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翼
克勞德?K?維奧蕾塔(Cloud.K.Violeta)從懸崖上尋了條小徑下來,褪去鞋襪,雙腳陷入蒼白的沙中。他身上罩了一件寬大的米白色風(fēng)衣,余出的衣擺被風(fēng)撕扯,在空中瘋了一般扭曲著。走到突兀而出的一塊礁石上坐下,他平視前方,目光向遠處延伸,凝望著深灰色的狂暴大海。 克勞德依稀記得自己在看晨間天氣預(yù)報時,電視屏幕上顯示了一個大大的太陽。他聳聳肩,天氣預(yù)報難免會出些差錯,這幾天的錯誤卻格外多。 大海咆哮著將浪拍向礁石,帶著咸腥味道的水慢慢涌了上來,很快漫到他的腳邊。他將鞋子整齊地擺在身后,屈腿再次坐下,海浪舔舐著他,纖細的腳踝很快被噬去了溫度。 與嘶吼咆哮著的海不同,他翠綠色的雙眼異常平靜。海水漫到了他的膝蓋,他感到冷,單薄的肩膀下意識地瑟縮著,雙手緊扣,指關(guān)節(jié)因過于用力而泛白。 積雨云壓得人喘不過來氣。雨絲細密地飄下,交織成一塊巨大的銀灰幕布,在狂風(fēng)的吹卷下泛起層層漣漪??藙诘履堑戆愕慕掭p顫著遮住了眼球。閃電劃過,灰蒙蒙的天地頓時亮如白晝??藙诘侣犚娨宦暰揄懀_信那并不是雷聲,反像是把什么東西硬生生撕裂而發(fā)出的響動。他于是睜開眼睛,下一秒,他的瞳孔驟然放大。 厚重的云層驟然破開一個大洞,兩片潔白的翅膀翻飛著從其中墜落下來,血珠融入雨中,纖瘦青年的米白色風(fēng)衣頓時被染得殷紅。那對翅膀墜入水中激起了巨大的水花,他連忙伸臂掩住臉頰。待到水霧消散,他緩緩放下雙臂,想要去查看那兩片大得不同尋常的翅膀,卻被緊接而來的水花打得睜不開眼。 那是一只不知名的鳥類,體型龐大得不同尋常。它的兩只翅膀以一種奇怪而扭曲的角度漂浮在水面上,看來是折斷了??藙诘履税涯?,咸腥的水珠從睫毛和淺亞麻色的發(fā)梢淌下來。白色的鳥兒雙眼緊閉,翅膀明顯被折斷了,僅剩下一點點皮肉將其連接在軀體上。這樣下去它會溺死的,這個想法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 克勞德小心翼翼地捧起鳥兒。它意外地輕盈,他并不費什么力氣就把它帶到了岸上。它奄奄一息,胸口微弱地起伏,渾身被鮮血浸染,看起來觸目驚心??藙诘履貌粶?zhǔn)該怎么辦。給人看病的診所大概率不會接受一只鳥,而他也不認(rèn)識什么獸醫(yī)。送到警署去?太遠,怕是還沒到那里,它就已經(jīng)死掉了。 出于某種人類常有的同情心,克勞德還是脫下濕透的外套包住鳥兒,把它帶回了自己家里。他走得太匆忙,被海邊的礁石割傷了胳膊,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一道狹長的劃痕,和他的外套一樣,也是血紅的,但他并沒有在意。 他幾乎是跌進了自己公寓的小門,鐵門吱呀作響,最后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藙诘聸_進浴室,將浸滿鮮血的衣物丟進垃圾桶,然后四處尋找能夠安置鳥兒的地方。這只怪鳥的體型太大,目前看來,只有他的浴缸符合要求。他從柜子里翻出醫(yī)藥箱,用繃帶給自己簡單包扎一下,然后去觀察那只鳥。 鳥兒似乎被什么燒焦了似的,從飛羽的末端開始,純白色迅速褪去,變得像烏鴉一樣漆黑。傷口愈合得很快,血已經(jīng)不流了,但它的翅膀仍舊是被折斷了的扭曲模樣。它將尖銳的喙埋在折斷了的翅膀底下,睜開眼睛盯著他??藙诘碌男呐K莫名一震——它的眼睛殷紅而深邃,像是一潭被鮮血染紅的死水。 克勞德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鳥兒已然睡去了,覆滿羽毛的胸膛一起一伏。 很好,他想,雖然他一時腦子犯抽把這不知道是什么品種的怪鳥帶了回來,但它看起來暫且不會死在他手里,這就行了。 待到神經(jīng)全部放松下來,克勞德這才感到手臂上的傷口帶來的劇烈刺痛。他皺起眉頭,站起身來,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需要休息。 克勞德簡單地沖了個澡,然后將自己丟進柔軟的被褥里。 …… 克勞德坐起身來,他的腦子暈暈沉沉,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他的記憶里攪過一遍,就像用木棍用力地攪勻一鍋南瓜粥那樣。他環(huán)顧四周,是再熟悉不過的房間——他的臥室。淺灰色的,印著草葉與植物圖案的墻紙,木制書柜,有些老舊的木地板,空氣干燥而清新,窗臺上擺著一盆普普通通的綠蘿與幾個相框。做工最精致的相框里面存放著一張照片,照片里有一只烏鴉似的黑色雛鳥,被某人如珍寶一般捧在手心里。深灰色的窗簾隔絕了陽光??藙诘缕鹕砝_窗簾,然后將它們規(guī)整地綁起來,就像往常那樣。時隔六年,他的小說再次被報社刊登,很快又有出版商找到他,希望能夠出版他的作品。 這當(dāng)然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說到底,無論換了多少工作,他還是最愛干他的老本行。 他翻出衣櫥里唯一一件正裝(那還是六年前為一場小說發(fā)布會準(zhǔn)備的),然后挎上他的單肩包,里面小心翼翼地用文件夾保存著他的原稿。 其實就在昨天,他收到一張紙條,紙頁上繪著一個六翼天使,只不過翅膀是漆黑的,且身上有不同程度的燒傷。在紙頁的最后一行,有人用歪七扭八的字跡這樣寫道:BE CAREFUL(當(dāng)心).然而他只是將其當(dāng)做孩子開的玩笑,畢竟他的郵箱里時不時就會被塞進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更何況這次的機會很寶貴,他勢必要出一次門。 他推開門走出去,抬頭看見烏云密布的灰色天空與蒼白的,無生機的太陽。今天天氣不怎么樣。 克勞德穿過車來車往的街道。城里總是這么熱鬧,但說實話,他更喜歡海邊的小鎮(zhèn)——他過去住在那里。那座鎮(zhèn)子空氣濕潤,常常有海風(fēng)拂面,建筑大多是一些低矮的木屋,不過也有八層、十層左右的公寓樓。最重要的是,那里很安靜,沒有敲開房門推銷的商販,也沒有吵鬧不堪,幾乎二十四小時不停歇的鳴笛聲,很適合他靜下心來創(chuàng)作作品。 距離出版社有兩個街區(qū),但克勞德出門比較早,他比較喜歡步行。地鐵和公交車對他來說人太多了,每次乘坐這種人很多的公共交通工具,他都感覺自己像是沙丁魚罐頭里的一塊魚肉。 烏鴉站在一棵梧桐樹枝頭,大聲地用粗糲的嗓音喊叫著,聒噪又刺耳。樹下一個照看書攤的少年不耐煩拾起一顆石子丟向它,烏鴉拍拍翅膀飛起來,在天上轉(zhuǎn)了一圈兒又落到了更高的枝頭上,繼續(xù)大喊大叫。 克勞德心不在焉地瞥了它一眼,皮鞋踏上石子路面,發(fā)出清脆的咔噠聲。烏鴉的嗓門更大了,克勞德卻沒有在意它。在這條路上,烏鴉是很常見的鳥兒,沒什么好新奇的—— 下一秒,他的視野突然暗了下來,最后變成了一片墨黑。 克勞德還來不及去思考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劇烈的疼痛便涌上了四肢百骸。他感到自己的雙腿一軟,整個人都栽倒下去,就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他承受著莫大的痛苦,感官被黑暗吞噬,不知過了多久,最終還是失去了意識。 …… 晨曦透過四方的玻璃,在蒼白的石磚上透下一塊被分割成方正模樣的光影,橙黃融在淡淡的粉中,摻進一抹未褪凈的夜色。漆黑的樹影搖曳著,修長的葉片像鳥兒翅上的飛羽。 克勞德坐起身來,意識到自己之前陷入了一場荒誕而痛苦的夢魘。他環(huán)顧四周,忽然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違和感,但當(dāng)他努力想要抓住那種感覺的時候,它又像魚一樣從意識間溜走了。 被漆成白色的鐵藝書架、淡藍色的墻面與天藍的窗簾,一如既往的木質(zhì)床頭柜,一如既往的寫字臺與倒扣在寫字臺上的相框,一切都是記憶中他所熟悉的樣子,那種令他不適甚至恐懼的違和感消失了。 克勞德整理好床鋪,第一件事便是到浴室去查看那只怪鳥的情況。他推開有些許發(fā)霉的木門,門后的情景令他險些心跳驟停。 微微泛黃的老舊瓷磚地板上散落了一地的玻璃碎片,而浴室唯一的那扇磨砂玻璃窗,現(xiàn)如今只剩下了一副空空的窗框。夾雜著寒意與潮濕水汽的風(fēng)從碎裂處不斷灌入這個狹小而陳舊的空間,而始作俑者正蜷縮在浴缸里,用一雙鮮紅的眼睛凝視著他。 克勞德閉上眼,做了個深呼吸,隨后將眼睛再度睜開。 很好,看來那個噩夢早已消失了,現(xiàn)在這操蛋的情況純粹是現(xiàn)實。 他沉著臉,憋著一肚子火氣,用掃帚將那些玻璃收起來,倒進垃圾桶,然后他走到窗前去查看玻璃的情況——顯然,已經(jīng)不能再糟了。克勞德不愿去想那高昂的維修費用。在撿走窗臺上一塊玻璃碴的時候,他無意間望向上面,余光瞟見了一根白色的羽毛從窗外悠悠地飄下去。在某個恰好的角度,它將陽光反射進他眼中,顯得愈發(fā)純白無暇。 但克勞德很快又轉(zhuǎn)過身去查看那只該死的鳥,并沒有將它放在心上。鳥兒全然失去了野生動物所應(yīng)有的警惕,溫馴地垂下頭,任由怒氣沖沖的克勞德扯起它的烏黑翅膀,撥開厚實的羽毛,里里外外翻查一遍 搞出了這么大的動靜,克勞德卻沒有被驚醒——他將這一點歸結(jié)為噩夢的威力。然而這只鳥撞破了玻璃,全身上下卻沒有一點兒傷痕,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藙诘露⒘怂肷?,深深嘆了口氣。和一只鳥置氣又有什么用處呢?它又不能付清補玻璃所需的錢。 他于是認(rèn)命地起身去撥打維修公司的電話,一邊將耳朵貼在話筒邊,一邊嘟囔道:“看樣子你回復(fù)的很好,那么我也不用非得養(yǎng)著你。等窗戶補好了,我就把你送走。” 電話只是嘟嘟地空響著,維修公司的電話打不通,克勞德于是換了一家公司的號碼來撥打,這一次電話里只能傳出嘈雜的噪音,看來也是打不通。他痛苦地翻著電話簿,祈禱自己能在房東發(fā)現(xiàn)之前把這扇該死的窗戶補上。 再一次通話失敗后,克勞德轉(zhuǎn)而懷疑起自己的電話問題來。然而,電線設(shè)備一切正常,供電也沒有中斷,折騰無果后,他最終決定出門一趟。 克勞德套上他常穿的那件米白色羊毛衫,披上暖灰色呢絨外套,跨上一個單肩包,瞄了一眼窗外的晴空,想了想,沒有帶雨傘。他剛要推開門,就聽見一聲巨響。那只鳥撞開了浴室的門走出來,爪子與地面碰撞,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克勞德不耐地伸出手指指向它:“你最好老老實實在家待著等我回來,在此之前,不要搞任何破壞了?!? 鳥兒瑟縮了一下,克勞德趁機關(guān)上門,將其順手用鑰匙咔咔地鎖了兩圈,然后長出一口氣。離開公寓樓,克勞德循著記憶中的那條路走去。小鎮(zhèn)里像是下過霧一樣,空氣潮濕得像是能擰出水來,吸入肺中,有一種說不出的粘膩感。 明明是工作日,街道上的人卻少的可憐??藙诘伦咴谝虺睗穸兊妙伾铄涞氖迓飞?,看見一只分辨不出原本顏色的流浪狗佝僂著脊背,鉆進了狹窄的小巷里。他也拐進了那條小巷——室外的空氣令他感到不適,他想抄個近道,快一些到屋里去。 一只尚未凍死的蛞蝓趴在墻縫間的苔蘚上,蠕動著灰色的細長身體。巷子里潮濕的感覺更加強烈,克勞德覺得自己簡直是泡在水里。他走之前戴上的那條圍巾也受到影響,變得好像被人用花店里用澆花的小噴壺噴過一樣。他將那條褐色的格子圍巾解下來系在挎包上,邁開步子跑起來。 那條流浪狗消失得無影無蹤。巷口倒著一個醉漢,懷里抱著綠色的酒瓶,嘴里念叨著一些無意義的胡話,向外連著一片街市,只不過今天開門的店鋪寥寥無幾,克勞德停下來,余光掃到一塊蒙了塵的招牌:“伊凡維修店”。店面很小,也很陳舊,從門框上翻起一塊鐵皮,風(fēng)一吹就哐當(dāng)當(dāng)?shù)刈矒糸T楣,響個沒完。 他認(rèn)識店主伊凡?彼得洛維奇,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斯拉夫男人,留著絡(luò)腮胡,有一雙淺藍色的憂郁的眼睛,看起來像一頭棕熊。在他的女兒搬來之前,這家小店看起來總是臟兮兮的,玻璃門上有一層厚厚的,洗不凈的污垢——當(dāng)然,他估計也從沒想著擦過它。 克勞德猶豫了一下,還是推開門走了進去。一進到室內(nèi),那股粘稠的,濕乎乎的感覺立即減輕很多。伊凡不在店里,也許在什么地方喝酒或是進到城里去采購了,留下了他的女兒薇拉一個人。說實話,薇拉和她的父親在某種程度上長得很像——高大,健壯,美麗的淺藍色眼睛和暗金色的卷曲長發(fā)。薇拉只比克勞德矮一點點,肩膀卻和他差不多寬,系著一條深紅的條紋圍裙,上面斑駁地沾著黑褐色的機油,此時正在低頭忙活著手里的活兒。見克勞德進來,她抬起頭向他打招呼:“真是稀客??!看這是誰來了?維奧蕾塔先生……” 克勞德說:“你們店里的電話打不通,我就走過來了,還好路不遠?!? “是啊,”她皺起眉頭,“潮乎乎的,再這樣下去,連扳手都要生銹了。聽旁的鄰居說,今天全鎮(zhèn)的電話都打不通,也許就是因為這破天氣?!? “我的窗戶被打碎了,浴室的門應(yīng)該也……好不到哪兒去。你有時間能來看一看嗎?我想浴室的門鎖應(yīng)該不能用了,一整扇窗戶的玻璃都需要更換——您見過那窗戶,就是洗手間里那一扇小的?!笨藙诘乱贿厙@氣一邊描述著自己浴室里的那場災(zāi)難。 “啊呀,”她放下手里充好氣的自行車內(nèi)胎,“聽起來很不妙。我正好手頭沒有什么重要的事,可以跟你去一趟?!? 克勞德松了一口氣:“那可太好了?!? 薇拉解開那條舊圍裙,將它掛在墻邊,然后從柜子里翻出一件厚實的夾克外套穿上。她帶上了一些必要的東西——工具箱,嶄新的備用門鎖,鑰匙,還有一整塊玻璃——并以一己之力輕輕松松地將它們搬上了門口那輛舊卡車??藙诘聨状蜗胍獛兔Γ崩瓍s不讓,還這么說:“作家的手可不是用來干這種粗活兒的?!? 克勞德辯駁道:“我早就過氣了,沒有那么金貴。” 聽了這話,薇拉瞪大眼睛:“誰說的?《渡鴉》那本小說我前前后后讀過五……” 克勞德連忙讓她打住,這才終止了這段跑偏了的對話。在他們準(zhǔn)備上車的時候,他聽見薇拉朝他身后招手:“蘭達斯太太,午安——” 克勞德回過頭去,看見一個頭發(fā)花白,駝背嚴(yán)重的小老太太蜷縮在維修店旁邊那一間小小的雜貨鋪里面,一雙小眼睛陷在好似溝壑般深邃,又如蛛網(wǎng)般密集的褶子和皺紋中間,正死死地盯著他們——或者說,只是克勞德。 他沒來由地感到心慌,沖著小老太太點頭致意,然后飛快地鉆進了小卡車的副駕駛。薇拉很快也上來了,發(fā)動了車子。 街道上的車輛和路人依舊少得可憐,因此返程的路也格外通順??藙诘骂I(lǐng)著薇拉來到自己的公寓前,用鑰匙開鎖。打開門前,他提醒道:“我家里有一只黑色的大鳥,是我偶然撿到的,可能有點嚇人……不瞞你說,窗戶和門鎖都是這家伙弄壞的。我現(xiàn)在準(zhǔn)備把它送走?!? 薇拉扛著玻璃搖了搖頭,表示她并不在意,克勞德深吸一口氣,將門把手向前一推。 那只鳥正蹲在門前的地板上等他,門一開,它就一下子撲了上來??藙诘卤凰鼡涞靡粋€趔趄,差點撞到了薇拉手中的玻璃?!袄潇o點,”他有些惱怒地說道,“你已經(jīng)搞出太多麻煩了?!? 鳥兒顯然對闖入領(lǐng)地的陌生人十分警惕,全身的羽毛炸開,膨脹成一個半人高的毛球,對著薇拉發(fā)出暗啞的嘶鳴。它的翅膀還抬不起來,以一個奇怪的姿勢耷拉著??藙诘掠猛闲乃哪X袋:“我告訴你冷靜點。” 那只鳥挨了揍,一下子蔫下來,蓬松的羽毛也悻悻地落了下去。薇拉將玻璃板小心地放在餐桌上,有些好奇地問:“這是什么鳥?長得真怪。你有沒有給它起名字?” “我也不知道,”克勞德回答,“另外,我準(zhǔn)備把它送走,起不起名字好像沒什么關(guān)系。” 薇拉聳了聳肩:“也許你說得對?!? 她手腳麻利地替他修好了門,又熟練地將漏風(fēng)不止的窗戶補好??藙诘绿统鲥X包付款,薇拉爽快地收下了,又向他提出邀請:“中午要來我家吃飯嗎?我爸爸今天過生日,請了很多人來。” 克勞德愣了一下,語無倫次地答道:“我……太突然……也沒準(zhǔn)備禮物,主要是我一會兒還有工作,推不掉……” 薇拉沖他眨了眨她那漂亮的淺藍色眼睛:“不用太在意,不去也沒關(guān)系?!? 說著,她開始動手將那堆工具有條不紊地裝進工具箱:“其實我也不太愿意讓你去——他的朋友盡是些大叔和老婆娘,太粗魯——但他非得叫我來請你。” “啊……真是抱歉……請幫我向他說生日快樂?!笨藙诘虑那乃闪艘豢跉?,他總是很難招架伊凡?彼得洛維奇那過度的熱情。他從廚房儲物柜的最深處翻出一瓶上好的白葡萄酒遞給薇拉,那是很久之前書迷送給他的——在他還算有些名氣的時候:“請順便把這個帶給你父親吧,我不怎么會喝酒,這瓶酒已經(jīng)被我放了很長時間了,希望他不要嫌棄?!? 薇拉接過酒瓶,仔細看了看上面貼著的標(biāo)簽,笑了起來:“那家伙就像個木頭酒桶,這東西對他來說不夠勁兒。不過既然是你送的,他應(yīng)該會很高興。” 克勞德?lián)狭藫虾竽X勺卷起的頭發(fā),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兩聲。好在薇拉一向很懂他的心思,非常干脆地替她的父親道了謝,隨后又非常干脆地向他告辭。克勞德目送她離開,直到她那高高束起的暗金色辮子搖晃著消失在走廊的盡頭,他才關(guān)上門,重重地倒進工作臺前的扶手椅里面。 鳥兒“吧嗒吧嗒”地邁著步子從門口走進他的臥室,蹲在他腳邊的那塊藍色羊毛地毯上,蹭了蹭他的褲腳??藙诘裸读艘幌?,低頭看向它。它聲音嘶啞地叫了一聲,紅色的眼睛里顯露出一些也許可以被稱之為“愧疚”的情感來——如果一只鳥也會感到愧疚的話。 糟透了,克勞德想。他看著眼前身軀龐大的鳥兒蜷縮成一團的模樣,有那么一瞬間,他又不太想把它送走了。 他微微皺起眉頭,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將目光從它身上移開。飼養(yǎng)這樣一只大鳥將會帶來一筆不小的開銷,再者說,這家伙可能會嚇到他的鄰居,一旦被舉報,他很大幾率需要支付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罰金。 還是算了吧。連克勞德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他的肩膀有些泄氣地沉了下去。 他將一張嶄新的稿紙攤在桌子上,又從筆筒里抽出他最喜歡的那支鋼筆,吸滿墨水,繼續(xù)寫他手頭的那篇稿件??藙诘潞芟硎軙鴮懙母杏X,喜歡聽筆尖與紙張摩擦?xí)r發(fā)出的輕微響聲,對他來說,那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