峰之間飛躍,直至來到一處最高的山峰,這才開口解惑。
“殿下,看看這世間?!?/p>
眼睛慢慢適應(yīng)了光線,謝憐緩緩睜開眼,隨即睜大了雙眼。
群峰挺立,山霧繚繞,野禽爭鳴。山澗之間,草木交接之處,簇簇嬌花競相綻放。他眼前像是被安了加速器,花朵在肉眼之間瘋長,以尖嘯之勢迅速占滿了山嶺。
無名之花,無名之人。
黑衣武者將他高高舉起,宛如捧著一顆明珠。
“殿下,你是日月星辰,是天上神仙。即便隕落,也不該在此時,更不該心抱憤恨而終?!?/p>
謝憐羞愧難安,抵著他的肩膀道:“你……你別說了,什么神仙日月,我不是這樣的人?!?/p>
他根本從未做到過什么大事,又何以得此殊榮。
“時間會證明一切。”黑衣武者轉(zhuǎn)過身面向日光,這樣看去,謝憐被隱沒在日光之下,便如自圓日中來,“報仇,或者拯救蒼生,或是別的什么,救誰,殺誰,悉聽尊便?!?/p>
“你別說了……”
“誓死追隨殿下。”
“你別說了!”
謝憐扶著他的肩膀,幾近懇求地道:“求你……別再說了。”
黑衣武者閉了嘴,就聽謝憐道:“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你等不到的,也不要再說為誰去死了。”
死在他面前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
沉默一瞬,黑衣武者輕聲道:“但我信你,殿下,我知道你能做到?!?/p>
謝憐一撇頭:“我不信了?!?/p>
山頂風(fēng)大,黑衣武者將他小心放了下來,替他擋住身側(cè)掠過的寒風(fēng):“殿下,好好活下去,好嗎?即便不是為了別的什么目的,就當(dāng)是為了自己,好好地活在這世間,可以嗎?”
謝憐咬緊了牙關(guān),哽咽道:“你救了我,我當(dāng)然要活著,才不算辜負(fù)你啊?!彼麧q紅了眼眶,抬頭和他對視,“可除此之外,我已經(jīng)不知道有什么意義了。”
“有意義的,殿下。”他堅(jiān)定道,“還有人希望你能活下去?!?/p>
絕境之處以死求援的父皇母后,舍命相救的紅紅兒,危難關(guān)頭為其開脫的師兄,還有那簇弱不禁風(fēng),卻依然堅(jiān)毅地鬼火。一瞬間,藏在記憶深處的畫面仿佛被點(diǎn)醒似的,一頁一頁投映在眼前。
脆弱的記憶,有時也足以支撐起腐朽的軀殼。
喉嚨梗塞,謝憐紅透了眼,只一下一下深深呼吸著,久久才道:“……我知道了?!?/p>
一人一鬼立足山巔,俯瞰山下花色。良久,謝憐才道:“這些花,我見過?!?/p>
黑衣武者回首看他,便聽他繼續(xù)道:“從前仙樂宮的花園內(nèi),我就種著一大片,那時我就很喜歡這種花?!?/p>
也是在那時,自己與紅紅兒許下了約定,從此之后相伴相依。卻不想未過幾日,仙樂國滅,物是人非。
眼前花非花,所行人非人。
就是自己,也不是從前的自己了。
“殿下,你總是沉湎于過去?!憋L(fēng)吹動著黑衣武者束起的黑發(fā),他伸手一擋,溫聲道,“為何不試著向前看呢?!?/p>
“你是在勸我放下嗎?!敝x憐蕭瑟道,“從前種種,如此罪孽,若我放下了,又如何對得起亡故之人?”
黑衣武者搖了搖頭:“我并非是讓殿下放下。我只是覺得,他人造成的罪孽,不應(yīng)成為你前進(jìn)的枷鎖。除去仇怨,人行于世,也是在不斷的相遇和經(jīng)歷中磨練出新的自我。若拘泥過去,反倒是毀了自身。”
頓了頓,他道:“等結(jié)了那些新仇舊怨,就去游歷世間吧,去各處看看?!?/p>
謝憐并未答話,只思緒化在了風(fēng)里,吹得滿塵皆是。
夜間,謝憐臥在屋中軟草上,翻來覆去,一遍遍想著黑衣武者在白日說過的話。
思過半夜,忽而翻身將起,想著要與他說些什么,環(huán)顧四周,卻不見其影。
愣怔半瞬,謝憐忽然憶起,自己這幾日因著黑衣武者身上的吸血鬼氣息,半夜里頻頻無故驚慌,每每總是被噩夢驚醒,但沒過幾日,這氣息他又感受不到了,現(xiàn)在想來,是黑衣武者在他睡去沒多久后,就閃身出了屋,隔絕了自身的氣息。
思及此,他心中抱歉非常,趕忙批了衣,扶著墻向門外走去,出了屋。
屋外近處長著一棵蒼樹,枝繁葉茂,莖桿粗壯。謝憐很快便看到深藏其中的黑影,那鬼依靠在最粗的一根枝干上,一條腿微微曲起,靜靜看著枝頭的彎月。
謝憐走近,假意咳嗽了幾聲,黑衣武者聞音望過來,伸出一只手,謝憐順勢搭上,隨即被拉上了樹。
黑衣武者將他小心放在自己面前,問道:“殿下,你怎么出來了?”
謝憐淡淡笑了笑,溫聲道:“你不是沒睡嗎,我來看看?!?/p>
黑衣武者欲要抽回相握的手,被謝憐抓緊了:“我現(xiàn)下有傷在身,身手不靈,又不能用法力,若是不慎摔下去就真死了。”
對面的鬼沉默了,即便隔著面具,謝憐也感受到他的驚訝,溫聲笑著,隨即正色道:“我想過了,你說的很對。”
黑衣武者似是身心一松,道:“殿下想通便好?!?/p>
謝憐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溫聲道:“說起來,我一直想不通,你為何要救我?雖說森林里那一次是你出手相救,但之后的種種相助,可就不在救人的范圍之內(nèi)了。何況你我陣營不同,你……為何要幫我?”
沉默幾息,黑衣武者道:“我所愛之人,便是仙樂國人?!?/p>
謝憐猜測,他的心上人或許是仙樂國某個女子,但仙樂不久后戰(zhàn)爭爆發(fā),直到如今,世間便只剩他一個仙樂人了,而他愿意幫他,大概是想從他身上尋回幾絲希冀吧。謝憐垂眸道:“抱歉,仙樂輸了,我沒保護(hù)好你的心上人?!?/p>
“你一直做得很好,殿下?!焙谝挛湔叩?,“從前事端橫生多數(shù)變故,我知你已是盡力?!?/p>
夜間風(fēng)大,黑衣武者將他抱起,重回屋內(nèi):“天色不早了,你有傷在身,先休息吧?!?/p>
他欲要出屋,卻被謝憐拉住了:“你留在這里?!?/p>
黑衣武者搖了搖頭:“你會睡不著?!?/p>
謝憐道:“總該要適應(yīng)的,有些坎兒,必須要邁過去?!?/p>
窗外風(fēng)聲簌簌,室內(nèi)一片寧靜。

現(xiàn)在看之前的回憶篇看得我腳趾扣地,我要改文呃呃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