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自殺日記
(一)?
小李的爹老李死了,喝農(nóng)藥死的,死在自己家里,躺在地上,手里還捏著半個饅頭。
頭個發(fā)現(xiàn)老李死的,是小李的大姑,也就是老李的姐姐李翠。老李死在李家村,而李翠三十五年前就嫁去了五六十公里外的馮家村。馮家村和李家村在城市的兩頭,再加上老李和李翠的爹早四十年前就死了,李翠基本就和李家村斷了來往,只是每幾個月給還住在李家村的弟弟老李打個電話。這回李翠能發(fā)現(xiàn)老李喝農(nóng)藥死在家里,也是因為前幾天白天給老李打電話沒接,到了吃過晚飯后再打一個,還是沒接。等一覺睡醒,坐桌前吃了半碗粥后,又想起打了個電話。三個電話一個沒通,李翠心里嘀咕起來,問起老伴老馮的意見。老馮起晚了,才迷迷糊糊往碗里添粥,聽李翠這一念叨覺得心煩,說:
“半百過去的人了,你還把他當(dāng)個孩子怕他丟了?我看是他自己手機丟了,也沒想到給自己姐姐來個信,你就別管了。”
等老馮吃過一碗粥,又說:
“再說他又不是光混一個,打電話給你侄子問問不就成了。”
李翠盯著半碗粥吃不下,碎碎念著:
“那小李和他媳婦在杭州,哪知道自己親爹咋樣了。”
老馮:
“杭州?他媳婦不是娶的安徽的,又去南京開了飯館嗎?怎么去杭州了?”
李翠:
“你說的那是你三妹家的兒子?!?/p>
李翠開始給老馮盤,誰家的孩子娶了哪邊的媳婦,誰家的孩子又嫁去了哪邊。等早飯吃完,李翠收拾桌子時還在給老馮盤。盤那么久也不是倆人底下的孩子多,而是老馮始終盤不明白,或是記憶不清楚。記憶不清楚,又覺得自己記得清楚,在哪邊吃了哪個孩子的喜酒,明明搭的倆人是錯的。例如自家大哥的大兒子莫名和自己四弟的兒媳婦連在一起,在大哥的小女兒嫁去的蘇州辦的酒。盤了半天,李翠洗了三個碗,又腌了兩塊大肉,接著給屋里拖了地,又在屋外掃了落葉。一忙活起來,或是把一堆孩子的婚事理完,老馮想起和村口開超市的老王約了象棋,也沒管自己理沒理清楚,兀自走了。李翠跟著老馮盤了一上午,本來腦子清楚的,給盤成了一碗沒吃完的粥,糊弄不干凈,又咽不下去,只能干放在那。
等到了第二天清早,李翠再坐在桌前吃下半碗粥時,才想起要給弟弟老李再打個電話,這個電話又沒人接,李翠才在吃完早飯后,屋里屋外收拾完后,又給老馮準(zhǔn)備好了中午晚上的下酒菜后,起身出門。先坐了村口老王兒子十塊一趟的摩托車去了鎮(zhèn)上,又在鎮(zhèn)上坐了兩塊的公交車去了李家村在的中運鎮(zhèn),再在中運鎮(zhèn)坐了不知誰家孩子五塊一趟的摩托車到了李家村。
李翠想上次來李家村還是十年前,自己親侄子結(jié)婚在村里辦了一頓酒,請了她過來。不過上次是老李騎著輛三輪車去馮家村接她來的,這次是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自己來找老李的。進了李家村,走五個巷口就到了自己出嫁前的家,也就是老李家。家里門虛掩著,推開門就見到老李死在地上,桌上放著一瓶農(nóng)藥,而老李的手上,還捏著半塊饅頭。
李翠慶幸自己剛巧給老李打了幾個沒打通的電話,要是這電話等到過年再打,怕是新鮮的老李都見不著了。
?
(二)
小李想不明白自己親爹老李為什么要死,小李的老婆也不明白老李為什么要死,前來幫忙準(zhǔn)備喪事的同族和親戚也不明白老李為什么要死。大家既想不明白老李為什么要死,也想不明白老李為什么要喝農(nóng)藥死,更想不明白死前為什么還吃了半塊饅頭。
李翠倒是能明白老李為什么喝農(nóng)藥要就著饅頭。旁人有說老李年紀(jì)大了眼花,吃饅頭噎著了找水,結(jié)果把農(nóng)藥當(dāng)成了水,稀里糊涂死了。李翠說不是,且篤定說不是。自己親弟弟上了年紀(jì),腰不好腿不好,牙口不好胃不好,唯獨眼睛明亮,夜里在村里走路都不迷糊。倆人曾因一個手電的事說了一整個去年。李翠聽聞鄰村大隊的老房夜里在村里貼禁止燃燒秸稈的大報,一個沒看清掉進了河里。老房一輩子眼睛好得不行,哪知道眼睛花不是慢慢花的,而是一個不留神就花了的;倒也不能說是一個不留神花了的,而是慢慢花的,一個留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花了。鄰村大隊的老房這一個留神留得太晚,一個不留神掉進了河里。按說老房年輕時是游泳好手,偏偏年紀(jì)大了關(guān)節(jié)老抽筋,有時步子邁大了腿抽;有時抬手抬快了,胳膊抽。這回掉進河里,指定一個手剛輪起,抽了;腳剛撲起水花,又抽了。胳膊和腿抽筋了就喊,一喊嘴里就進水,沒會兒功夫淹死在河里,再浮到水面就死透了。老房也就死在水面上大家看得一清二楚,但死的原因這么一清二楚,靠的是房家村里老小共同猜的。你猜一處我猜一處,眼花的游泳好手老房死在了河里這事,就給圓滿了。能圓滿說明這事不有假,不有假的事兒傳出去就越傳越真。等傳到了李翠耳里,就成了板上釘釘,因眼花而起的慘事。李翠想到弟弟老李腿腳也不好,晚上還老喜歡去橋頭吹風(fēng),便催他買個手電。但老李覺得自己眼睛好,偏不肯買。不買手電不是圖省錢,而是手電買了,就等同于承認(rèn)自己眼花了。李翠和老李倆人過年時通了一個電話,李翠:
“你們村八點就熄燈,買個手電方便。”
老李:
“不買,我看得清?!?/p>
等快到清明,李翠又打了一通電話:
“記得給咱爹媽燒紙的時候,順帶給咱爺奶的墳前野草野樹砍咯。還有,你的手電買了沒?”
老李:
“墳都給遷了,沒有野草也沒有野樹?!?/p>
李翠:
“那手電呢?”
老李:
“沒買?!?/p>
等到了中秋,李翠又是一個電話:
“手電?”
老李:
“沒買?!?/p>
倆人有事說事,說完就聊手電。要是沒事,就開門見山聊手電。倆人聊了一年,一共打了四個電話,總算在除夕晚上,李翠知道老李買了個手電。
李翠:
“年夜飯吃啥?”
老李:
“買了,買了!”
也就四通電話,老李就被李翠說煩了。老李有了手電后,李翠就不說手電的事,說他晚上早點回去的事。但這事老李不敷衍,堅決說不行。
老李在電話里頭說:
“我睡不著,要數(shù)上一會兒星星才能睡著?!?/p>
老李的房子,也就是李翠和老李打小住的房子造在巷子里頭。巷子只有兩人寬,房子也都封了頂,沒有院子。巷子窄坐在巷子里抬頭就看不全星星,房子沒院子就更看不著星星。老李說他要數(shù)著星星才有困意,那每晚去橋上就有了道理。就是冬天,也得裹著軍大衣在橋上吹會兒風(fēng)才行。李翠自己每晚也睡不著,早上天不亮也就醒了,知道弟弟老李必須得每晚去橋上,還必須待到有困意了才能回來。便知道老李的眼睛沒花,要是花了哪還能數(shù)星星,數(shù)來數(shù)去都是融在一塊的白漿糊。李翠知道老李眼睛沒花便放下心來,還和老李說,早知道他能數(shù)星星,這手電不買也罷。
既然老李的眼睛能數(shù)星星,那肯定能看得清農(nóng)藥瓶是什么顏色,瓶上又寫的是什么字,能看清瓶子那就不會喝錯。李翠對眾人說,也對剛從杭州趕來的小李說,他的弟弟老李,也就是小李的爹,就是為了喝農(nóng)藥尋死。
小李問李翠:
“大姑,那這饅頭是為啥?”
李翠想了想,說:
“他胃不好,估摸著農(nóng)藥酸辣,怕是喝到胃里燒著難受,才吃了半塊饅頭墊墊胃吧?!?/p>
?
(三)
老李的喪事要大辦。
喪事大辦的主意是李翠提的。李翠之所以要把老李的喪事大辦,是因為老李家十多年沒辦過事情。上一次老李家辦事情還是老李的兒子,也就是自己親侄子小李的婚禮。先不說小李的婚事是十年前辦的,就是當(dāng)時辦也是小辦,就在村里擺了十二桌吃了一個晚飯。這十二桌還不是在老李家辦的,因為老李家中堂小,還沒有院子,擺不下十二桌。這十二桌是麻煩了同是李家村的老劉和李家的同族李正天兩家。在老劉家的院子擺了五桌,在李正天家的院子和中堂擺了七桌。
當(dāng)時擺了十二桌,李翠就不高興。一是因為小李的婚事大辦是在杭州,聽說擺了二十多桌,擺了二十多桌就罷了,這二十多桌里吃上飯的李家人,就老李和小李兩個,其余坐滿二十多桌的,都是小李媳婦家的親戚或是小李和媳婦兩人的朋友。李翠不高興倒也不為了沒能在這二十多桌里吃上飯,吃不吃上飯是其次,管他杭州的菜還是北京的菜,哪怕是國宴,李翠也不稀罕這一口。李翠不高興,是因為自己不是這二十多桌里的人。就算自己不在這二十多桌里頭,李翠和老李的二叔李以順能不能在這二十多桌里?同族的李正天幫了李翠和老李的爹幾十年,又幫老李家?guī)资辏懿荒苓M這二十多桌里?這二十多桌的名單李翠也能排下二十幾桌,但這二十幾桌的人除了老李和小李倆,其他都沒能去成杭州,吃上一口浙江菜,李翠不高興。
李翠不高興,二是因為小李在李家村擺的十二桌喜酒,有五桌是在同村的老劉家辦的。李翠不是嫌老劉不好,不僅不嫌棄老劉,李翠還感謝老劉,就因為老劉家的院子,自家侄子的喜酒才能擺下十二桌。李翠不高興的是整個李家村的李家人,除了李正天,其余的李正興,李正青,李正耀,包括自己和老李的二叔李以順等等,都不樂意小李的喜酒擺在自己家里,或是自己家院子里。李家眾多人不愿意,有說沒桌子的,有說沒板凳的,有說怕院子里種的花生小蔥被踩壞的??傊罴胰死碛梢粋€比一個多,但李翠曉得這幫人不樂意幫,還是因為他們自己沒能進那杭州的二十多桌里,或是沒能吃到浙江菜,沒能嘗上一口醋魚,沒能嚼上一塊東坡肉,或是沒喝上一杯自己未曾聽過的酒,吸過一根自己未曾抽過的煙。
李翠當(dāng)時忙著張羅侄子的喜酒,在李家村四處碰壁,氣得跑到橋頭,大罵李家人,也就是自己的二叔,三伯,二大爺?shù)鹊龋?/p>
“他娘的饞貨,一幫沒種的東西!”
不過李翠的大罵主要大在氣勢上,而這氣勢主要在自己捏著的拳頭上,而嘴里這一聲沒什么氣勢,也傳不了多遠(yuǎn),河里沒浪,只是幾條小波,就把這句怒罵吞沒了。
最后李翠的親侄子小李的喜酒就擺了十二桌。本來李翠有二十幾桌的名單,且桌是按杭州大酒店十人一桌的大桌算的,換成村里的小桌,得三十桌人。但李翠一趟趟跑下來把名單縮成了十二桌。倒也不是因為這一趟趟跑下來縮成了十二桌,而是老劉家的院子只能擺上五桌,李正天家的院子和中堂只能擺下七桌,于是只留了十二桌的人,有的因為還能看上眼,有的是不能不叫。
李翠為了侄子小李辦喜酒不高興,三是因為這事前后都是李翠自己忙活,老李不當(dāng)回事,新郎官小李也不當(dāng)回事。小李不當(dāng)回事,還指責(zé)自己的親姑姑李翠,覺得本就是討回一個紅包而已,非要大動干戈,傷了和氣。
但李翠自己知道她不為了辦這喜酒,也不是為了自己侄子小李,也不是為了自己弟弟老李。李翠是為了自己家,嚴(yán)格說自己出嫁去馮家村之前的家,是自己和老李還有自己和老李的爹三人的家出一口氣。為這一口氣,家里做事情就要大辦,只有大辦,他人才知道自己過得好與不好,大氣或不大氣。
李翠想要大家知道自己家,嚴(yán)格說自己出嫁之前的家過得好,即使自己和老李的娘跑得早,自己和老李的爹死得早,自己的侄子也就是老李的兒子小李早就不待在李家村了,但李翠想讓大家知道自己的這個家沒有散,沒有散還過得好。這個好得體現(xiàn)在桌子擺了幾桌,桌上上了幾道菜,幾道菜里又有多少硬菜,就菜的酒是什么酒,酒后散的又是什么煙。
李翠希望大家能知道自己的家,嚴(yán)格說是出嫁之前的家現(xiàn)在依然過得好。要大家知道自己家過得好,便需要人來吃席,本來十多年前自己的親侄子小李結(jié)婚時,就是一個機會,但因為李家人皆是饞貨沒能辦成。又想十幾年后輪到老李家祭祖也是個機會,但老李先上了李家的墳譜,成了李家要祭的祖先。
所以這回李翠的弟弟老李死了,死于喝了一瓶農(nóng)藥。但李翠依然要把老李的喪事要大辦,大辦特辦。
?
(四)
李翠要把弟弟老李的喪事大辦,不光是要喪席上備有幾個硬菜,或是備了什么酒和什么煙。李翠還得去鎮(zhèn)上請一個樂隊,樂隊里不光得有鑼鼓,還得有人吹號,號不能是小號或是嗩吶,得是電視上抱在懷里吹的大號。李翠去鎮(zhèn)上與樂隊磨了半天,才知道那懷里吹的大號叫薩克斯,樂隊的人又勸李翠說,薩克斯都是吹紅事的,沒吹過白事,沒吹過怕村里人說他們老李家的閑話,也怕老李家的其他人說他們樂隊的閑話。又磨了半天,李翠才把薩克斯換成了嗩吶;請完樂隊,李翠還去市里的東園寺請了五個和尚。請完五個和尚,又想起去鎮(zhèn)上請了幾個閑人哭喪;請完幾個閑人哭喪,又想起喪飯備席需要地方,老李家中堂小,還沒有院子,便又要與人借地方。李翠先找了李正天,又找了老劉,兩人家里一共能擺下十二桌。但李翠這次不想擺十二桌,她想擺四十桌。這四十桌人的名單,李翠早在侄子小李結(jié)婚的時候就列好了。當(dāng)年是按杭州大酒店十人一桌的大桌算的,湊了二十多桌,如今過了十年,名單上有人死了,有人嫁了,也有人家里娶了媳婦,或是添了兒女。刪刪減減下來,就成了四十桌。要辦四十桌,就得再借地方,但李翠只是挨家挨戶報喪,一句借字沒提,后又通過樂隊老板的介紹,從鎮(zhèn)上拖來桌椅板凳,租來幾個人力和做菜的師傅。五桌放在了老劉家的院子,兩桌放在李正天家的中堂,又五桌放在李正天家的院子里。剩余的二十八桌,從老李家門前的巷子,一張連一張,直擺到村里的橋頭,還在桌子頂連起了一長條雨棚。李翠同租來的人力忙活了一天,同族中來幫忙的只有李正天一人。其他人來了也就是拎來一捆紙錢,進屋對著老李躺著的水晶棺叩三個頭后,三三兩兩就聊天去了。
李翠對著侄子小李說:
“別人越是不把你們家當(dāng)回事,你自己就越得把事當(dāng)回事?!?/p>
小李聽自己姑姑說這話只覺得好笑。前腳自己勸姑姑把喪事小辦,最好只是在家停尸一天,第二天趕早火葬場燒了,中午埋了,下午圓墳,晚上至親去鎮(zhèn)上擺上幾桌,就此喪事了了。但姑姑李翠非說自己的爹老李,也是她自己的親弟弟,自己親弟弟的喪事也就是自己家的事,小李不愿意大辦,那她就自己大辦。結(jié)果姑姑李翠大辦一天,又不和小李說是“自己家”,而是說“你們家”。合著“別家”的姑姑幫自己家做事情,而“自己家”的小李,則是屁事沒干,只是有人來送紙時,領(lǐng)著去親爹老李的水晶棺前叩頭。九月底的天還熱得很,老李的水晶棺老起水汽,叩頭后小李就要和媳婦用紙巾擦去水汽,領(lǐng)來人看看老李??迒实挠腥耍瞬皇莵砣司涂?,基本上來了有七八個了才哭,雖個個與老李不沾親不帶故,但哭起來就是老李的兒子,又是老李的媳婦,有時也是老李的兒媳,或是老李的姐姐??迒实目蘖?,樂隊的也開始敲鑼打鼓,但樂隊只在哭喪的喊起時才敲打,要哭喪的哭了幾波,嗩吶才會吹起。念經(jīng)的和尚在嗩吶響起時不念,敲鑼打鼓又有人哭喪的時候也不念,得嗩吶停了,敲鑼打鼓的停了,哭喪的也停了,再歇上幾輪才念,其余時候就用帶來的喇叭放經(jīng)文。放經(jīng)文的時候是屋子里最安靜的時候,來送紙叩頭的人這時就會和小李聊上幾句,聊的也都是老李。問小李,老李為啥死,又為啥喝農(nóng)藥死,聽說死時手上捏著半塊饅頭,又是怎么回事。這幾個問題小李也不明白,只是后兩個問題,姑姑李翠解釋過,便給來人再復(fù)述一遍。復(fù)述時不單說老李的眼力好,不會把農(nóng)藥當(dāng)成水喝了;還得講起隔壁村大隊老房的例子,再講到因老房的原因,得知老李每天要數(shù)星星睡覺。小李講老房的例子不是為了讓別人堅信老李眼力好,主要是為了把這個幾個問題的回答給拉長,拉得越長,聽者可就得琢磨其中的邏輯,琢磨老房和老李的區(qū)別,琢磨來琢磨去,可能就忘了自己還問了的第一個問題。
等閑聊幾句,前來送紙叩頭的人就走出屋去,去巷子里看人搭雨棚或與小李的姑姑李翠聊上幾句。與李翠聊,李翠嘴里沒什么好話,或者說,話都是好的,但講出來陰陽怪氣,聽著是不好的話。大家與李翠聊不到一塊,或是心情聊不到一塊,就各自與各自聊,聊在外打工或聊家中小孩。聊來聊去,還是得互相琢磨一個問題。
“這老李,怎么突然就想喝農(nóng)藥去死了呢?”
?
(五)
李翠說李家就李正天一個好人,說李家莊就李正天和老劉兩個好人。李正天和老劉好,不僅李翠說,整個李家村的人都說他倆人好。
老劉的好是人本身好,誰來找老劉幫忙,老劉都不拒絕。李正天的好,就能從李翠和老李的爹活著的時候算,一直能算到李正天去杭州找活,順便帶走了李翠的侄子,也就是老李的兒子小李去杭州找活。正是李正天帶了小李,小李才能娶到杭州媳婦,成了半個杭州人。李翠只是可惜侄子小李成了半個杭州人后,沒能帶著腦子列得那二十多桌人,去杭州的大酒店吃過醋魚或是東坡肉,或是嘗過一口沒聽過的酒,或是吸過一根沒抽過的煙。不過這些事李翠都不怨李正天,只是偶爾怨侄子小李;如今也不怨小李,還是把這怨勁用在了把弟弟老李的喪事大辦特辦上。
李正天平時也不住李家村,而是一直住杭州。住杭州也不是因為房子買在了杭州,而是那年在李家村包了塊魚塘,沒想幾天發(fā)了洪水,魚塘由李家村里的一小塊,被洪水沖成了李家莊整一大塊。一小塊地方里的魚是李正天的,魚在李家莊整個村里游就不是李正天的。那幾天洪水,李家村的人個個在船上待著,本來沒東西吃,得虧李正天魚塘里的魚沖成了李家村的魚,大家才能一撈一條,一撈又是一條,饑寒交迫里躲過了一個“饑”字。正因如此,李家村的人個個都念李正天的好。不過李正天卻因這件事傷了心,舉家去杭州討生活。正巧老李家的兒子沒考上高中,應(yīng)了老李的托,也把小李一同帶了過去。
李正天在杭州待了十些年也沒和小李在一塊。李正天自己就是去討生活的,能討上一口是自己的一口,能討上兩口要給家里寄去一口,哪有閑來的本事給小李討上一口。李正天和小李到了杭州就分道揚鑣,只是偶爾李正天問問小李近況,找了什么工作?認(rèn)識些什么人?李正天問這些也不是自己要問,而是李家村的老李要問。老李老說小李沒了音訊,只能從李正天這問。李正天去問小李大多回答也是應(yīng)付,例如找到了工作,但是什么工作,小李不與李正天說;認(rèn)識了些朋友,但是什么朋友,又是哪認(rèn)識的朋友,小李也不與李正天說。
李正天從小李這拿不到什么具體情況,只能給老李在電話里說: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啊?!?/p>
李正天和小李在杭州幾乎沒有交集,但九年前突然和老李有了交集。這個交集不是電話打得多了,老李終于開始問起李正天正在做什么工作,認(rèn)識了些什么人;又或者李正天問到老李,李家村如今可好,老李自己可好。李正天和老李有了交集,是老李九年前來杭州,同李正天一起住了七年。
正因為這七年,李正天在幫忙擺桌子,幫忙搭雨棚時聽到旁人聊起,老李為什么要喝農(nóng)藥死時,李正天就有話說:
“老李啊,就是活得太軸,軸就罷了,還有些傻。又軸又傻,遇上事兒了,可不就想死了?!?/p>
說起老李的軸和傻,李正天就來了勁。先前擺桌搭棚子時李正天沒勁,沒勁不是擺了四十桌累了,也不是搭了幾十米的雨棚累了。沒勁是因為要大辦特辦老李的喪事。李正天和小李一樣,覺得老李的喪事簡辦就行,也和小李一樣,李正天覺得簡辦省錢省事。但李正天和小李不一樣的是,李正天是正宗的別家,對喪事如何辦插不上話,而且也不該插話。李正天之所以幫著李翠忙前忙后,大辦特辦,主要是他不會說“不”。早年發(fā)洪水時,別人吃他家的魚,他不會說“不”;老李讓李正天帶他兒子去杭州,他不會說“不”;小李在村里辦喜酒要擺桌借地方,他不好意思說“不”;這回李翠又要自己參與大辦特辦,他也不會說“不”。李翠沒聽李正天說過一個“不”字,便覺得他是好人;說他是好人不光是因為他不會說“不”,還是因為他幫過李翠和老李的爹。但李翠不知道的是,李正天之所以幫過李翠和老李的爹,還是因為他不會說“不”。李正天一個“不”字一輩子說不出來,便成了好人。李家村還有一個好人叫老劉,老劉當(dāng)好人是當(dāng)好人開心。但李正天當(dāng)好人當(dāng)?shù)貌婚_心,因為不會說“不”,總心里憋的慌,心里憋的慌便會沒勁,不像老劉當(dāng)好人每天樂呵呵的走路都帶風(fēng)。
等大家聊到了老李,李正天來勁了,停下手里的活給大家分析老李的軸和傻。
李正天先是從老李去杭州說起。老李頭回去杭州,是去杭州大酒店吃自己兒子的喜酒,住了一天,吃了一天,第三天就回李家村了。老李第二次去杭州是為了帶小李的孩子,也就是帶老李自己的親孫子。老李去帶孩子是為了減輕兒子和兒媳的負(fù)擔(dān),但老李來了杭州,反而成了兒子和兒媳的負(fù)擔(dān)——倆人就杭州租了一個單間,一張床一張桌子鋪得滿滿,就是給老李打個地鋪都沒地方。老李沒地住,就去找了李正天。十幾年前老李把兒子小李托給了李正天,十幾年后又指望把自己托給李正天。而李正天十幾年前只是把小李帶去杭州就分道揚鑣了,十幾年后看到上門的老李就沒好意思說一個不字——就說十幾年前,小李要是一聲“爺,帶我去找住處?!保抢钫煲惨欢ó?dāng)個好人,把小李在杭州的大小事安頓好了。而如今老李一句“叔,給我弄個住處?!保钫炀蜎]法說不,但自己也沒有什么本事,只能讓老李睡床頭,自己睡床尾,互相聞著腳味睡一張床。睡的問題解決了,老李又讓李正天給自己找個活做,李正天又沒法說不,也還是沒什么本事,便讓老李跟著自己干活了。
李正天來錢的路子,就是帶人去取車。這個取車不是帶人去買車,帶人去買車是正經(jīng)生意,老李沒有門路。李正天的取車,是帶著人去拖車點取車。人要去拖車點取車必然沒有車能開過去,要么打車,要么走路。打車貴,走路又麻煩。于是就有了李正天這樣的人,騎著電瓶車載著人去取車。車被拖走大多是因為車亂停亂放,不過亂停亂放的車不一定會被拖走,就是拖走了,也不一定能被李正天見著,更不能再等到司機來,帶他去取車。李正天帶人去取的車,都是李正天自己給交警大隊舉報的,舉報時還得煞有介事地說別人的車把自己的車給堵了。一通電話后,沒多久拖車公司就來了,車被拖走后,車主就會來找。李正天干這活久了,誰是來找車的,他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認(rèn)出來后,李正天就去搭話,開出價錢,載著車主去取車。先是去交管所辦證明,再是去拖車點取車;有時也得先去拖車點,因為有些車主把駕駛證行駛證放在了車?yán)?,等車主拿好證件,再去交管所,再回拖車點取車。
說起來就是個開電瓶車載人的活,但李正天不用等客,還能看人喊價,臉越急的價越高,不說掙多掙少,至少自由,正合適老李這個要帶孫子的人。
李正天把活介紹給老李,或者說把這活的門路教會給老李——見人面要先問些什么?不能上來問人家是不是要去取車,再問別人要不要坐自己的電瓶車去取車;得先說自己,說自己看到有人拖車,再說自己知道車被拖走后,取車的方法和路徑,最后再隨意問一句“我也沒事可做,要不送你一程,就當(dāng)是賺個閑錢?!边@門路也不是李正天總結(jié)的,而是李正天早些年跟一個叫顧成功的學(xué)來的。顧成功早年在杭州火車站做小偷,賺到錢后在杭州火車站開黑車,黑車賺到錢后就想著清凈的生活,做起來電瓶車載人的生意。不過顧成功清凈不是為了養(yǎng)老,而是小偷抓得越來越嚴(yán),黑車被舉報得越來越多,為了被少抓得清凈,才去做了這個當(dāng)“好人”的活。顧成功以前無論是做小偷還是開黑車,把人拿捏得死死的,每幫一個車主拿到車,對方還都感激不盡。顧成功覺得自己活了半輩子終于成了好人,與李正天喝酒時常說:
“當(dāng)好人好,當(dāng)好人好啊?!?/p>
當(dāng)了一輩子好人的李正天覺得這活確實不錯,也確實清凈,看老李也有當(dāng)好人的料子,再加上老李也確實無事可做,便把門路交給老李。但老李卻不太樂意,對李正天說:
“這不是坑人的事嗎?坑人的事我不做。”
李正天回:
“坑誰了,不他們自己亂停亂放的?”
見老李不回應(yīng),李正天又說:
“再說你不舉報,那真礙到誰家事了,不一樣舉報了給拖走?!?/p>
又說:
“你先舉報了,一是讓人車真沒礙到另一個人的事,二是你帶人去取車,真是方便了人家?!?/p>
又說:
“那你不愿意做這個,還有什么能做的?”
這幾句也不知是哪句把老李說服了,答應(yīng)去做“電的”。老李頭次出車,李正天還走路去演路人,看看老李做這行有無紕漏。杭州亂停車的多,沒多久就找著一輛長安。老李先是打電話給交警說有輛長安車亂停礙著事兒了,得趕緊拖走。等打完電話,老李就開始等,李正天在街對過也開始等。老李運氣不好,等了半天只等到拖車來,又等了半天,才等到了像是車主的人——在馬路上四處找,嘴里還罵罵咧咧的。老李見客戶來了,就上前搭話,開口朝人喊著:
“喂!”
那人立馬回一句:
“喂你媽喂,你他娘和誰喂!”
那人說完,還想揚起手打人,李正天在街對過看到出事了,忙上前把老李拉走。回去路上李正天和老李說:
“這事怪我,忘了和你說這車被拖走,有些人只顧發(fā)脾氣,這些人咱得躲遠(yuǎn)點。”
但經(jīng)此一事,老李就不想干這活了,不想干這活也罷,還老勸李正天別去:
“叔,你這事做得不地道?!?/p>
李正天做了一輩子好人,頭次被人說做事不地道,心里氣得很,但氣來氣去,仍不能對住在自家的老李說一個“不”字,只覺得這人又軸又傻,活不明白。
李正天把這事說給大家伙聽,只是把如何舉報,又是如何說服別人坐自己車的事省略去了。只說老李不會聽人說話,也不會和人說話。不會聽人說話或是和人說話的人,只能自己和自己說,自己和自己說久了,也會產(chǎn)生矛盾,左邊的自己說服不了右邊的自己,右邊的自己說服不了左邊的自己,說多了處處打結(jié),打結(jié)了人就唉聲嘆氣,再久了就只想著尋死去了。
?
(六)
老李的喪席擺了四十桌,這四十桌的人里,老李的姐姐李翠和老李住在一個屋子里有二十三年,老李的兒子小李和老李在一個屋子里住了十七年,老李的同族小叔李正天和老李在一張床上睡了七年,其余的有和老李同窗幾年的,也有和老李同桌吃過幾次飯的,如老李的姐夫老馮,雖不曾和老李一個屋子過,也不曾和老李一張床過,但與老李喝過幾次喜酒,也吃過幾次喪飯。四十多桌里,就連住村東的李正新兩個月大的孫子二娃,也曾在自己滿月酒時與老李敬過酒,只是當(dāng)時敬酒是李正新替二娃喝,這算是與老李交情最淺的一個,比二娃稍深的,就得算老李的兒媳婦,也就是小李的老婆陳靜。陳靜和老李只吃過兩頓飯。一頓是十年前陳靜和小李在杭州大酒店辦的喜酒,一頓是十年前陳靜和小李在李家村辦的喜酒。不過這兩頓兩人相互都沒敬過酒,真論起交情,可能還不如老李與二娃的深。
就因為四十桌三百來號人里,陳靜與老李的交情過淺,大家談起老李的軸和傻時,又談老李遇到啥事想不開時,就猜和陳靜有關(guān)。猜與陳靜有關(guān),就又猜與陳靜的娘家老陳家有關(guān)。四十桌的三百來號人里,沒人見過老陳家的夫妻倆,只能你補一句我補一句,把老陳家的夫妻倆補成了倆完整的人。就如隔壁大隊的老房因為眼花被淹死的事一樣,補人補得邏輯完善,且還帶了幾件具體的事。這幾件具體的事還是因為刪去了幾十件不具體的事兒,正因為幾十件不具體的事兒被否定了,這幾件具體的事兒就成真的了。
這幾件具體的事里沒一件好事。皆是老陳家的夫妻倆不待見老李。比如杭州大酒店那次喜酒,老李吃的與旁人不一樣;比如去杭州給小李和陳靜帶孩子時,沒安排一個住處;比如老李過年去老陳家拜年,連晚飯都沒吃上等等。
這幾件事都有原因,如老李去杭州大酒店那次回來后,對桌上有什么硬菜,或頭回喝了什么酒,頭回抽過什么煙,一次沒和眾人提過。按說老李的兒子娶到了杭州的媳婦,又說去了杭州大酒店辦酒席,就愣吹也能吹出幾個菜來。但老李沒提過,沒提一定是杭州大酒店的喜酒上受了委屈。吃飯能吃出委屈,無非別人坐著他站著,或別人鱸魚他草魚,或別人熱菜他剩飯。老李去吃兒子喜酒,讓他站著或吃剩飯,沒人能做得出,所以斷定老陳家一定讓老李吃的與旁人不一樣。雖然菜不一樣可能比讓人站著或吃剩飯更過分,但菜不一樣容易做得讓別人不知道,比如給老李與幾個不熟的親戚單獨開了一個包廂,但菜都是草魚青菜,盤也只是大勺一鋪,沒有精雕的蘿卜或幾朵剛采的碎花做擺設(shè)。但老李作為公公,必定會去敬酒,老陳家的夫妻倆可能勸老李不必敬酒,但老李連滿月的二娃都敬酒,那肯定會去其他桌敬酒。一去其他桌,必然發(fā)現(xiàn)別桌的菜與自己桌的不一樣,所以回到李家村對于杭州大酒店的菜與煙酒只字不提。
老李敬酒的事是眾人猜的,但猜得滴水不漏,成了幾十件猜的事情里,千真萬確的那幾件。又因為老李去杭州只能和李正天睡,以及回來對于自己孫子什么模樣,或什么性格,或幾件具體的小事,老李從未在李家村說過,就連老李孫子的滿月酒李家村的人也沒吃上,也不知有沒有在杭州大酒店再辦過一次。眾人就猜他見孫子都難,別說帶孫子了,又因此說了老李的兒媳婦陳靜,以及陳靜的父母老陳倆不少壞話,且是有理有據(jù)的壞話。
喪飯的酒喝上幾輪,能聊的無非就是誰家的壞話;而這四十多桌,除去老劉和李正天家的十二桌,其余二十八桌,桌桌相連,又都是同村,或沾親帶故的人,也因為吃的是老李的喪飯,喝的是老李的喪酒,就得為老李說話,又因為得說壞話,就桌桌在說老李的兒媳婦陳靜,以及陳靜的父母老陳家兩口子的壞話。
陳靜家的兩口子沒來吃這頓喪飯,只有陳靜和小李帶著老李的孫子來了。一家三口吃飯是在李正天家的中堂。按說陳靜和小李,還有他們的兒子得戴孝,頭天晚上不能上桌吃飯,但陳靜同小李一樣,覺得喪事簡辦即可,既然覺得簡辦即可,就不必按著姑姑李翠的想法大辦特辦,也就不必按大辦特辦的規(guī)矩,也就心安理得帶著倆人的兒子上桌吃席了。
在巷子里吃飯的李以武是老李的本家,又因十年前諸多原因沒吃上小李和陳靜在李家村的喜酒。于是這次借兩人回來做白事,李正天家的中堂與小李夫妻倆敬酒。與小李喝了一杯,因陳靜不喝,又與小李喝了第二杯。喝完回到巷子,向同桌喝酒的人說起小李和陳靜,以及他倆的兒子確確實實都坐在桌上吃飯的事。說起后便桌桌相傳,從巷子一直傳去村口的橋頭。大家聽聞后,紛紛覺得陳靜與老陳家的兩口子與自己猜的一樣,有人總結(jié):
“碰上這么個兒媳,又碰上這么個親家,又因為自己又軸又傻,可不得想不開,喝了農(nóng)藥尋死去了?!?/p>
又有人附和:
“確實,確實?!?/p>
?
(七)
老李的喪事如李翠所愿,大辦特辦了兩天后,等著今天下葬,就基本把喪事了了。李翠本該高興,卻因為聽了兩天別人的閑話而不高興。這閑話雖說不是說的老李,或老李的兒子小李,或老李與李翠沒出嫁前的那個家;眾人的閑話皆說的是陳靜或陳靜的父母老陳家兩口子。但李翠之所以把老李的喪事大辦特辦,就是讓大家知道老李與自己出嫁前的家,或是老李家如今過得好。老李家說小了就是老李一人,說大了就是老李和兒子小李兩人,說遠(yuǎn)了就是老李和兒子小李,加上小李的兒子,以及小李的媳婦陳靜還有陳靜的父母老陳家的兩口子共六人,在把這個家的前后算上,還得包含沒出嫁前的李翠。所以大家說起陳靜或老陳家的兩口子的閑話時,李翠覺得這些閑話說的也是自己家,是自己說遠(yuǎn)了的那個家。
李翠做事雷厲風(fēng)行,如燒飯做菜,做菜又細(xì)分腌與燉;如洗衣拖地,地還細(xì)分家中大小屋,院子的犄角旮旯。李翠論做事,四十多桌里三百號人沒人能做得過她,但論說,李翠就只比兩個月大的二娃強。雖李翠的親侄子小李聽了他的大辦特辦,但李翠知道小李只是礙姑姑的面子,或不必他家出錢的原因,不與李翠掰扯。但小李還是開飯上桌,不符合李翠大辦特辦里大大小小的規(guī)矩。李翠只能做,不會說。擺了四十桌的喪飯,卻換不來幾句好話,他人說了壞話,自己還插不上嘴,便生起怨氣,與自己老伴老馮盤算:
“這李家村大大小小,或遠(yuǎn)或近,除去李正天和老劉,都他娘的饞貨,沒種的東西?!?/p>
老馮聽了便論起二娃,二娃是李正新的孫子,不光是李家村的娃,也是李家本家的種。
李翠聽了無話說,怨氣變成了悶氣,只管忙活去了。
李翠不高興兩天后,就指望第三天趕緊下葬,如親侄子小李當(dāng)時說的,上午燒了中午埋了下午圓墳,晚上最后吃一頓散伙。只是不同侄子小李說的規(guī)劃,如今白白浪費了兩天。不光是喪飯錢,或和尚錢,樂隊錢,哭喪錢;主要是浪費了兩天好時光,本該在家里腌肉或打掃,如今等第四天回馮家村,連個剩飯都沒有,家里指定還堆起灰塵。
老馮也說:
“幾天沒和老王下棋了?!?/p>
如今就指望第三天把喪事辦完,結(jié)果第三天剛要去火葬場前又出了兩件讓李翠不高興的事。
一是來吃喪飯的四十桌人里,不知誰把說陳靜的閑話傳進了陳靜的耳里。陳靜不像李翠,有話直說,且說得大聲,就站在老李的水晶棺邊說起李家村眾人:
“他娘的,誰先傳我陳家人不好的?”
眾人不語,或回一句并非自己所說。
陳靜又喊:
“他老李給我?guī)Ш⒆??他老李就沒給我?guī)н^孩子!”
眾人還是不語,只是有幾人上去開始勸。
陳靜又罵:
“媽的姓李的沒一個好東西!”
陳靜罵完這句就不說了,跪在老李的棺材邊痛哭。說起來這是老李家頭一個哭的。前幾天有哭喪的在老李的水晶棺邊哭過,代表老李的兒子小李哭過,也代表過老李的姐姐李翠哭過,也代表過老李的兒媳陳靜哭過,遠(yuǎn)的侄子或侄媳婦,或不知關(guān)系,只是為了前來送紙叩頭的人,說一聲“孝子”或“孝孫”,也代表他們哭過。陳靜這一哭,不是為了自己公公老李哭,而是為了自己哭,也為了自己父母老陳家的夫妻倆哭。這一哭把哭喪的哭不會了,不知該不該應(yīng)和;又把在場的李家人哭不會,不知陳靜哭得這么傷心,會不會有一絲哭老李的意思在里頭。要是陳靜光哭自己,或哭自己陳家人,在老李大辦特辦的喪事上,不妥;但要是情緒上來了,又扶著老李的棺材,真為老李哭了那么一會,倒是比李家村眾人,乃至前來李家村吃席的遠(yuǎn)方表親們,要強上不少。大家此時沒來得及猜,或來得及相互補完這個事情,只能迷茫地站在一邊干看著。
一屋子的人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陳靜的老公小李勸陳靜別哭了,又覺得自己親爹的喪事上,陳靜說自己李家人不好不應(yīng)該,但又想前些日子諸多爛事,又覺得陳靜說自己李家人,或單指小李自己不好,又應(yīng)該。但諸多爛事不便在靈堂和眾人講,不是因為諸多爛事是小李自己爛,而是這是自己親爹老李的喪事,不該談?wù)撈鹦±钭约骸?/p>
陳靜哭這事鬧了一個小時才好,好了也不是小李勸說的,也不是李家村的人勸說的。陳靜好了是被自己說好了。起初哭的半個小時,一句話說不出,只是一個勁地嚎;待半小時過去了,便開始說,從為什么不給老李住處說起,說因為自己家小,沒有給老李睡的地方,又說父母家有住處給老李,但老李不去;接著說起老李帶不好孩子,或是自己本身就不愿意帶孩子,只是看見孫子高興,真忙活起孫子的吃喝,或抱懷里溜達(dá)上街,樣樣做不好;又講起老李要給自己帶孩子,無非是在家里沒事做罷了。沒事做的還有小李,但論起小李又不細(xì)說,只說小李不好,究竟怎么不好講得不明不白。等說多了也就不哭了,也許是哭夠了,也許是哭累了,也許是說多了??傊鹕韼е约簝鹤尤チ朔块g里鎖上了門,不出來了。
陳靜進了房間,眾人就開始問起小李:
“你怎么沒事做了?又怎么不好了?”
小李也只是支支吾吾,大家就又開始猜,有大聲猜的,也有小聲猜的。李翠聽見眾人猜小李是如何不好所以不高興,但李翠只能不高興,真論起來,在場在猜的人她一個也說不過,就連自己侄媳婦陳靜都不如。陳靜敢喊出“李家沒一個好東西”,但李翠不敢喊,李翠認(rèn)同這句話,但也只是小聲說;李翠也不是完全認(rèn)同,他覺得自己弟弟老李應(yīng)該是個好東西,但不知陳靜這話到底只說了活著的李家人,還是包括了死掉的李家人。李翠對于這些不敢去論,只是心里不高興。
等陳靜這事兒過了,殯車也來了。幾個李家人把老李的水晶棺抬上車,出發(fā)去市里的火葬場。從李家村到市里的火葬場要四十分鐘,前面十分鐘規(guī)矩繁多,要扔紙錢,要哭喪,要與老李說話。說的都是讓老李認(rèn)路的話,怕這趟老李去了火葬場,回頭時忘記一同坐車,落在市里了。十分鐘過后上了大路,大路上不讓扔紙錢,哭喪的與樂隊的也都累了要休息。送葬的人在車?yán)锞脱a覺或聊天。
這時就有了讓李翠不高興的第二件事。
那四十桌里有些人前兩天因有事沒來,第三天送葬才趕過來的,其中有個叫李德忠的。李德忠上車前才趕來,本要先給老李送紙叩頭的,無奈陳靜哭了一個小時,沒逮到機會叩頭,只丟了紙錢在屋里。待上了送葬的大巴車后,主動坐在小李邊上,先是為了前兩天沒來道歉,接著又與小李聊起老李,聊自己與老李的交往,在哪里上過學(xué),在哪里吃過飯;接著就聊起老李為啥死,又為啥喝農(nóng)藥死,聽說死時手上捏著半塊饅頭,又是怎么回事。小李還沒開口,坐小李和李德忠前排的李正新回頭先插了話,說老李又軸又傻,小李就補充老李雖軸又傻,但眼力沒問題,每天晚上還數(shù)星星,不會傻到看不清瓶子上寫的是農(nóng)藥,當(dāng)水就著饅頭喝了。而是老李為了緩解農(nóng)藥喝下去的胃痛,才吃了半塊饅頭。
李德忠回李正新和小李:
“那老李能看清星星,不一定能看清瓶子上寫的是啥呀。”
李正新和小李同問為什么,李德忠說:
“那遠(yuǎn)視眼就是星星看得清,但看眼跟前的字模糊?!?/p>
李德忠說完又補充:
“老李可能真眼花,看錯了瓶子的字,或就沒看到瓶子上的字,把農(nóng)藥當(dāng)水喝了?!?/p>
李德忠這話在車?yán)镉衫钫麻_始傳,從前排到前排,又從前排到后排,傳來傳去,傳到了李翠耳朵里。
李翠心力交瘁,沒有力氣與李正新論,或與李德忠論,只是有人和她說起老李眼花,她只能不高興,只能回一句空話:
“不會,老李他不會眼花?!?/p>
?
(八)
老李之所以尋死,還是喝農(nóng)藥尋死,死時手里還捏著半塊饅頭這事,基本在老李燒成灰后有了結(jié)論——老李眼花,看錯了瓶子。
這事在火葬場燒老李時有人還要論,例如李家村的好人李正天。李正天覺得老李就是為了尋死才喝了農(nóng)藥,因為老李這人又軸又傻,容易遇事想不開腦子里打結(jié)。說起打結(jié)的事,李正天又舉起老李兒媳婦陳靜的例子,說陳靜一定是老李的結(jié),或陳靜和老李兒子小李在一起這事,是老李的結(jié)。
李正天要與人論,別人就說老李眼花才是原因,因為眼花才能解釋那半塊饅頭。李正天就提出李翠的想法,說老李是因為喝農(nóng)藥胃痛,才吃了半塊饅頭緩緩。他人反問李正天:
“你咋知道喝農(nóng)藥胃痛?難不成你喝過?”
李正天再要論,他人就不與李正天論了,有人說:
“沒想到你李正天這么喜歡講人不好,人老李無非喝錯了東西,非說人家尋死,非說人家兒媳。”
李正天當(dāng)了一輩子好人,被人說這一句,渾身不舒服,但又不知如何反駁,或者說要反駁的時候,李正天就一個“不”字說不出口,只能回應(yīng):
“好,好吧?!?/p>
當(dāng)李正天不論老李如何死的事,也就沒人論了。等老李燒成了灰,老李眼花這事就成了結(jié)論。
直到中午回到李家村埋的時候,老李的眼才不花,或者說,老李的眼花不花不知道,但老李確實是要尋死的。
因為老李的兒子小李,在老李的家的床頭柜子里,找到了一封遺書。
老李燒成灰后裝進了骨灰盒后,李翠才發(fā)現(xiàn)骨灰盒上留了一個橢圓小洞,洞就在骨灰盒的正中偏上,想來想去想明白了這洞是用來放老李照片的。老李的兒子小李提出用老李身份證的照片,剛巧老李的身份證又在小李身上。但李翠不同意,覺著老李身份證的照片像個死人。雖說老李確實死了,但喪事大辦特辦,又是和尚又是樂隊,還喊了哭喪的人,不就是把老李當(dāng)活人看嗎?即使是死了,也不能真放一張像是死了的照片。李翠不同意用身份證,但也提出了方案——老李家應(yīng)該有小李和陳靜在李家村辦喜酒的照片,那照片喜慶,是個活人,愿老李在地底下活著的時候,也如那照片上一樣開心。
小李聽了李翠的話,回到老李家找照片。翻箱倒柜,終于在老李的床頭柜里找著了那張喜酒上的照片。同時找著的,或是碰巧翻到的,就是老李的遺書。
老李的遺書是信封包著的,信封上還畫了一只老虎,應(yīng)該是去年過年,村里大隊送的。信封上寫的也不是“遺書”,而是“以書”?!耙浴弊智氨煌苛巳齻€圈圈,細(xì)看能看出都是“遺”字的“其他寫法”,一個辶上寫的是“責(zé)”,一個是辶上寫的像是“夷”,還有一個實在分不清。老李涂了三個字,最終才寫下了“以書”。雖說是“以書”,但老李前三個圈圈講得明明白白,這就是老李的遺書,且還在信封下標(biāo)上了日期,正是李翠來李家村的那天。
小李沒打開信封,而是把照片和信封拿到了老李未下葬的墳前,交給了姑姑李翠。李翠先是高興,因為自己來得正是時候;又是高興,因為老李不曾眼花,不僅不眼花,還能在紙上寫字。老李尋死,就是想死,且留下了原因,或許是軸了些,但是不傻。
李翠把“以書”交給小李,說:
“這是你爹,他的話該由你來讀?!?/p>
小李接過“以書”,小心撕開了老李用膠帶封住的口子,又從信封里捏出一張疊成方塊的紙,小李把紙鋪平,對著李翠,李家村眾人,還有前來李家村吃席的遠(yuǎn)方表親,讀出了老李遺書上的內(nèi)容:
“明日無事可做?!?/p>
送葬隊伍的后頭有人問:
“就這一句?就因為沒事可做,老李就尋死了?”
小李在墳前呆呆站著,等反應(yīng)過來又把手中的紙翻面看了一遍,對眾人說:
“就這一句,明日無事可做?!?/p>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