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fù)仇之子 第七章


最高優(yōu)先級
處理書吏
總監(jiān)杰德蒙德
? ? ?納烏拉·尼森的工位是一個正好兩平方米的小隔間。房間墻壁向上延伸,遠非她目光所能及,其高度足以將她與數(shù)千同事和他們翻頁的輕柔沙沙聲相隔離,但房間上方是敞開的,將她暴露于定期掠過的監(jiān)督伺服顱骨的監(jiān)視中。
? ? 盡管如此,她仍無法看到天花板。她從沒看到過。天花板已經(jīng)消失于黑暗中。她和其他人的小隔間中只有一個安裝于活動扶手的流明燈,燈光只能勉強照亮小桌子。小隔間中剩下的家具包括一個植入墻壁、覆蓋著沉重青銅格柵的小通信發(fā)射器,小隔間外墻上用于接收傳來公函進行評估的寬闊槽口,一堆緊挨在一起的高高的架子,還有一把十分古老的椅子,那令人難受的金屬座位被幾代人的寶貴屁股磨得相當(dāng)薄。
? ? 納烏拉白天待在小隔間中,晚上則在宿舍。他們?nèi)ヮ孪词液褪程枚加袊?yán)格的時間安排,每個月造訪一次小教堂,一年兩次前往澡堂,偶爾還會前去總監(jiān)的辦公室——那是十分令人畏懼的時刻,但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宿舍和小隔間,而小隔間占據(jù)了她更多的時間。
? ? 她僅有的個人財物是放在她桌子左側(cè)的一副帝皇塔羅牌,堆疊整齊,近在咫尺,但并不影響她的工作。
? ? 她的上班時間是十一個小時,目前她已經(jīng)工作了四個半小時。
? ? 每隔九十分鐘,新的文件便會送來供她處理,手推車尖銳的車輪聲會準(zhǔn)時從走廊中傳來。有時候她能聽到技師在隔間墻外走動的聲音,以及為隔壁工位分配文件的沙沙聲。但這一次她什么也沒聽見。一疊厚厚的文件從投遞槽中戳了進來,盡管她有所期待,但她還是被嚇了一跳。她抓住那疊紙,通過柔軟的羊皮紙,她感覺到了另一個人類的存在。她的心跳加速了,她大腦飛轉(zhuǎn),想著那些人會是誰,長什么樣,他們曾共享過多少次這樣轉(zhuǎn)瞬即逝的時刻,這是她白天里唯一的與人類接觸。
? ? 那位技師突然放開了那疊文件。但納烏拉仍然緊緊抓著文件,十分激動,然后她打了個趔趄,松開了手。結(jié)果那疊羊皮紙迅速從槽口中落了下來,盡管只有十幾張紙那么厚,但羊皮紙仍然很沉重,‘砰’的一聲落在了她的桌子上,那疊紙將塔羅牌撞到了地上,塔羅牌落下時,幾張卡牌四散飄落,其他牌則在觸地時綻向四面八方,颯颯之聲傳到隔間的每個角落。她向下伸出手,在拾起卡牌的同時輕聲祈禱。如果她被發(fā)現(xiàn)的話,每浪費一秒鐘都會受到懲罰。她迅速拾起卡牌,疊好它們,然后坐直了身體。
? ? 文件頁呈扇形散在桌面上,差點隨著卡牌滑落到地上。保護并隱藏文件內(nèi)容的蔥皮紙十分凌亂。這些微不足道的禍患令她心煩意亂,她在重新整理的同時加快了祈禱的速度。她試著保護好那疊文件,害怕打破帝皇命定的順序。與此同時,她拿起半堆文件,輕拍整理。
? ? 她低頭時看到的景象令她僵住了,難以置信。
? ? 不知怎地,五張落入那堆文件的卡牌現(xiàn)在正位于一份公函上,呈現(xiàn)出完美的天鷹形。三張卡牌直立著,緊靠在一起,形成帝國天鷹的身體,兩張水平的卡牌則組成了雙翼。她目瞪口呆,自己可沒法把卡牌擺得那么整齊。此外,公函的蔥皮紙封面已經(jīng)亂得不成樣子了。卡牌遮住了大部分信息,除了縫隙之間可見的幾個詞。
? ? 一段殘句引起了她的注意。
? ? “……總司令本人的注……”
? ? 她第一次細看著那些卡牌。兩張是大阿卡那牌,兩張是不和牌,只有一張是小阿卡那牌。四張大牌是她在尋求引導(dǎo)時鮮有出現(xiàn)的卡牌,她有時曾抽出過其中一張,但從沒有在一個牌陣中見過如此多的重要卡牌。
? ? 帝皇王座端坐于正中,顛倒的戰(zhàn)爭引擎位于其左側(cè),同樣顛倒的破碎世界位于右側(cè)。天鷹右翼是基里曼之怒,卡牌頂部面向外面。另一翼則是銀河,這張牌的上部指著中間三張牌。她的雙眼掃過牌陣,試圖解讀其中意義。
? ? 在她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她已經(jīng)按下了通信發(fā)射器下方的那個紅色按鈕,其中光芒滿懷惡意地朝她閃爍。通信單元連接著檔案部,那里為公函的恰當(dāng)分類提供研究,但它也有別的用途。
? ? “要求覲見。”她清楚地說道。通信發(fā)射器發(fā)出嗡嗡聲,燈光閃爍后關(guān)閉。
? ? 幾秒種后,一個伺服顱骨飛向她的隔間,安裝于側(cè)面的探照燈發(fā)出耀眼的白光,令她目眩。
? ? “處理書吏尼森,說明問題?!蹦莻€顱骨發(fā)出機器般的咆哮,它的雙眼與它的話語同步閃爍著。
? ? “我需要見總監(jiān)杰德蒙德。”她說道,指著公函上的塔羅牌牌陣。那個伺服顱骨轉(zhuǎn)動向下,檢視那些卡牌。
? ? 墻壁中通信發(fā)射器發(fā)出咔咔聲?!斑@次是怎么回事,尼森?”杰德蒙德帶著惱怒的聲音透過靜電聲傳來,嘶嘶作響。
? ? “我需要見您。”她謙卑地說道,低頭鞠躬讓那個顱骨看見,并再次指了指牌陣。
? ? 杰德蒙德沉默了幾秒鐘,通信發(fā)射器嘶嘶作響。
? ? “來吧,書吏,”他疲憊地說道,“快?!?/p>
? ? 納烏拉的門鎖發(fā)出哐當(dāng)聲。房門打開時發(fā)出的金屬尖嘯聲在隔間中回響著,撕扯著人的神經(jīng)。突然間,羽毛筆、翻頁以及難以聽清的集體呼吸所發(fā)出的輕柔聲響都停下了,聽力所及范圍內(nèi)的所有人都緊張地傾聽著。
? ? 她走了出去,房門在她身后關(guān)閉,聲音同樣嘈雜。書吏們的輕柔聲響再次恢復(fù),也許更加匆忙了些。失去的每一秒鐘都令他們的罪孽更加深重。
? ? “跟上?!蹦莻€顱骨說道。它在納烏拉面前上下跳動,用探照燈照亮了黑暗的走廊。每棟矩形房中有十六個小隔間,兩列八排,中間的走廊組成了一個極其乏味而又精確的網(wǎng)格圖案,延伸到黑暗之中,道路兩旁排列著數(shù)百扇門。
? ? 納烏拉穿著拖鞋的雙腳在瓷磚地板上無聲地行走著,但那個顱骨的重力葉輪在高聲鳴囀,讓她感到很不自在。每個小隔間中都有一個男人或者女人,好奇著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她幾乎能夠感覺到他們的思緒。這么多人想著同一件事令人感到壓抑,盡管她知道這只是她的想象。她低聲祈禱謝罪,并確保在他們路上經(jīng)過的每一個神龕處都跪拜一下。
? ? 墻上安裝有燈板托架,在遙遠的天花板上,長長的鏈條掛著枝狀大燭臺,但這些托架要么都是空的,要么其配件已經(jīng)損壞。當(dāng)她經(jīng)過一個正在運作的燈板,或是看到只有一個燈泡還在運作的燈樹時,她感到自己暴露無遺。盡管她十分清楚這個世界的運行方式,知道自己一直都處于監(jiān)視之下,但那一塊塊燈光讓這種感覺更加糟糕,她匆匆走了過去。當(dāng)她那么做時,那個跳動的顱骨便會飛回來,探詢似的注視著她。她將目光從深埋于顱骨眼窩中的內(nèi)亮目鏡前移開。
? ? 走了十五分鐘后,大廳墻壁出現(xiàn)在了視野中。在又爬了十分鐘大山一般的階梯,轉(zhuǎn)過三個彎后,她已經(jīng)十分疲勞了。她的身體并不健康,這使得她不得不在一個樓梯平臺上停下歇口氣。她所倚靠的欄桿搖晃著,身后的墻壁因為濕氣而顯露出發(fā)霉的條痕。
? ? 小隔間在她腳下永無止境地延伸出去,書吏們的暗淡燈光所產(chǎn)生的微弱光束照了上來,迅速被黑暗所吞沒。有些地方,整個區(qū)域都是黑的,但大部分房間中都是鎖在其中的工人們,就像她一樣。這些人是她一生的同事,但她只知道少數(shù)人的名字。她的位置足夠高,能夠看到樓梯下面,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正盯著一個個埋于公函羊皮紙堆中的腦袋,評估著來自人類星際國度各個角落的求助呼叫。
? ? 她從未見過星辰,只有公函。對她而言,帝國只是一個由詞句組成的國度,它也許根本就不存在。
? ? 那個顱骨飄回樓梯,懸在她的面前。
? ? “別磨蹭,跟上?!?/p>
? ? 她痛苦地吸了口氣,繼續(xù)向上爬。
? ? 杰德蒙德總監(jiān)是一個身材矮小的禿頂男人,皮膚很差,牙齒黝黑,給人一種臃腫但實際上并不肥胖的感覺。公函廳中沒有胖子,即便是主管人員。對于納烏拉而言,杰德蒙德的小辦公室已經(jīng)是難以想象的奢侈之地。他擁有至少三個仆人,他們正忙著從墻上的信件格中拉出卷軸,并將數(shù)據(jù)板堆在特殊輪架上。有一扇窗可以俯瞰隔間場,房間后方則有一扇門,她從未見過這扇門被打開。那里通向哪兒?她猜想那里面是一間盥洗室,近在咫尺以便杰德蒙德能夠隨時使用,或者是他的個人宿舍,讓他能在一張軟床上獨享睡眠。納烏拉的腦海中并未想到那里可能會是幾間私人房間,以及能離開公函巢都的走廊,這些事物已經(jīng)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圍。
? ? 杰德蒙德在深呼吸,一遍遍地讀著那個公函。
? ? “這只是個簡單的最高級請求,就像我們每天受到的其他幾百個一樣。處理掉它,對于你不懂的術(shù)語,向檔案部申請搜索,然后蓋章,放進正確的托盤?!?/p>
? ? “但那些卡牌……”她說道,站在杰德蒙德面前,她現(xiàn)在感覺自己很愚蠢。
? ? “幾百個,”杰德蒙德說道,瞇起雙眼,“每天?!彼麑⒛莻€公函放在他的超大書桌上。那張桌子幾乎和納烏拉的小隔間一樣大,如此大的一件家具讓杰德蒙德看起來十分古怪,仿佛一個裝飾小天使活了過來,爬下基座,來到人類世界干起活來。
? ?“你真的知道這些話的含義嗎?”杰德蒙德說道,朝著公函揮揮手,“你當(dāng)然不知道。你有自己的清單,書吏,你的職責(zé)是根據(jù)部門準(zhǔn)則評估這些威脅公函。這里有印章、沉思機標(biāo)記、技師的批準(zhǔn)記號、重要術(shù)語檢驗。”他朝著這些東西依次示意。“其他人都完成了他們的工作,你的工作是檢查它,進行相應(yīng)的分級,然后傳遞下去。你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能閱讀它們,因為你并不理解上面說的是什么。這沒什么,因為你就不應(yīng)該去理解?!彼冻鲆唤z冷酷的微笑,“你應(yīng)該處理它?!?/p>
? ? 杰德蒙德是對的,她并不理解。
? ? “但那些卡牌,”她說道,“牌陣十分完美,我本可自己擺成那樣的?!?/p>
? ? “你扔下去的,這是你自己說的。想象會殺死理智。不要思考,這對你不好?!?/p>
? ? “這牌陣全是預(yù)兆卡牌,要是……要是……”她吞了口口水,壓低聲音,“要是祂正試著引導(dǎo)我們呢?這些卡牌是帝皇與我們交流的方式,所有人都知道。教士們說——”
? ? “拜托,”杰德蒙德打斷她,露出勸誡的神情,“為什么祂要把思想放進你這樣的腦袋中?你只是個無名之輩。塔羅牌不是這樣用的?!?/p>
? ? “您知道它怎么用的嗎?”
? ? “我有自己的?!彼f道,拍了拍一個實木打造的盒子。他翻開蓋子,一套十二張水晶卡牌放置在絲絨槽中,遠比納烏拉那副破舊褪色的硬紙牌更加華麗??吹饺绱税嘿F的東西讓納烏拉感到卑微無比。
? ? “您定是十分虔誠,才會擁有這樣一件東西?!彼f道,感到羞愧。她垂下目光,手指在她那骯臟的長袍前扭動著。她不想要這么做,但停下這動作也很難。
? ? “我每天都會請教塔羅牌,”杰德蒙德驕傲地說道,“今天,它們并未告訴我會發(fā)生什么特別之事。”他嘆了口氣,想了想,再次看著那個公函?!澳阍陂_牌前有祈禱嗎?”
? ? “沒有。我沒有開牌,它自己攤開的?!?/p>
? ? “你的腦海中沒有產(chǎn)生疑問?”
? ? “沒有,它們毫無征兆地落了下去?!?/p>
? ? “所以你并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彼氖种阜旁谘蚱ぜ埳?。諸多世界的命運就在那只微不足道的手下。
? ? “不,我不知道?!?/p>
? ? “那么為何帝皇會這么做?祂并不會迷惑我們。我打算向懺悔者倫納德報告你的這個異端行徑?!?/p>
? ? 納烏拉猛地抬起頭,“不!拜托了!”在她那微小的世界里,懺悔者倫納德的造訪是最糟糕的事情。
? ? 杰德蒙德抬起一只手。
? ? “我不會的。這只是個巧合,尼森,你的卡牌掉落了。我贊賞你對于自己笨拙行為的誠實。接下來的五輪周期你會被扣除半小時的睡眠時間,更多的工作會幫助你集中精神。向帝皇祈禱,感謝祂引導(dǎo)我寬恕你。在帝皇之光中,我心懷慈悲?!?/p>
? ? 納烏拉本應(yīng)該充滿感激的,但她的目光飄回到了公函上。每當(dāng)她看著那個公函,她的預(yù)感便更加強烈,“總監(jiān)……”
? ? “滿意了吧,我不會再補充了,”杰德蒙德草草說道,“待你回到桌前,你要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你已經(jīng)浪費了很多時間?,F(xiàn)在,回去工作?!?/p>
? ? 他把那個公函遞給納烏拉,露出同情的神情。
? ? “和其他公函一起處理掉。我知道這看起來很糟,但自從盲目時期過去以來,越來越多像這樣的公函送了過來。每周我都會看見許多比這更糟糕的,帝皇保佑我們所有人。這種數(shù)量史無前例,帝國正在燃燒。許多公函都交給了圣人原體。如果每個書吏和小人物都帶著自己的苦惱去叨擾他,你覺得他會作何反應(yīng)?他正擔(dān)憂著諸多星區(qū)的命運,我們不能拿一個世界的淚水去煩擾他。但是我讀到了,我讀了所有公函,而我理解這些公函,尼森書吏。你覺得這讓我作何感受?”
? ? “非常糟?”
? ? “比這更可怕。”他沉重地說道,這并非裝腔作勢。
? ? ?“好的,總監(jiān)。我很抱歉?!?/p>
? ? “如果這個公函真的如你所擔(dān)憂的那樣重要,那么帝皇會確保它送到合適的地方。這便是我們的使命。帝皇并非通過個人施行祂的意志,而是通過內(nèi)政部的官僚系統(tǒng),這是最神圣的機器,你我只是其中微小的一部分。一個人的努力微不足道,但團結(jié)一致,我們便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帝國。放心,你在此微不足道的勞作將會和其他億萬人的勞作聚集為非凡的事物。這便是我們的效勞方式,盡管我們謙卑無比?!?/p>
? ? “是,總監(jiān)?!?/p>
? ? “懷有信仰,處理書吏尼森。只要帝皇在黃金王座上照看著我們,一切都不會出差錯。”
? ? 納烏拉拿回了那個公函。杰德蒙德總監(jiān)拿起一支大羽毛筆,繼續(xù)他的工作,細讀著一張冗長的列表,并看似隨意地敲著左邊的桌子。
? ? 納烏拉并沒有動。
? ? “就這樣了?!苯艿旅傻骂^也不抬地說道。他用一只空閑的手朝著他的一位仆人示意,那位仆人拉起納烏拉的手肘,帶她出去。那人的動作很輕,但滿臉怒容。
? ? 外面,那個伺服顱骨正等候著將她帶下樓梯回到她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