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出身于農(nóng)村，也未曾下地過，但是我那個小縣城，在兒時的記憶里，也不甚發(fā)達。當(dāng)時公交車也不過幾路，我暫居在姥姥單位分配的老房子里，沒有獨立的廁所，但是也有一個形狀曲折，紅磚漫地的小院兒。平時姥姥是在大姨家寄住，不常來。在那所房子里，陪伴我，給我最深印象的老人，其實是她的好姐妹，從村里接來的舅姥姥。

我的舅姥姥回憶起來也是一個穿著藍(lán)靛粗布衣服的，普通的老人。目不識丁的她，對我這個血緣關(guān)系很遠(yuǎn)的小孩兒很和善，幫我捉螳螂，告訴我生肖是什么，說我屬雞。還和我一起看院子里鮮艷的牡丹，玩兩根大葉子擰成一塊兒的竹蜻蜓……

記得當(dāng)時在雞籠的最下頭，還有一個小木籠子，有一天她興致勃勃的拐著她的小腳，拉著我要給我看捉進里面的刺猬。只是當(dāng)時光線太過黑暗，我也膽子小，便什么也沒看清，只記得漆黑的籠子里悉悉索索，仿佛是關(guān)著個焦躁的什么。怪可怕的。

說到我膽子小，我覺得這應(yīng)該和我舅姥姥從小嚇唬我有關(guān)。

老房子的門是側(cè)邊開的，出了門正對面就是這附近的配電房，看起來更老更舊。斑駁的大鐵門上滿是鮮紅的漆斑，屋頂上各色的電線盤根錯節(jié)，仿佛蜘蛛網(wǎng)，又好似鳥的巢。每每路過，舅姥姥都緊緊拽著我的手，嚴(yán)肅的跟我說：“那里可別去！死過人！”

不止是配電房，門外空地上，已經(jīng)被沉重的水泥板蓋死的水井也是不能輕易去的，“這底下有水鬼！會抓小孩吃?！彼彩沁@么跟我說。

水井幾步遠(yuǎn)的地方，有個高聳的水塔，像是個倒放的手電筒。她也曾跟我說過這水塔上的趣事，說這水塔上曾經(jīng)住過一個老瘋子，總之還是很可怕的。

這么被她嚇唬著，我那段時間倒是也在忐忑和快樂中長大了。但是腦海中總是忍不住去想，死的人是什么人，水鬼為什么要住在黑漆漆的井里，水塔那么高，老瘋子是怎么爬上去的？

后來我上了小學(xué)。路途方便，我的父母便又把我寄存到了我奶奶家。漸漸的，舅姥姥那邊去的就少了。最后一次關(guān)于那間老房子的記憶，便是我哭著鬧著，沖著舅姥姥吵著要吃“疙瘩湯”。

我還記得舅姥姥當(dāng)時頗為窘迫，跟我抱怨她不會做疙瘩湯，實在是拗不過，最后還是生起了火，硬著頭皮給我做了一鍋。

做了之后，那模樣確實不如我在奶奶家看到的誘人，現(xiàn)在想想，面團團都似姜塊一般大，也沒甚佐物，但萬幸我小時候不怎么挑食，她如愿給我做了，我也就不再多抱怨，安心的吃干凈了。

舅姥姥何時搬離了老房子，我并不知道，但那并不是我和她最后見的一面，最后一面記得是在小學(xué)五六年級，當(dāng)時我和我母親路過她的新房，我母親這才跟我提起，不如去順路看看她，這樣我才知道老房子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人了。

舅姥姥此時已經(jīng)和家里的晚輩住在樓房了。那時候的她，和我記憶中的并沒有什么差別，只是終于換了一身寬松的滌綸衣服，依舊是個靦腆的小老太太。那次見面印象反倒不深，只是記得寒暄了一下，約定有時間再來看看。

然而后來便是一直到幾年后我偶然提起，什么時候真去看看她。我媽這才跟我說，舅姥姥已經(jīng)在一個月前去世了，葬禮是我媽代去的，未告訴我。

她說我舅姥姥曾擔(dān)心我長大了，把她給忘了。

長大后的記憶，總是跟小時候有些偏差，后來單純是為了懷舊，我又騎著自行車回到老房子周圍幾趟。

現(xiàn)在看來，房子的大門很偏，像是被擠在了拐角里，頭頂蔥郁的爬山虎壓得更是直不起腰。對面的配電房還是記憶中那么老舊，只是褪色了很多，門上殘留的紅漆也不再是像血，而只是變成了漆罷了。

水井如今已經(jīng)有了一條大縫，縫里黑洞洞的，偶有冷風(fēng)吹出，還是那么瘆人，只是旁邊的水塔，不知道是不是我長高了的緣故，反而顯得矮胖了，上面像訂書針一樣一節(jié)一節(jié)的鐵梯子早已朽爛，老瘋子怕是爬上去，也下不來了。

現(xiàn)在時過境遷，就正如動畫里王孩兒走了，土地公走了，洞里的怪物也走了。我的舅姥姥走了，我的母親走了，我忐忑而快樂的童年也走了。

前兩年我再路過，那里包括周邊的街道，已經(jīng)被徹底挖開，要建設(shè)一片秀麗的新小區(qū)。其實我并沒有什么好惋惜的，畢竟房子確實過于殘破，我懷戀的也并非房子本身，而只是逝去的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