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的主題是「宇宙社會學(xué)」。

如果地球文明只是宇宙眾多文明中的一員，在這個龐大的宇宙社會中，其他文明會怎么看待我們呢？?

| 無客?|?專情于科幻創(chuàng)作，居于深圳。愛好書籍、電影、游戲等一切能夠講述故事、表達情感的藝術(shù)形式。力求創(chuàng)作出能引發(fā)思考的作品，將科幻的魅力傳遞給更多人。

群星典禮上的笑容

全文約48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9分鐘。

一

無論是個體還是整體，大多數(shù)文明都很坦誠，開不起玩笑的同時也不會主動開玩笑。所以當(dāng)諾亞告訴我太陽系即將消失，人類徹底完蛋的時候，理性告訴我他沒有撒謊?？晌疫€是不相信。

“你的意思是我是最后一個人類咯？”

諾亞兩顆漆黑的大眼睛皺成了線，我第一次見到他光滑的藍色皮膚上浮現(xiàn)出褶皺。雖然諾亞是半水棲的智慧生物，身體卻是類人型，除了很多條魚鰭似的尾巴。他此刻的這幅表情......我想應(yīng)該是悲傷。

“是的，吳客大使。你就是最后一位人類。地球附近出現(xiàn)了一個小型黑洞，直接吞噬了整個太陽系，所有目睹此次災(zāi)難的文明均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一艘成功逃脫的飛船?！?/p>

“別……別開玩笑了諾亞，我知道你在學(xué)習(xí)‘笑’，但這個玩笑可不好笑?！?/p>

啊，他臉上那神情悲傷得隨時能擠出淚水。大部分文明的交流速率都十分高效，我想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們從來不會情緒化進行工作，就像現(xiàn)在諾亞這樣，明明很難過，卻還是清晰地向我傳達著人類文明的死訊......

“根據(jù)計算，黑洞是在月球出現(xiàn)的，我們猜測那又是你們的某項宇宙實驗，可實驗失控了。”

“這真的一點也不好笑！”我有些憤怒了。

他真的哭出來了，淚水像瀑布一樣從眼眶里落下，然后迅速被皮膚吸收。

“我們不會開玩笑，你知道我是認真的，你知道的。”

可是為什么你表現(xiàn)得比我還難過??？該哭的不是我嗎？如果人類完蛋了，假設(shè)人類完蛋了......人類玩完了。

我沒法再用玩笑的心態(tài)來看待諾亞，憤怒筑起的大壩瞬間決堤，恐懼如潮水淹沒我，我感覺就要窒息了。缺氧的大腦重新運轉(zhuǎn)，自我保護的邏輯思維瞬間崩塌。諾亞不會開玩笑。太陽系滅亡了，我的父母、妻女、朋友同事全都被黑洞碾碎，變成了宇宙最基本的粒子。

我的人生只剩下這具肉體。

二

去往空間站的路上，同情的目光如影隨形。見他們比我還負面的情緒，我只好苦笑著回應(yīng)。

“為什么你還笑得出來呢？”諾亞問。

“自嘲的苦笑罷了?！彼贫嵌攸c點頭。

空間站的人一見到我，立刻批準(zhǔn)了申請使用天文設(shè)備的請求。太陽系所在的位置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諾亞這才想起來黑洞看不見，給望遠鏡加了許多個染色濾鏡，這才使我看到了那個小小的黑盤。此刻太陽還未被完全吞噬，金黃色的余暉拉成了一根蜿蜒的通道，像是一根插在橙汁里的吸管。太陽已經(jīng)碎了，黑洞撕碎了系內(nèi)的所有東西，黑洞還要好幾年才能吃干凈。

“有沒有可能......”

我話還沒說完，諾亞就已經(jīng)開始搖頭了。

“你是唯一走出太陽系的人類，大使。人類文明太過于敵視其他文明，總覺得我們會害你們。況且你們還沒完成內(nèi)部自治，光是地球上就還有近兩百個國家，更不用說其它八大行星。按理來說，銀河系聯(lián)眾星是不能和你們有所接觸的，一位大使已經(jīng)是特例中的特例了?！?/p>

“我一直很好奇，為什么我們會是特例?！?/p>

“人類身上有一些我們沒有的東西，也許是進化過程中我們忘記的東西。”

我苦笑了一下，“什么東西？”

諾亞指著我的臉，“就是這個，笑。它太神奇了，明明不過是一種彰顯優(yōu)越感差異的表達，居然能演化出無數(shù)種意境。你們當(dāng)初就是用這個笑，奸詐的笑、笑里藏刀的笑，在群星議會上拿走了我們好多的技術(shù)。你們一旦發(fā)笑，我們就搞不懂你們在想什么。”

也就是說，從今往后整個宇宙里再也沒有人能理解我的笑容。

“我們可以重建人類社會，只要有人類的基因圖譜......”

諾亞的眼神里又多了一絲憐憫。

“聯(lián)眾星倒是不介意拯救一個正常的文明，但是……你們從來沒有給過我們?nèi)魏螙|西啊?！?/p>

諾亞說得沒錯，我們怎么可能會把自己的基因圖譜給其他文明呢。

“別傷心了，我找你不只是告訴你壞消息的。我們由衷希望你能出席一個世紀一次的銀河系頒獎典禮，由你代表全人類?！?/p>

我答應(yīng)了諾亞。他擠出了一個笑容，嘴角向上翹——就只有嘴角翹了起來，兩顆大大的眼睛彎向上彎曲，像是吃了一記上勾拳。我想那可能是代表歡迎的笑容，但他做得實在是太難看了。

三

諾亞是我在地外的向?qū)?，他比我稍高些，和那些長相嚇人的外星人不一樣，他們的種族看起來有點呆萌。他喜歡和我說話，我也喜歡他嘮嘮叨叨的樣子。他是我唯一的外星朋友。

他告訴我，銀河群星獎是由幾千年前許多宇宙文明休戰(zhàn)后聯(lián)合起來創(chuàng)辦的獎項，授予那些對整個宇宙文明做出巨大貢獻的個體或者整體，至今已經(jīng)舉辦了三十屆。我這才意識到這個獎可不只是諾貝爾那么簡單，是全宇宙加入聯(lián)眾星聯(lián)盟的文明都會參與的宇宙盛事。

我嘴碎地問了句有哪些獎，諾亞的嘴巴便閉不上了。獎項由歷史上第一位獲獎?wù)呙w各個領(lǐng)域，有成千上百個，諾亞講了差不多半個小時，還沒講完。連羅列獎項的過程都快讓我睡著了，更不用說到時候的典禮......我只好不禮貌地打斷他，直入正題問：

“我應(yīng)該只用負責(zé)出席吧？我怕我會睡著?！?/p>

我可不擅長對一群奇形怪狀的外星人演講。

“那怎么可以！你要代表人類領(lǐng)獎啊。”

“什么？領(lǐng)什么獎？”

“奧爾圖獎，關(guān)于智慧和生存的睿智獎項。”

“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p>

“你剛才沒聽我講完......”

“我是說我怎么從來沒聽過我們獲獎了?！?/p>

“因為典禮還沒舉辦啊，這個獎項有好幾個候選文明呢，可是你們其實已經(jīng)獲勝了。你可不要告訴別的人?！?/p>

典禮在天苑三舉行，時間是......明天！

我想起那些外星人的目光，不由得全身一顫。乘坐聯(lián)眾星號遠離地球故土已經(jīng)五年了，我還是不太習(xí)慣和這么多形態(tài)各異的外星人生活工作。

我還是不太讀得懂他們的表情。我們的神情對他們而言太復(fù)雜，光是數(shù)種不同意思的笑容就讓他們理解得夠嗆。而他們表情的對我來說太單一，神態(tài)變化過于純粹，面容太僵硬，我很難掌握他們真正的情緒。

四

前往天苑三恒星的星際巴士要經(jīng)歷三十個躍遷點，行駛十八個地球時。諾亞給我定了最好的船票，我單獨坐一個包間，里頭的裝扮精心布置成了我辦公室的樣子。我想那是因為我先前一直在自言自語，想著在領(lǐng)獎時要發(fā)表什么感言。

旅途過半，我硬是一句感言都想不出來。我總是不由得把獲獎的演講當(dāng)場墓志銘，人類文明落幕的墓志銘。自豪與悲涼同時縈繞在我心里，讓我無從落筆。一向話嘮的諾亞在提及到獎項具體內(nèi)容時也不肯多說，只是說這是一個驚喜，他想看看驚喜的笑容長什么樣。

我小睡了一會兒，然后去了趟洗手間。廁所里有各式各樣造型詭異的便器，我有些驚訝，倒不是因為獵奇，而是因為我見到了人類成人男性所用的小便池。我努力回想前些年乘坐星際巴士的畫面，那時候并沒有這東西。

我對著便池仔細端詳了好幾遍，確認這確實是為人類建設(shè)的公共設(shè)施。然后我又跑到好幾節(jié)車箱的廁所里去看，也同樣發(fā)現(xiàn)了各種為人類建立如廁的設(shè)備。這當(dāng)然不可能是專門為我一個人建設(shè)的，這只能說明我們即將加入聯(lián)眾星，也許就在這次頒獎典禮之后。

廣播響起，車箱內(nèi)各種光芒閃爍，那是在給沒有聽覺的種族作提示。

“天倉四，到了。本站將?？堪朔昼姡埿枰麓某丝?.....”

走廊上，各種異族文明結(jié)伴而行，只有我形單影只。星際巴士是宇宙異種文明共存的一個縮影，在這里，星際局面上的謙讓融洽蕩然無存。幾十種不同文明擠在這個比月球還小的空間里，難免會爆發(fā)沖突，所以很少有文明個體單獨乘坐的現(xiàn)象。除了我。

他們的眼神都變了，都和諾亞一樣，他們都在可憐我。太悲哀了。

我剛回到包間，諾亞就急切地問：

“大使，你怎么露出這樣的表情啊！”

諾亞眼睛又瞇起來，那是我唯一看得懂的表情變化。

“我承受不住，諾亞，我不行。”

悲哀的感覺在我體內(nèi)蔓延，渾身乏力。

“你的下巴在抖，大使，你生病了嗎？”

不，我只是他媽的想哭。連諾亞也沒法看懂我的表情，再也沒有人能理解我的喜怒哀樂，我只是一具漂浮在宇宙間的行尸走肉。

“請不要煩惱，大使，銀河獎并沒有規(guī)定一定要演講啊。你只需要保持笑容就好了，這不是你們?nèi)祟愖钭院赖奈淦鲉?。?/p>

我收拾情緒，忍住眼眶里的淚水，擠出了個笑容。

“這樣才對嘛。”

“天苑三，到了。本站將?？慷昼?，請......”

艙門升起的瞬間，廣播立刻被船外嘈雜的聲音掩蓋了。

五

天苑空間站很擁擠，到處都停放著私人飛船，已經(jīng)沒有船位了。即便如此，窗外還是有源源不斷的飛船越過空間站，直接飛向地面。我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各種智慧生物之間：既害怕被體型龐大的種族擠扁，又害怕擠扁體型比我小的生命。好不容易脫離了擁擠的人潮，但沒走幾步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他們在避讓我，我還在人潮里。

在這里，沒見過的種族更多了。周圍的人盯著我，離我始終有幾步之遙，仿佛我身邊有一處無形的力場。即便我沒學(xué)過他們的文化，我也能猜出那些目光里的含義。那是看著奇珍異獸的目光，眼神里是憐憫。

靠著這個“力場”，我和諾亞很快擺脫了人潮，迅速登上接駁飛船。

在遠處我就見到了會場，它懸浮在空中，呈現(xiàn)出球狀。依據(jù)特殊的重力裝置，會場里的所有地方重力都均勻地指向球面向下的切線方向。而頒獎臺與坐席之間又有一層球狀的光學(xué)折射器，無論從哪個方向看，永遠都只會看到獎臺正中央的模樣。

我找到自己座位的時候，典禮開始了。

“感謝各位今日蒞臨第三十屆銀河群星獎，三十個世紀以來，群星獎使得我們和平建交，激勵著我們相互鞭策。這我們不止一次地認識到，即便文明物種之間多么千差萬別，智慧生物始終存在共同點，那便是對宇宙的無盡思考......”

不知道是不是翻譯的問題，我無法融入到他們的高漲的熱情里。我本來也不是科研從事者，主持人和獲獎?wù)叩难葜v只能讓我想起中學(xué)的英語課。而且，這時間也太長了點，已經(jīng)六個小時了......

我果然睡著了，萬幸的是我在輪到我上臺前醒了。

“奧爾圖獎，代表著生存進化與智慧的偉大獎項......最終獲獎的是，來自太陽系的人類文明！”

我緩緩走向頒獎臺，千萬道目光如群星墜落在我肩上，壓得我一時喘不過氣來。我想過在臺上羅列人類的科學(xué)發(fā)展故事，但今日到場的各個文明恐怕科技水平都不比我們差。我也想展示人類藝術(shù)里的無上瑰寶，但文化隔閡只會使藝術(shù)品一文不值。

諾亞說得沒錯，這個時候微笑就好了。

說不清來由的自信壓倒了歡呼的浪潮，越過光學(xué)折射器后，壓力消失了。

“要知道，奧爾圖獎自立項三十屆以來，從來沒有一個文明能登上領(lǐng)獎臺領(lǐng)獎。這是份無上殊榮，今天真是萬眾矚目啊，吳大使?！敝鞒秩藷崆檠笠绲卣f。

哐當(dāng)一聲，一個玻璃罩從天而降，困住了我。什么情況？

“不要擔(dān)心，大使，這是流程的一環(huán)?！敝Z亞小聲地說。

“幾千年前，在一顆遙遠的星球上，我們的觀察員觀察到了一個原始文明，奧爾圖?？杀氖?，他們?yōu)榱俗屢话鸦鸫胬m(xù)下來，居然燒光了賴以為生的整片森林，引來了文明的覆滅之災(zāi)。于是我們當(dāng)即決定在第一屆銀河群星典禮上里設(shè)立這個獎項，以表彰這個愚蠢文明的偉大無私?！?/p>

我意識到情況不對，猛地敲打著玻璃。玻璃又硬又冷，為時已晚。

“偉大的文明總是那么無私，我們必須感謝這些文明，即便他們自取滅亡的行為是那么的愚蠢。而太陽系里的人類，毫無疑問是以往歷史三十名獲獎文明里最為突出的文明。他們固步自封，只為索取，在無數(shù)次騙走其他文明的技術(shù)后依舊不聽勸阻，私自進行黑洞實驗?！?/p>

“諾亞快放開我，諾亞，他們想要殺了我！”

諾亞雖然又露出那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卻無動于衷。

“奧爾圖獎的獲得者總是一次一次讓我們驚掉下巴——怎么會有這種蠢事呢？請大家獻上敬意。通過種種愚蠢的，自取滅亡的方式，他們從宇宙里自我消除，以保證不讓自己的愚蠢侵害到其他文明，重新拔高了宇宙智商的平均水平?！?/p>

歡呼、掌聲和口哨擠進我身處的玻璃罩里，鬼哭狼嚎。

“我們將用你們?nèi)祟惞爬系姆绞奖Ａ裟?！?/p>

玻璃罩內(nèi)突然涌現(xiàn)出液體，這味道是......福爾馬林！他們想把我做成標(biāo)本！

我驚恐地喊道：“不要啊，不要，諾亞快阻止他們！”

謝天謝地，水平線停止升高了。但諾亞和主持人的對話讓我心頭一寒。

“為什么你不笑呢，難道不夠驚喜嗎？你不笑標(biāo)本就沒有意義了呢。”

“怎么回事，你不是保證他會笑的嗎？”

“我也很奇怪，我還以為這個驚喜會讓他哈哈大笑呢。不過不要緊，我知道人體身上有一些笑穴，刺激腳掌心和腰部能讓他們笑起來。雖然我還是覺得由情感刺激的笑會好點。”

他們真的做了，我強忍著不笑，引來了他們更加強烈的電流刺激。溶液又開始升高，一點一點從我大笑著的嘴里灌進身體。我望見玻璃內(nèi)壁的倒影，自己已經(jīng)笑得流出淚來。樂極生悲，我終于想明白了一點，我們和這些遠高于自己文明種族的差異。

也許淚水才是笑容進化的終極形態(tài)，他們從頭到尾，不過是在嘲笑......

（完）

編者按：在本篇小說中，主人公如同《銀河系漫游指南》的主角一樣，在地球毀滅后，作為唯一幸存者擔(dān)負起了代表人類的使命，只是他的命運更悲慘一些。我們很難想象真正的外星人，看待人類是怎樣的態(tài)度，所以科幻小說中具體出現(xiàn)的外星文明，更多是以我們自身為鏡像構(gòu)建出來的“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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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宇鐳

題圖 | 動畫《愛，死亡與機器人》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