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儀物語——第九章幕間 “也許終將行蹤不明” (8)

也許終將行蹤不明(8)
“唉,如果我那群親戚里,有一個像羽蘭那樣的女兒,那我也不至于成為今天這個樣子?!?/p>
他一邊嘆氣,一邊漫步在幽暗又寂寥的小巷,最終到達了一家古色古香的店鋪門前。走進店鋪,仿佛進入了一個展廳,在各種混雜的器物當中,依稀還原出一個七八十余年之前舊時代的影子。在這一整屋滿是年代感的物品當中,一位年輕的深色系少女正彎著腰,仔細觀察著它們。她的身旁則是立著一位看起來十分精神的老者,耐心地向她介紹著琳瑯滿目的商品。他向的方位二人走去,準備與老店主打個招呼,不過在此之前,他先在遠處聽起了兩人談話的內容。
“抱歉,這個擺件,能請您給我介紹一下么?”
“好的小姐,是這件有五位天使環(huán)繞么?這件看底款的話是德國邁森廠的瓷器,有雙劍標,也有號碼。但是……”
“但是看上釉的情況,這應該是一件仿品。”
少女替老者說出了擺件的真實身份,老者笑著點了點頭:
“的確是仿品,雙劍標的下面還有一個皇冠標,所以這其實是德累斯頓的一個瓷器廠生產的。而且小姐您說的釉也是其中一個區(qū)別,邁森瓷器的釉會更加細膩一些?!?/p>
“不過即使是仿品,依然是很生動呢,五位天使表情各異,圍著這個盛水的容器——話說這個是用來盛水的么?”
少女小心翼翼地拿起擺件端詳,輕言細語地詢問著。
“老朽(わし)也不是特別清楚,大概是用來放香薰的吧。當時收來的時候也沒有具體問清楚這是干嘛的,不過中古物的另一個魅力,就在于新的主人能夠賦予它們新的用途,畢竟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是百無一用的。”
聽了老者的話,少女微微點了點頭,然后將擺件輕輕放回原處,轉而看向另一套杯碟。
“那這一套呢?從質地上看,應該不是歐洲瓷器吧?”
“啊,您說的那一套紅茶杯是深川瓷,模仿的是明宣德風格,我看看它的制作年代……大正八年制,看來有很多年歷史了……真是的,明明一百年都不到,但一切都變了,曾經屬于我們的生活方式被時間所吞沒,但它們卻讓時間為之傾倒,直到現(xiàn)在,它們還保持著過去的色彩。”
老人緩緩抬起茶具,看著下方的桐木盒上的落款,感慨著年代的久遠與時代的變遷。
“是啊,那應該是我的曾祖父還年輕的時候吧……不過這套應該不是高端瓷器吧?”
“這套是日用瓷,但是做工也相當精致了,我當初找了好久才找到這一套。說起來,小姐您很久都沒有買過茶杯了,今天是突然來了興致,想增加一套當作藏品?如果您想要的話,可以給您優(yōu)惠一些?!?/p>
“其實不是想當藏品。家里來了一位客人,可能會住很久,所以就想著為他置辦一套。那這套深川瓷我就收下了,多謝您,莊林(しょうばやし)老先生(様)?!?/p>
老者名叫莊林正(まさ),是這家中古店的店主,他與鹿家在幾十年前就保持著相當好的關系,在多年經商賺了不少錢之后,來到羽山市安家,做起了收藏與中古物的生意,而鹿英弘自從出生起,就受到了他的關照。于是直到現(xiàn)在,只要有空的時候,鹿英弘就會光顧他這家地址略微偏僻的店鋪,有時照顧他的生意,有時則是陪他說說話。不過,今天他在這里的原因并不是來找老人閑聊。
正當老人將茶具放進桐木盒,用布包好放入紙袋的時候,少女的目光匯聚到了一個修飾華麗的素白茶壺上。她走近到跟前,壺身由密集的細小莢蒾鋪滿,而在其中伸展的枝干和壺嘴把手,嘖刷上了金漆,樸素之中又不失一絲華貴之氣。
“抱歉,請問一下,那個壺應該不是日用瓷吧?”
“啊,那個壺,是真正的邁森瓷器哦,不過是瑕疵品,所以才會出現(xiàn)在店里。你如果仔細看的話,在壺把手附近,缺了一朵花?!?/p>
“誒,是燒制的過程中掉落的?還是運輸過程中損壞了?”
說著,少女抬起頭來,眼神正好對上了同樣望向這邊的鹿英弘。他走了過去,看了看瑕疵的位置,然后對少女說:
“高嶺土在燒制的時候,基本上要收縮大概17%,如果上面的裝飾花位置擺放失當?shù)脑?,就會在燒制的時候互相擠壓破碎,這處瑕疵大概就是這樣來的?!?/p>
說完,他后退半步,面向少女,正式打了個招呼:
“好久不見,池小姐?!?/p>
“哎呀,好久不見,鹿英弘同學,你還挺守時嘛。”
莊林正從柜臺后方抬起頭來,笑著向鹿英弘點點頭,回應了鹿英弘的問好,然后有些驚喜地問少女:
“諭佳小姐,莫非你們認識?”
“嗯,我是宮羽蘭通過認識他的,他們兩位是大學時候的同學,現(xiàn)在都在羽山大學工作?!?/p>
“話說池小姐,我現(xiàn)在已經是老師了,你對我的稱呼能不能改一改?”
池諭佳從莊林正的手上接過裝有茶具的紙袋,向他微微鞠躬,然后轉過身來,瞇起眼看著鹿英弘:
“好的,鹿同學,完全沒問題。莊林老先生,我找他還有些別的事情,先告辭了,多謝?!?/p>
說著,她再次向老人鞠了一躬,然后輕輕推開店門,走了出去。鹿英弘也匆忙向他點點頭,準備離開店面時,老人叫住了他:
“英弘,代我向悠誠問個好吧,順便替我轉告他一句話,是時候讓他準許你的父親去重整鹿家的家風了。”
“好的,我知道了,莊林爺爺,謝謝你?!?/p>
鹿英弘轉身走出了店面,池諭佳正立在店外的臺階下等他。
“說起來,好像我們從三年前建立起神秘學同好會之后,就沒再見過面了吧?我都忘記當時互相交換過聯(lián)系方式了,你昨天發(fā)短信過來的時候,我還愣了好一會兒,之前你需要我?guī)兔ψ鍪裁词虑椋际峭ㄟ^羽蘭的……說起來,今天你居然沒有把你養(yǎng)的貓帶來?!?/p>
“啊,因為貓?zhí)罅?,抱著嫌沉,所以今天帶了這個?!?/p>
說著,池諭佳抬起手,一只棕色的云雀降在她戴著羊皮手套包裹的食指上。
“想必你也知道吧,羽蘭出差了,而我不喜歡在電話或者短信里泄露信息,于是就把你叫出來當面交代了——就是這個,請你幫我查一查吧?!?/p>
她遞給鹿英弘一個封好的信封。鹿英弘接過去,取出里面的信紙看了一眼,然后把它收進了上衣口袋,點了點頭。兩人繼續(xù)并肩走在安靜的巷子當中,但他卻對這位三年未見,卻時不時拜托自己辦事的少女有了些許好奇:
“話說池小姐,你畢業(yè)之后在干什么?。课矣浀媚愫孟袷窃虑锎髮W文學系的?”
“開了家店,隨緣給客人占卜,時不時寫寫神秘學研究的文章,偶爾心血來潮的話,給一些雜志寫幾期最后幾頁里的那種星座占卜欄目。這么來看,像是自由職業(yè)吧。”
“真是讓人羨慕啊,能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還能從興趣當中獲得收入……而我只能去當教輔人員,然后想辦法申請國外的PhD去深造。”
“羨慕什么的……鹿同學你還是不要羨慕我了,時代總有一天是屬于你們的,而我們這樣的人,已經馬上就要被歷史的塵埃覆蓋了?!?/p>
“是么……我倒不這么認為,我反而覺得任何時代都需要你們這類人,科學一定要在文學的指引下才能得以傳播,又不至于走上邪路。倒是我有可能讀PhD最終讀成permanent head damage[1],那可真是令人悲傷。”
池諭佳有些憔悴地笑了笑,不再說什么?;氐讲叫薪值膹V場,人流開始多了起來,在東張西望了一會兒之后,她用手指了指路邊一家平平無奇的咖啡店,示意兩人去那里繼續(xù)商談。
在鹿英弘的印象里,池諭佳大多時候都保持著沉默,喜歡用手指來代替語言,似乎要通過宮羽蘭才能和其他人好好溝通,大概她并不善于和他人交談,又或者在她看來,身處幾乎是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許多話都說不出口,不得不用手去指指點點。記憶里,兩人說過的話似乎加起來不超過十句,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就給她貼上了沉默寡言的標簽,因此,當他收到了一條用語十分規(guī)整到位,并且長到嚇人的短信時,他有些不敢相信發(fā)信人是這個在通訊錄里安安靜靜躺了三年的少女。
“池小姐,為什么你要寫那么長一封的短信啊……只用說有事找我不就好了么?”
“哦,我其實寫紙質信寫得多,所以習慣了?!?/p>
“就算是紙質信也不需要寫那么長的吧……就算寫的人無所謂,看的人也會覺得一封長信讀起來很痛苦吧?”
“是么……鹿同學,舉個與此無關的例子吧,如果你喜歡一個女生,要給她寫情書的時候,你會只在信紙上寫一句‘我喜歡你,請和我交往’就把信放進她的信箱里么?或者連情書都不寫,直接用短信簡潔地發(fā)一段,那你覺得女生會答應你么?我想但凡正常一點的女生,都不會答應這樣喜歡偷工減料的人的請求吧?”
鹿英弘的表情一言難盡,但也只好點頭表示認同,而池諭佳則是繼續(xù)又補充道:
“我確實會把一封信寫得規(guī)規(guī)矩矩,但讀信的人怎么讀,讀多少,用多長時間讀完,我倒是不會去計較——畢竟他們如果因為嫌麻煩,導致漏掉點什么信息,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不過我剛剛給你的東西,上面已經寫得相當簡潔了,請你一定要辦妥……雖然我知道這樣說會對你有些冒犯,但還是提醒一句好了,不要因為你的疏忽而給羽蘭添麻煩?!?/p>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大概自己的處事方式給這位少女留下了一個不太可靠的形象,不過他也不打算費口舌去為自己辯解,先入為主的印象并不是三言兩語就能發(fā)生逆轉的。于是他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多謝忠告,我會銘記于心的。”
池諭佳默默地喝了一口剛點的奶茶,皺了皺眉,然后拿起紙杯,站起身來:
“我要說的東西都已經說完了,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就先告辭了?!?/p>
鹿英弘點點頭,也站起身來,和她一起走出咖啡店。
“回見,池小姐,說不定我們哪一天又能在莊林先生的店里見面。”
少女以沉默和捉摸不透的眼神答復了他的話,微微頷首,向著相反的方向走去。他頗有些無奈的聳了聳肩,也離開了步行街的廣場。
“和池小姐打交道還真是不如和羽蘭交流那般順暢……總覺得像是隔了堵墻在說話?!?/p>
說著,他登上了開往市立圖書館的公共汽車,然后從口袋里拿出信封,仔細地閱讀著信紙上一行行字跡。池諭佳給他開了一個書單,讓他幫忙去查找里面有關共濟會、光照派和耶穌會的內容,以及法國大革命和1848年革命當中神秘主義社團的蛛絲馬跡。
“為什么是這兩場革命?”
“法國大革命第一次推翻了君主,1848年革命更是讓歐洲社會產生了劇烈的變化?!?/p>
坐在閱覽室書桌前的鹿英弘回想著二人的對話,嘆了口氣,她似乎是在尋找人類社會變革時,革新派思想當中神秘主義的影子吧。不過,自從啟蒙運動以降,各行各業(yè)的人通過神秘主義為紐帶團結了起來,創(chuàng)立了數(shù)量繁多的秘密結社,他們有著自己的信條,自己的等級,也有著自己對于社會結構改變的訴求。于是在人類開始了大踏步發(fā)展之后,這群原本處于社會底層的人們,借著古老時代流傳下來的經文,提出了用以推翻舊世界并建立新秩序的綱領,走上世界的舞臺。
文藝復興借由古希臘文明發(fā)揚光大,而啟蒙運動,人們又故技重施,依靠神秘主義來宣揚政治主張。人類面對古老的事物,看起來更喜歡用更加古老的事物來打敗它們,軸心時代的遺產影響了后來數(shù)千年的人類文明,直到今天,人們還在傳頌彼時先賢的故事,研讀他們的文章。歷史就像車輪一般,滾滾向前,但又是一個接著一個的輪回。
鹿英弘漫無目的地瀏覽著信紙上的那些書名,最后目光落到了一行他看不懂的字母上。他走到前臺,向管理人員詢問著,值班的人認出了書名,并告訴他圖書館的外文區(qū)恰好有這么一本,然后指出了具體的位置。等到他千辛萬苦找到了那本書,回到閱覽室,大部分的人都以及離開了,看了看表,已經是十二點一刻,確實到了要吃飯的時候了。他看了看桌上的一摞文獻和還拿在手中的原版書,嘆了口氣,將它們都放到了還書架上。
“算了,今天上午抄的東西不算少了,其余的還是讓羽蘭去弄吧……反正她明天回來之后就閑下來了。而且我看不懂的書,怎么可能去摘抄啊……”
這樣想著,他收起桌上的紙張,折好后放入口袋,離開了閱覽室。正當他在思考著中午應該吃什么的時候,手機在口袋里振動了起來,他按下接聽鍵,將手機放到耳邊。
“喂,英弘啊,今天早上知清遇到個事情,你幫忙分析分析是怎么回事吧?!?/p>
聽筒對面是宮羽蘭那有些疑惑又不知道為什么略帶惱怒的聲音。
[1] PhD,Doctor of Philosophy,哲學博士;permanent head damage,永久性腦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