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有讀者問我，吉野的南朝與京都的幕府近在咫尺，幕府為什么沒有一鼓作氣打到奈良去，活捉林志玲...不對，是后醍醐。后醍醐在世的時候，畢竟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先皇，以臣子身份明火執(zhí)仗地踹上門去，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等后醍醐死了，幕府這邊不出兵的第一個原因是犯不上。吉野的南朝藏身山嶺，要錢沒錢，要人沒人，窮得叮當響。幕府消耗兵餉去毆打吉野，既不能拿到可供封賞的土地，又沒有可預(yù)期的財貨收入，還要白白擔一個罵名，真真何苦來。況且南朝那些權(quán)貴在山野里面待得久了，跟猴子似的慣會跑路，敵來我走，敵疲我擾，哪是那么容易清剿干凈的。高師直帥師攻打過一次吉野，后村上天皇一口氣跑到了大和的賀名生，幕府還是拿他沒轍。

第二個原因就更直接了，是顧不上。高師直的武斷派和足利直義的文治派兩座山頭互相斗法，你有你的金箍棒，我有我的天靈蓋。等到觀應(yīng)擾亂里面高師直與足利直義先后垮臺，底下大大小小的門閥勢力越發(fā)是此起彼伏，按捺不住。

鐮倉后期，日本各地的武士門閥急劇擴張。武士首領(lǐng)由原先的武裝自耕農(nóng)逐漸成長為地方上的實際領(lǐng)主，武士團內(nèi)部也結(jié)束了早期松散而平等的社團關(guān)系，逐漸形成以地方守護為核心，在地領(lǐng)主為臣從的有組織暴力團伙。原先以血緣關(guān)系結(jié)成的武士團被地緣關(guān)系結(jié)成的家臣團所取代。足利尊氏所以能夠戰(zhàn)勝后醍醐天皇，其背后依靠的正是各地武士領(lǐng)主的力量。室町幕府創(chuàng)立以后，這些首領(lǐng)武士依據(jù)各自地緣所在，占據(jù)了當?shù)氐氖刈o職位。

室町幕府用來對抗后醍醐“建武新政”的政治基礎(chǔ)乃是“守護合議制”。也就是說，各地的守護大名是幕府存在的基石，幕府將軍是守護公推的天下共主。幕府將軍對地方守護的統(tǒng)制能力有強有弱，將軍本人尚具威信的時候，地方守護還能安分守己。一旦將軍黯弱或是出現(xiàn)內(nèi)部紛爭，各地的野心家自然就會想著要蠢蠢欲動，渾水摸魚。

對于這些擁有強大軍事實力的守護大名來說，保持一段時期的南北分治才是更符合其利益追求的現(xiàn)實選擇。

然而對于相對弱小的南朝來說，其衰微而敗落的未來已經(jīng)在大時代的劇本上落筆寫就，演員唯一能做的就是走完編劇指定的龍?zhí)?，眼中飽含熱淚地按時退場。無論這結(jié)局是何等的荒謬，何等的不甘。

偏有那讀過《演員自我修養(yǎng)》的配角不能服氣，想要臨場發(fā)揮。明知這轟轟作響的歷史車輪氣勢磅礴，無可抵擋，自有愚者奮勇向前，去做那當車的螳螂，撲火的流螢。

足利尊氏為了毆打不聽話的弟弟直義，被迫廢黜北朝的崇光天皇，向南朝后村上天皇投降，是為正平之一統(tǒng)。尊氏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借一個大義名分，離間直義麾下的軍頭首領(lǐng)，并沒有太當回事，純屬逗你玩。南朝這邊卻視之為千載難逢的大好時機。

南朝正平七年，北朝文和元年（1352年）閏二月，后村上天皇親率朝廷軍隊自大和國賀名生出發(fā)，到達山城國男山著陣。楠木正成三男楠木正儀擔任總大將，一舉突入京都。足利尊氏此刻正在關(guān)東，留守的足利義詮張皇失措，幾乎只身逃往近江。楠木正儀不費吹灰之力收復(fù)京都，還俘獲了北朝方的光嚴、光明和崇光三位上皇以及皇太子直仁親王，實為南朝開辟以來從未有過的輝煌成就。

此正是欃槍滌盡，看把乾坤重造。揚鞭漫將金鐙敲，整頓中興事正饒。

這個世界畢竟是講實力的。The power is power，沒有power的勝利注定只能是曇花一現(xiàn)。三月，幕府方回過神來，開始兇狠反擊。面對優(yōu)勢兵力的幕軍，南朝軍隊寡不敵眾，不得不撤離京都，駐守男山。

三月二十一日，足利大軍攻打防御赤井河原的北畠顯能。北畠顯能是“花之少年”北畠顯家的弟弟，他沒有哥哥的軍事才能，叫幕軍一擊而潰。二十四日，幕軍攻破宇治、木津川，南朝部隊被迫退往荒坂山。一番激戰(zhàn)之后，楠木正儀將主力撤至男山，組織最后的防御戰(zhàn)。

四月二十五日，男山血戰(zhàn)。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guān)。戰(zhàn)斗至五月，南朝將領(lǐng)和田五郎病逝，孤身擎天的楠木正儀煢煢孑立，踽踽獨行。

五月十一日，絕望的后村上天皇連夜突破幕軍包圍，逃亡奈良。男山攻防戰(zhàn)最終以南朝的徹底敗北而告終。

南朝與幕府撕破臉，裹挾了北朝三位上皇退回吉野。足利尊氏當先面對的急迫問題就是重建北朝皇統(tǒng)，再樹大義名分。八方征詢的結(jié)果光嚴上皇第三皇子，崇光上皇的同母胞弟彌仁得到推選。八月十七日，彌仁踐祚皇位，是為北朝第四代后光嚴天皇。踐祚禮儀當中，代表天皇正統(tǒng)地位象征的三神器落在南朝方手中而無從展示，朝堂上下無不莫名尷尬，為之嘆息。

后光嚴天皇身為持明院統(tǒng)的庶流，本無機緣繼承皇位，加上手中無有三神器加持，天皇的地位有如空中樓閣，只能對憑借武力擁立自己的室町幕府百依百順，形同傀儡。朝廷大小事務(wù)，俱由幕府決斷，朝權(quán)衰微，至此為甚。1357年被南朝擄走的崇光上皇返回京都，后光嚴與崇光院關(guān)于皇位后繼的爭奪隱隱展開，天皇和幕府之間的投靠關(guān)系越發(fā)緊密。

回過頭再來說說那位“You Know Nothing”的史塔克.直冬。觀應(yīng)擾亂足利直義上臺的時候，任命足利直冬為九州探題，直冬于是回到九州去鞏固自己的基本盤。正平一統(tǒng)里面足利尊氏從南朝后村上天皇那里得到了討伐令，下令討伐忤逆自己的私生子足利直冬。代表幕府的一色范氏和代表南朝的征西將軍府一同聯(lián)合起來毆打直冬，足利直冬叫昔日的守夜人兄弟暴打到吐血，倉皇逃出九州，駐扎長門。

足利尊氏很快與南朝翻臉，足利直冬因此歸順南朝，統(tǒng)合了昔日養(yǎng)父直義的勢力，于南朝正平九年，北朝文和三年（1354年）五月率軍上洛。第二年足利直冬與楠木正儀聯(lián)手，再次奪取京都，驅(qū)逐足利尊氏。此后一個月，雙方在京都一帶激戰(zhàn)，結(jié)果直冬方的主力山名時氏遭到幕軍東西夾攻敗走。

足利尊氏麾下各隊填塞道路，圍困直冬。足利直冬固守延歷寺，彈盡糧絕，潰散逃亡。此后直冬跟瓊.雪諾一樣消弭在西國大地，再沒有關(guān)于他的故事傳唱。

南朝正平十三年，北朝延文三年（1358年）四月，足利尊氏因背部的腫瘤而病亡，年五十四歲。

日本歷史上三位武家奠基人，源賴朝、足利尊氏和德川家康，各有其特色，不同的際遇造就不一樣的幕府。源賴朝身負血海深仇，收束天下英雄，成就武家鐮倉，功績好比漢光武、唐明皇。德川家康起于青萍之末，以衰微的地方豪族身份，一心忍耐，終成天下主宰，好比是炎漢的劉邦，朱明的洪武。

足利尊氏與其他兩位都有不同，原是舊制度里面的謀反人。身為御家人的首領(lǐng)，他本可以在鐮倉幕府的庇護下一生享樂，結(jié)果卻叫武士門閥擁戴著站立到了大時代的潮頭，其境遇與陳橋兵變黃袍加身的趙點檢何其相似。引領(lǐng)時代洪流的歷史使命先是交到了建武新政的后醍醐手里，結(jié)果沉溺于舊日榮光的朝權(quán)貴族不出所料地辜負了時代的寄托，最終只有猶豫別扭的足利尊氏不情不愿地來接下這變革歷史的使命召喚。

足利尊氏并沒有改天換地的炙熱欲望，他一直的目標便是維護武家利益，求天下之太平。其對待手下眾多武門多有優(yōu)待，如有降附，不問深仇大敵，安堵如故。對待有功之臣，必酬以重祿厚賞?？墒墙K其一生，都未能看到太平之降臨。

尊氏死后，嗣子足利義詮繼任幕府主人。南朝正平十三年，北朝延文三年（1358年）十二月十八日，足利義詮就任征夷大將軍，時年二十九歲。觀應(yīng)擾亂結(jié)束以后，幕府的二元政治成為過眼云煙，逐漸走上將軍專制的道路，門閥武將由此圍繞著統(tǒng)領(lǐng)幕政的執(zhí)事地位展開爭奪。

南朝正平十六年，北朝康安元年（1361年），政爭中落敗的前幕府執(zhí)事細川清氏投降南朝。楠木正儀與細川清氏聯(lián)手，第三次奪取京都，然而在幕府強大軍事實力的壓迫下，一個月后不得不自行撤退。

三次攻占京都，楠木正儀已經(jīng)取得了遠超父兄的豐功偉績。三次悵然退卻，也讓他看清了南朝虛弱不堪的底牌。吉野要想存續(xù)，只有與幕府和談這一條路可走。楠木正儀一面和朝中主張爭戰(zhàn)到底，全員玉碎的鷹派勢力扯皮罵戰(zhàn)，一面著手開始聯(lián)絡(luò)京都準備談判。

南朝正平二十二年，北朝貞治六年（1367年），南北兩地終于開始和談。南方派出了楠木正儀，北朝則是佐佐木道譽作為代表。雙方雖然坐下來談判，各自的立場卻相去甚遠。南方要求幕府向后村上天皇投降，天皇重開親政。幕府則要求南方以降參的形式并入北朝。南北雙方南轅北轍，和談迅速趨于破裂。

當年十二月七日，足利義詮病逝，享年三十八歲。其子足利義滿于第二年四月元服，十二月就任征夷大將軍，成為室町幕府第三代。同期，病入膏肓的后村上天皇讓位給了兒子寬成親王，后者繼位成為南朝長慶天皇。

長慶天皇乃是由吉野內(nèi)部反對與北朝和談的主戰(zhàn)派擁戴，他的上臺斷絕了南北和談的可能性，楠木正儀依靠談判來保全南朝的期望也就徹底落空。他在吉野朝堂上備受孤立，無以自處。

南朝正平二十四年，北朝應(yīng)安二年（1369年），楠木正儀在幕府執(zhí)事細川賴之的引導(dǎo)下離棄南朝，投降幕府，成了楠木家族唯一的反叛者。楠木正儀的反水瞬間點爆了南朝虛弱的軍事實力，將南北兩地的均勢推至危險的邊緣。近畿方面，幕軍連續(xù)擊敗南朝的瘋狂反撲，控制紀伊，瓦解了南軍的軍事冒險行為。

十年之前的1359年，九州爆發(fā)了蒙古東侵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大保原合戰(zhàn)，在日本古代戰(zhàn)爭史上譽為三大合戰(zhàn)之一。此戰(zhàn)宮方參戰(zhàn)四萬人，由征西將軍府懷良親王和菊池武光統(tǒng)領(lǐng)，傷亡三千，其中陣亡一千九百人。幕軍參戰(zhàn)六萬人，由少貳賴尚為帥，傷亡兩萬一千，其中陣亡四千余人。傷亡比例之高唯有后世的川中島、長篠兩次戰(zhàn)役堪與并肩。

大保原合戰(zhàn)實現(xiàn)了征西將軍府獨步九州十二年的輝煌榮耀。南朝文中元年，北朝應(yīng)安五年（1372年），幕方的九州探題今川了俊開始經(jīng)略西海道，經(jīng)過數(shù)年激戰(zhàn)，攻破南軍主力菊池氏，征西將軍府名存實亡。

差不多十年時間，吉野南朝在引為根基的京畿、九州兩地一同失利。基礎(chǔ)動搖，朝堂震動，滅亡只在指顧之間。值此存亡繼絕的關(guān)鍵時期，背反者楠木正儀再次驚動人心。南朝弘和二年，北朝永德二年（1382年），楠木正儀從南朝倒向北朝十三年后，再度叛回南朝。

楠木正儀的再度反叛，于他個人，原因在于幕府管領(lǐng)細川賴之的失勢。

隨著將軍足利義滿的長大成人，幕府諸位山頭將領(lǐng)日漸不滿于細川賴之的專斷獨行。北朝康歷元年（1379年），斯波、土岐、山名、佐佐木等人一同逼迫將軍罷免細川賴之，任命足利一族的同門斯波義將為新管領(lǐng)?？禋v政變后，細川賴之垮臺，依之為后臺的楠木正儀在北朝也陷入孤立。

另一方面，南朝軍事上的徹底破產(chǎn)，導(dǎo)致其強硬對抗北朝的主戰(zhàn)路線也無以為繼。當時的南朝勢力僅僅局限于河內(nèi)、大和兩地的山地，支持者也只剩下少數(shù)的僧侶與武士，力主和談的楠木正儀再次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返回南朝第二年，主戰(zhàn)的長慶天皇讓位給了弟弟熙成親王，后者繼任成為后龜山天皇。

三次進洛，兩度背反，背負著父親楠木正成、兄長楠木正行“七生報國”的遺訓(xùn)，楠木正儀死于南朝元中七年，北朝明德元年（1389年）。

兩年之后，南北統(tǒng)一。楠木正儀沒有能夠看到太平的降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留給楠木正儀的，只有身前身后的無數(shù)罵名。

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第四十四節(ji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