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撰水滸》第六回

書接上回。劉唐猛地將樸刀戳在地上,指著雷橫道:“你若是個明白事的,把那十兩銀子還給我,我便饒你?!?/p>
雷橫聽罷,輕蔑地笑了笑,道:“這十兩銀子是你大舅送我的,跟你有屌毛關(guān)系?若不是看在你舅的情面上,我早把你押回縣衙,橫豎安排個罪名,哪還輪得到你放賴!”
劉唐聽了,怒不可遏,大罵道:“我把你這賊都頭!我明明不是賊,卻被你捆了一宿,還在我大舅莊上連吃帶拿。如果大宋朝的都頭都像你這樣,我看大宋離滅亡也不遠(yuǎn)了!識相的,快快留下銀子,否則我讓你血濺東溪村!”
雷橫聽了,亦是惡從膽邊生,喝道:“腌臜僬僥,辱門敗類,今日我就替你大舅好好教訓(xùn)你!”
雷橫說罷,掄起手中樸刀,向上猛地一竄,竟跳起一丈多高,將樸刀朝著劉唐猛地劈下。劉唐一驚,忙舉起樸刀,向上一扛,怎奈雷橫沖勁太大,只聽得“噹”的一聲,雷橫的樸刀劈在劉唐的刀把上,生生將劉唐震得單膝跪地,虎口生疼。雷橫贏了一招,嘲笑道:“你這賊頭賊臉的賤骨頭,我還以為你有多大本事,原來也是膿包一個!”劉唐站起身,抄起樸刀,朝雷橫門面砍將過去。雷橫側(cè)身一閃,劉唐這一刀險些砍中雷橫身后的小土兵。二人斗了三十回合,土兵們見雷橫不能取勝,都要上去幫忙。雷橫喝道:“你們誰都不許插手,今日我定要親自將他制伏!”遂又斗了二十合。
就在二人爭斗之處的西側(cè),有一間籬笆院,籬笆院的門徐徐開了,一條銅鏈倏地打?qū)⒊鰜?,生生將斗得難舍難分的兩人隔開。劉唐、雷橫兩個定睛一看,從籬笆院內(nèi)走出一人,約莫二十八九的年紀(jì),秀才打扮,頭戴抹眉巾,頦蓄山羊胡,手搖蒲葵扇,腰不束鸞帶,腳不著鞋襪,穿一領(lǐng)滿是補丁的麻布寬衫,挎一只陳年包漿的盛酒葫蘆。雷橫見了,忙施禮道:“吳教授,原來您住在這里!”
那吳教授點了點頭,撤回銅鏈,踱步上前,對劉唐拱手道:“不知這位好漢為何與雷都頭起了爭執(zhí)?”
劉唐上下打量著吳教授,道:“我與他爭執(zhí),不干你秀才的事!”
雷橫解釋道:“教授您有所不知,這僬僥赤條條地睡在靈官廟里,被我們拿了,帶到晁保正莊上,不想竟是保正的外甥。我看在晁保正的面子上放了這廝,晁保正也請我們吃了酒肉,送了點銀子給我們。不想這廝竟獨自追上來,要把銀子要回去,教授您說他是不是太不明白事兒了?”
那教授心下尋思:“這場爭斗我已看過多次,這‘尺八腿’劉唐,每次都非要回這十兩銀子,真是愁煞我也?!彼鞂⑻频溃骸昂脻h休要執(zhí)迷,你舅舅與我是至交,我們和雷都頭關(guān)系都非常好,平日里也都互通人情。你不曉得就中情由,所以前來討要銀子,也不完全是你的不是,可你也要顧及你舅舅的面皮?!?/p>
劉唐道:“秀才,這錢不是我大舅走的人情,分明是這賊都頭訛詐我大舅的!”
雷橫道:“你有什么證據(jù)說這是我訛詐的?好,你若真想討回這錢,讓你大舅親自來討,否則你休想拿走!”
那教授又勸道:“你兩個斗了這么久,也不分個輸贏,到底想鬧到什么時候?”
劉唐道:“鬧到他還我銀子為止!”
雷橫擺了擺手,道:“不還,就是不還,你能奈我何?我和你單打獨斗,沒讓土兵們插手,已算是讓著你了。你若還步步緊逼,我們就一起上,看你能得意多久!”
劉唐拍了拍胸脯,道:“你們就是一起上,老子也不怕!”便又提樸刀迎了上來。雷橫見勢不妙,也吵嚷著讓眾土兵一起上。眼看著局勢一發(fā)不可收拾,那教授叫道:“啊呀,那不是晁保正嘛!”
劉唐回身一看,只見晁蓋披著衣裳,前襟攤開,從大路上趕來,大喝道:“王小三,不得無禮!”
那教授大笑道:“果然每次都是保正親自來,才能平息這場干戈,小生始終是無能為力啊。”
看官不免疑惑,這吳教授究竟是何等樣人,說話如此怪異,仿佛劉唐與雷橫的這場爭斗,他已經(jīng)歷多次,而又未卜先知,知道晁蓋會來勸架,真是奇怪。這吳教授名加亮,字學(xué)究,平日里打扮得不修邊幅、邋里邋遢,給人一種他教的書都不是什么正經(jīng)書的感覺,可他卻不是一般的凡人,乃天上南斗三星——善星轉(zhuǎn)世投胎。
然而轉(zhuǎn)世的時候,天界通往人界的隧道出了點問題,導(dǎo)致其他星宿臨凡都只一生一世,而吳加亮臨凡時,卻成了輪回不滅——每次“非自然死亡”后,時間都會回到某一固定的時點,一切從頭來過,好比玩游戲時的存檔與讀檔,若是中途戰(zhàn)死,則需重新來過。這樣的死亡與重生不入輪回,不走奈何橋,不喝孟婆湯,所以吳加亮能夠保存前世的記憶,在穿衣打扮方面也就不那么講究了,除非這一世能活過上一世死亡的時點。吳加亮已經(jīng)死過四世了——第一世死在了黃泥崗,第二世死在了水泊梁山,第三世死在了東京汴梁,第四世死在了延安老種經(jīng)略府上——自然這便是第五次經(jīng)歷劉唐與雷橫的爭斗,因而那銅鏈也拋擲得十分準(zhǔn)確,也知道晁蓋馬上要趕來勸架。
晁蓋一把扯過劉唐,問道:“為何與雷都頭在這里斗刀?”
雷橫道:“令甥提著樸刀趕來,要把那十兩銀子要回去。我對他說:‘我不還你,我只還給保正,與你無關(guān)?!臀叶妨宋迨睾?,幸虧教授及時出面,在此解勸?!?/p>
晁蓋道:“小人不知這畜生來找都頭的茬,都頭看小人之面請回,小人改日親自登門賠話?!?/p>
雷橫道:“我也知這廝是胡作非為,不和他一般見識,勞煩保正跑這一趟。王小三,你記住,我和你大舅之間一直是有人情往來的,你只看到今日我收了你大舅十兩銀子,卻沒看到往日我?guī)土四愦缶硕嗌倜??!彼炫c晁蓋作別離去。
吳加亮搖著蒲扇,對晁蓋道:“多虧保正及時趕到,否則雷都頭性命難保。雷都頭雖然以擅使樸刀著稱,然而其刀招遠(yuǎn)不如您這天上掉下來的外甥來得迅猛?!?/p>
晁蓋道:“果然什么都瞞不了吳教授,這個外甥的確是天上掉下來的?!倍诵恼詹恍笮?。晁蓋又道:“剛才我正要差人來請先生,不想我這劉唐兄弟抄著樸刀來追雷橫。莊客告訴我后,我拼命趕過來,幸虧教授從中斡旋,還請教授到敝莊一坐?!?/p>
吳加亮道:“我已掐指算得今日保正有事相請,已提前給學(xué)生們放一日假了?!?/p>
晁蓋聽了,大笑三聲,道:“果然是‘智多星’,料事如神。”
且說晁蓋將吳加亮、劉唐引至莊上后廳深處,分賓主而坐。晁蓋向吳加亮介紹了劉唐,并對其道出梁中書押運生辰綱一事。吳加亮聽罷,搖著蒲扇道:“小生前夜夢見北斗七星,直墜在保正家屋頂之上,斗柄上另有一顆小星,化道白光去了。今日之事,小生以為,劉唐兄弟便是這七顆星中的一顆,而保正也是這七顆星中的一顆,更是為首的那顆?!?/p>
晁蓋聽了,心下一驚,忙問道:“教授的意思是,若想劫得生辰綱,算我在內(nèi),一共需要七個人的助力,不知確否?”
吳加亮道:“保正漏算一人,那閃著白光的小星,也算一人。這生辰綱只能智取,不能硬奪,需得天時地利人和,方可成事,人少不行,人多也不行,只八九個人最好?!?/p>
晁蓋沉吟片刻,又問道:“既是北斗七星,教授可知北方有何好漢,能幫我們成此大事?”
吳加亮用扇柄挖了挖右耳,又朝著扇柄猛吹了口氣,將掛在其上的耵聹紛紛吹落,接而緩緩道:“北方石碣村中,恰有三個好漢,乃是一母同胞,日??看驖O為生,也在泊子里做過私商的勾當(dāng)。兄弟三個姓阮,一個叫‘短命二郎’阮進(jìn),家中排行第二;一個叫‘立地太歲’阮通,家中排行第五;一個叫‘活閻羅’阮七,家中排行第七;老大、老三、老四、老六皆為女子,老大、老三、老四嫁到外地,老六仍在石碣村,但與兄弟不和,不常走動。阮家三兄弟與小生交情甚篤,他們雖不通文墨,卻是真義氣、真性情之人,稱得上男子漢,江湖人稱其為阮氏三雄。若得此三人相助,大事必成?!?/p>
晁蓋道:“我也曾聽聞這阮氏三雄,卻一直不曾相會。石碣村離此不足百里,我這便差人請他們過來?!?/p>
吳加亮蒲扇一揮,勸阻道:“保正使不得,如此一來,三兄弟會覺得我們輕賤他們。須得小生親自走一遭,用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他們?nèi)牖?。?/p>
晁蓋大喜,道:“教授高見,不知教授何日啟程?”
吳加亮道:“事不宜遲,我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便可抵達(dá)。”
晁蓋命莊客安排好酒好菜,款待吳加亮與劉唐。吳加亮道:“從北京到東京有許多路途可走,還請劉唐兄弟擇日到大名府打探生辰綱啟程的日期和路線,以便小生安排計謀?!?/p>
劉唐道:“教授放心,小弟今夜便去?!?/p>
吳加亮道:“劉唐兄弟不必心急,蔡京的生辰是六月十五,如今卻才五月出頭,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說服阮家三兄弟入伙,我四人回來后,兄弟再啟程便可?!?/p>
晁蓋道:“教授說得有理,賢弟且在我莊上住一陣子,再去打探不遲。”

三更時分,吳加亮起床洗漱,對付兩口早飯,揣了些銀兩,大步流星奔赴石碣村,果然晌午便到。吳加亮來過石碣村許多次,不需問路,直奔阮進(jìn)家而去——他已知道阮通、阮七都不在家,這便是來自前世的記憶。到得門前看時,只見枯樹樁上系著幾只小漁船,疏籬外曬著一張破漁網(wǎng),心下尋思:“這漁網(wǎng)似好久未用,又破了大洞,想是好久未捕魚了,果然還是懼怕梁山泊呵?!彼旄呗晢柕溃骸岸缭诩覇??”話音方落,阮進(jìn)從草房內(nèi)探出頭來,見是吳加亮,忙赤著腳出門迎接。
這阮進(jìn)三十二三左右的年紀(jì),頭戴一頂破頭巾,身穿一件舊衣服,是哥三個中唯一一個娶妻的人。阮進(jìn)拱手作揖,問道:“這是哪股神風(fēng)給教授吹來了?”
吳加亮道:“腥風(fēng)?!?/p>
阮進(jìn)聽了大笑,邀吳加亮進(jìn)屋坐。吳加亮盤腿坐定,將蒲扇隨手一扔,道:“小生已近兩年沒來石碣村了,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他母親最近要辦八十大壽,需要幾條十四五斤重的金鯉魚,因此特地來找二哥,看二哥能否幫忙弄上幾條。”
阮進(jìn)聽罷,眉頭一皺,道:“這事兒恐怕我一個人辦不成。要不這樣,教授且稍坐,我先把老五和老七找回來,我們一齊幫您想辦法?!?/p>
吳加亮道:“如此最好,我也十分想念五郎和七郎?!?/p>
阮進(jìn)吩咐妻子陪吳加亮飲酒,自己撐著漁船,先到石碣村賭場去尋阮通。那阮通二十六七歲,十分好賭,不管家中有沒有富余的銀子,他都要想盡辦法湊錢去賭,所以十里八村也沒有姑娘愿意嫁給這樣一個賭徒,阮通也沒有娶妻生子的念頭。阮進(jìn)進(jìn)了賭場,見阮通斜戴著一頂破頭巾,鬢邊插朵石榴花,上身赤裸著,露出胸前青郁郁的豹子文身,正在賭博的興頭上,遂將其拉至一旁。
阮通問道:“二哥找我什么事兒,我正賭得歡呢?!?/p>
阮進(jìn)道:“吳教授來了,正在我家?!?/p>
阮通忙道:“喲,吳教授來了,你且等等我,我把本錢贏回來就跟你回去?!?/p>
阮進(jìn)道:“且住!若你手氣不好,我得等你到什么時候?教授此次來尋我們,說想要十幾條十五六斤重的金鯉子。莫說現(xiàn)在梁山泊去不得,就是能去得,上哪兒給他弄這么大的鯉子,還得是金的?我覺得教授這是話里有話,想是有什么私商的活找我們。你的本錢算我的,先跟我回去吧?!?/p>
阮進(jìn)說罷,不等阮通分辯,便拽著阮通的胳膊離開賭場。二人上了漁船,正要去尋阮七,只見蘆葦蕩中搖出一只船來,船上那人約莫二十三四的年紀(jì),頭戴一頂遮日黑箬笠,身穿一件棋子布背心,腰系一條生布裙,大老遠(yuǎn)地喊道:“二哥,五哥,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阮進(jìn)一見是阮七,忙招呼道:“跟我來,去見吳教授?!?/p>
阮七一聽吳加亮來了,忙撐起竹篙,那小船如離弦的箭一般,迅速趕上阮進(jìn)、阮通的漁船,兩船一前一后,直抵阮進(jìn)家門。三兄弟下了船,將兩只船都用纜繩系了,先后進(jìn)入屋中,拜見吳加亮,吳加亮起身還禮。
阮七道:“教授且上座,二哥對席,我與五哥打橫。”
吳加亮笑道:“七郎還是這么爽快?!?/p>
四人坐定,阮進(jìn)妻已備上一桌好酒好菜,動作相當(dāng)麻利。阮進(jìn)道:“教授休要笑話,我這里沒什么好東西管待,教渾家宰了一頭黃牛。這牛肉肥而不膩,像花糕一樣,用來下酒再好不過?!?/p>
吳加亮道:“二郎這是說的什么話,明明是小生沒有提前打招呼,突然造訪,讓幾位兄弟措手不及?!?/p>
阮進(jìn)笑著擺了擺手,讓阮通將眾人酒杯篩滿了酒。吳加亮“嗞兒嗞兒”連酌數(shù)杯,揀了幾大塊牛五花吃了。眾人饕餮了好一陣,將那牛肉一掃而光,大快朵頤。
酒至半酣,阮七問道:“教授到此,有何貴干?”
還不等吳加亮回答,阮進(jìn)便搶著道:“教授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先生,因那財主的母親過壽,需要十幾條十四五斤重的金鯉魚,教授特來找我們幫忙?!?/p>
阮七一聽這話,道:“實不瞞教授說,就算是太平時節(jié),想弄幾條這么肥的金鯉子,都是難事,更何況現(xiàn)在不太平,我們怕是無能為力啊!”
阮通擺手道:“哎,教授既然來了,咱們怎么著也得對付幾條五六斤的相送?!?/p>
吳加亮搖頭道:“小生不要小的,只要十四五斤重的?!?/p>
阮家三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想不明白這吳加亮究竟想干什么。阮七道:“教授,不是我們哥幾個不肯出力,只是實在沒地方去討,就算教授想要七八斤重的,那也得等上十天半個月的。”
吳加亮“嗷”的一聲,打了個長長的酒嗝,道:“三位兄弟且聽我言,此刻金烏西墜,我吃酒吃得頭重腳輕,趕夜路不甚安全,今日就留在二郎家住一宿,明早再啟程,不知二郎可否愿意?”
阮進(jìn)道:“愿意,愿意,我家里方便得很??!”
吳加亮自懷中掏出荷包,對阮進(jìn)妻道:“有勞二嫂到村頭多買些酒和肉,我們今夜一醉方休,如何?”
阮進(jìn)見了,“啊呀”一聲,道:“教授大老遠(yuǎn)來一趟,我們怎能讓教授花錢請我們吃飯呢!”
吳加亮道:“我這次來石碣村,一則買魚,二則請你們兄弟三個吃飯。如果你們不依我,那我這便告辭。”遂佯裝起身。
阮七忙將其按下,道:“二哥,五哥,教授都這么說了,咱們恭敬不如從命吧!”
吳加亮笑道:“還是七郎性直爽快!”遂將荷包遞與阮進(jìn)妻。一炷香的功夫既過,阮進(jìn)妻買來一甕酒、二十斤熟牛肉、一只大公雞,只一人提了回來。兄弟幾個看了,都稱賢惠。阮七負(fù)責(zé)殺雞,阮進(jìn)妻盛酒備菜,忙活了好一陣,已是子夜時分。
酒桌上,吳加亮啃著雞腿,舊話重提,問三兄弟道:“你們這里偌大一片湖泊,怎生沒有大魚呢?”
阮進(jìn)道:“實不相瞞,這樣的大魚不是沒有,卻不在石碣湖中,在那梁山泊里?!?/p>
吳加亮明知故問道:“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遠(yuǎn),相通一派之水,為何不去打些?”
阮進(jìn)聽了,連連嘆氣。阮通道:“教授兩年未來,不知這其中的事兒。以前這梁山泊是我們兄弟的衣食飯碗,可現(xiàn)在我們誰也不敢去了?!?/p>
吳加亮道:“難道是上面不讓在那里打漁?”
阮七道:“上面?就是皇帝老子也管不得我們!只是如今,這梁山泊里來了一伙強人,不準(zhǔn)我們?nèi)ツ抢锎驖O,否則要我們好看。我們雖有一身本事,卻寡不敵眾,雞蛋去碰石頭,終究是要吃虧的?!?/p>
阮進(jìn)道:“那伙強人,為首的是個落第舉人,叫作‘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叫作‘摸著云’杜千,第三個叫作‘云里金剛’宋萬,第四個叫作‘旱地忽律’朱貴。那朱貴在李家道口開了個酒店,專門打探情報,偶爾也做一些私商的勾當(dāng)。這幾個賊漢子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強擄來往客商不說,還把泊子圍了,絕了我們的衣飯,因此一言難盡!”
就四個強人的綽號而言,白衣秀士、摸著云、云里金剛都是字面意思,唯獨這個“旱地忽律”,十分令人費解。有人說“忽律”其實是“蔥”,“律”字是多打出來的,這種情況其實存在??催^古書的人都知道,古書的活字印刷排版可謂錯字連篇,漏字多字俯拾皆是,若不根據(jù)上下文來猜測,恐怕很難順利地理解某句話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旱地蔥”的話,就有點類似于“鐵扇子”“金毛犬”等綽號,表示這個人沒什么本事。然而朱貴在老梁山泊勢力當(dāng)中可謂是出類拔萃的,一直到梁山后期,都在李家道口經(jīng)營酒店,“梁山酒店一哥”的稱謂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所以“旱地忽律”這個綽號更加合理。
那么問題又來了,“忽律”是什么東西?有人說是鱷魚,鱷魚是兩棲動物,既不能永遠(yuǎn)生活在水中,也不能永遠(yuǎn)生活在陸地上,那么只生活在陸地上、還是旱地的鱷魚,自然是非常厲害的;還有人說是四足蛇,這種動物生性喜食烏龜,將獵物吃剩一個空殼后鉆入其中,冒充烏龜,看起來溫順無害,一旦有獵物靠近便發(fā)出奪命一擊,直接致其死命,因而把酒店比作烏龜殼、來往客商比作獵物、酒里的蒙汗藥比作蛇毒都是很貼切的;還有人說是北方地區(qū)形容雷聲的擬聲詞,現(xiàn)代人基本都用“轟隆”而很少用“忽律”,這樣只能牽強地解釋為,許多不得志的人到梁山去,可謂久旱逢甘霖;而朱貴作為引薦之人,就好比甘霖之前的雷聲,貌似也說得通。
吳加亮問道:“小生也曾聽說梁山泊之事,只是不知竟鬧得如此猖獗,那為何官府不來捉他們?”
阮通聽了,忿從心生,道:“我們平民百姓去告官,最后受害的不是賊人,反而是我們百姓自己!那官府差下來的官差,一到村里來,先把百姓家的雞鴨魚肉吃個精光,還要我們搭他們盤纏。似他們這群欺軟怕硬、外強中干之徒,如何敢去對付梁山強人,頂多嚇得平民百姓屁滾尿流。”
阮進(jìn)道:“我們雖打不得大魚,也省了與梁山泊起沖突,更防止了那幫魚肉百姓的狗官來村子攪鬧。”
吳加亮道:“照你們這么說,梁山強人也忒快活了?!?/p>
阮通說得性起,猛地一拍桌子,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稱分金銀,異樣穿綢錦,大塊吃肉,大碗吃酒,如何不快活!我們哥三個空有一身本領(lǐng),卻如何趕得上他們?”
吳加亮聽了,將滿手雞油揩到麻布衫上,會心一笑。
阮七將酒盞一摔,道:“五哥說的極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們幾個臭打漁的,哪怕過他們那樣的日子一天,也是好的!”
吳加亮道:“學(xué)這等強人做什么?他們做的勾當(dāng),足夠下到死囚之中,最后人頭落地,撇盡一身虎威。若是被官府捉了,也是他們自找的?!?/p>
阮進(jìn)道:“教授啊教授,如今這世道,強盜像官差,官差像強盜,案子都辦得一塌糊涂!犯了彌天大罪倒沒事兒,看熱鬧的反被捉去大刑伺候。我現(xiàn)在也想明白了,若是有人肯帶挈我,管他是哪里的豪強,我便投奔了去!”
阮通道:“我也常常這般思量,我們的本事又不輸給外人,卻偏要在這小漁村終此一生,實屬委屈!”
吳加亮順?biāo)浦?,道:“假如有肯帶挈你們的,你們真的會去嗎??/p>
阮七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抹著嘴唇道:“若真有帶挈我們的,上刀山、下油鍋,我們?nèi)罴胰值苊碱^都不皺一下,死亦瞑目!”
吳加亮道:“小生愚見,不如你們?nèi)坏侥橇荷饺牖铮M不正合了三位兄弟的心意?”
阮進(jìn)道:“我們兄弟不是沒這么想過,只是聽說那‘白衣秀士’王倫心地狹窄,安不得人。我兄弟三個一聽這話,心都懶了,所以才不曾去。”
阮七道:“他們?nèi)粝窠淌诟绺邕@般慷慨,愛我弟兄,我們?nèi)绾尾蝗ィ ?/p>
吳加亮抿了抿嘴,道:“說到這慷慨愛人,我心中倒有一位合適的人選。就在鄆州的東溪村,有一位姓晁名蓋的保正,你們聽說過嗎?”
阮通雙眼一瞪,問道:“莫不是喚作‘鐵天王’的晁蓋嗎?”
吳加亮點了點頭。
阮七道:“雖然東溪村離我們這里只有百十里路程,卻因緣分淺薄,不曾相會。”
吳加亮道:“這樣一個仗義疏財?shù)暮脻h,為何不去拜會則個?小生近兩年就住在晁保正莊附近,如今探得他有一套富貴待取,特地來和你們商議,我等就在那半路劫了,如何?”
阮進(jìn)聽了,大笑三聲,道:“教授果然有私商的事兒找我們!”
阮七卻道:“二哥,五哥,這事兒我不去。你們倆想去,你們自己去!”吳加亮不解,阮七道:“那晁保正是個仗義疏財?shù)臐h子,他若想劫這富貴,我們不但不該截胡,反而應(yīng)當(dāng)助他,這才是英雄好漢的做派!”
吳加亮驀地站起身,朝著阮七豎起擘指,道:“七郎高義!實話告知三位,晁保正聞知阮氏三雄大名,特地教我來請你們說話。此次私商勾當(dāng)不比往常,六月十五日是太師蔡京的壽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的梁中書。這梁中書搜刮了十萬貫民脂民膏,喚作生辰綱,要差人送往東京與蔡京慶生。今有一個好漢,喚作‘尺八腿’劉唐,特來保正莊上報知此事。如今保正要請你們?nèi)还簿鄞罅x,劫他這套不義之財,大家圖個一世快活,因此派我前來,只以買魚作刁難,聚得你們弟兄三個,計較此事。不知你們心意如何?”
阮七把碗一摔,道:“一世的指望,今日終得如愿!這事兒正搔到我的咯吱窩了!”
阮進(jìn)道:“晁保正既然有心要帶挈我們,我三個若不舍命相幫,殘酒為誓,教我們都身遭橫禍,惡病臨身,死于非命!”
阮通道:“好,好!這腔熱血,我便賣給晁保正了!教授哥哥,我們幾時動身?”
吳加亮道:“三位趕緊小憩一會兒,待五更時分,我們便啟程,一道往晁天王莊上去?!比罴胰值艽笙?。

五更時分,阮進(jìn)吩咐妻子照顧高堂老母,并囑咐其莫要走漏風(fēng)聲給阮六姐。三兄弟收拾完畢,跟隨吳加亮一行四人離開石碣村,取路投東溪村而去。約莫正午時分,早望見晁家莊,只見遠(yuǎn)處綠槐樹下站著四個人,前面兩個是“鐵天王”晁蓋和“尺八腿”劉唐,后面那一男一女,吳加亮卻并不認(rèn)得。四人下了船,吳加亮將阮氏三雄引薦給晁蓋,晁蓋拱手道:“久聞阮氏三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p>
阮氏三雄還禮。阮通見那一男一女,問道:“兄弟怎會在此?”
那俊男道:“小弟和渾家已在此恭候五哥多時了?!?/p>
阮通遂向吳加亮介紹道:“教授,這是安樂村白勝兄弟,因?qū)T诎滋熳鏊缴痰墓串?dāng),人送綽號‘白日鼠’,是小弟的賭友。這位莫不是安樂村的村花姜氏?”
那俏女人施禮道:“奴家正是姜氏,幾位伯伯有禮了?!?/p>
阮通一驚,問道:“姜氏不是安樂村呂三的渾家,怎生跟了我白勝兄弟?”
白勝道:“一言難盡。若非為了此事,我們也不至于走投無路,來投奔保正。”
晁蓋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且去后廳詳談?!彼鞂⑻?、吳加亮、阮進(jìn)、阮通、阮七、白勝、姜氏七人引入后廳,分賓主而坐。
欲知后事如何,且請一鍵三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