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是軀殼崩潰比較好，還是精神崩潰比較好？

最先發(fā)現(xiàn)博士異常的人是阿米婭。

女孩幼時與博士相處時相對地調(diào)皮好動，在被教育成舉止出落有禮前，卡特斯女孩便先一步爬遍曾經(jīng)卡茲戴爾所有的大樹，在那時候博士總是踮著腳輕聲勸哄她，兩人藍色的瞳孔相似，但博士眼中總是盛滿了擔憂。

博士似乎總擔憂著內(nèi)外局勢，但面對阿米婭中不吝惜千般疼愛萬般嬌寵，與完全秉持著只要不死隨便你放養(yǎng)態(tài)度的特蕾西婭不同，博士總是擔心小女孩在那里磕著碰著傷害自己。

而事實證明，博士的憂心無不道理，某日阿米婭從樹梢落下時沒控制好力道，女孩本來以臉貼地拜年的形式砸到地上，幸好博士反應更快，以身體替女孩分擔了大部分傷害，當阿米婭反應過來時，急急忙忙扶起博士時，只見男人臉上灰血交加，嚇得她急忙拉著博士要去尋找相關的醫(yī)護人員。

當處理好傷口后，醫(yī)生再三證明博士的傷勢只是看起來嚴重，其實并無大礙，饒是如此阿米婭仍是揪心不已，在她印象里，素來溫柔的男人也是第一次如此嚴厲地板起臉責備她，只是那份憤怒只是源自對他的擔心，而阿米婭說著說著回答的聲音哽咽，博士最后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緊她，女孩在溫暖的懷抱里向博士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博士，如果我不那么好動，你就不會受傷了，很痛對不對？”

博士不理解女孩的眼淚，更不理解她說的疼痛，但在某種意義上，他確實很享受他人滿是溫柔的懷抱，像被摩挲得很舒服的貓誠實作答：“沒關系，阿米婭，我一點都不痛?！?/p>

阿米婭看著博士那雙平靜澄澈如碧海的雙眼，壓下心里的隱隱不安，用更溫柔的力度握住博士的手，“博士教過我堅強確實是種好的品質(zhì)，但感到疼痛就要說出來，所以我也希望能成為博士的支柱，偶爾也對我撒撒嬌，好不好？”

這件事很快過去，卻像一顆種子，很快在女孩心里生根發(fā)芽，不注意時似乎哪兒都沒問題，可當阿米婭開始刻意尋思時，女孩很快發(fā)現(xiàn)諸多不對勁的地方，她一直認為博士對痛覺的遲鈍，是由于身為成人的自矜與忍耐的美德，可當越來越多蛛絲馬跡連接成線，統(tǒng)統(tǒng)指向那個最糟糕的猜測，阿米婭終于感到了惶恐與不安。

“是的，阿米婭小姐的猜測沒有錯，雖然很不可思議，但博士確實患有先天性無痛癥。”

從判斷下達到回神，阿米婭才發(fā)現(xiàn)，指甲不知何時已經(jīng)嵌入掌心，她只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因這消息沸騰的聲音。

“真的什么辦法都沒有嗎？就像 …… 礦石病一樣？”

說沒有兩個字時，阿米婭的尾音還在打顫，女孩肩膀微聳，積蓄已久的淚珠滾落，在臉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明顯的水痕，讓人不忍說出剩下的結論，好久好久后，特蕾西婭才狠下心，用相似痛苦而無助的表情開口說，沒有，至少目前沒有治愈的案例。

阿米婭感覺自己思緒混亂成一團，但走出門的瞬間，她立刻調(diào)整好自己的神情，她必須要拿出堅定的模樣，不然博士還會擔心她，倘若她也放棄了，誰又來保護博士呢?？刹┦繀s遠比她想象得更敏銳，男人似乎察覺到事情不對拉住她的手，只是詢問，“阿米婭發(fā)生了什么事？”

好不容易才收斂好自己情緒阿米婭，所有防御瞬間崩潰，她只覺得內(nèi)心被人用刀凌遲般痛苦，女孩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抱著她，像想在千災萬險的人間保護他那般，輕輕地開口：“不，我知道博士很正常，博士和我們一樣，都是受到祝福的人，只不過?……?”

女孩又想起凱爾希說過想要隱瞞異常，最好的辦法便是藏木于林，于是笨拙地嘗試編織著謊話：“只不過博士時大家的指揮官，需要更好地保護自己?！?/p>

那夜阿米婭一反往日的活潑好動，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安靜地待在他身邊，女孩絮絮叨叨地將特蕾西婭將醫(yī)生們的建議同博士講了許久，從日常的穿衣吃飯到與他人的交往，將所有能想到會造成傷害的行為一一列出，最后博士看著還甚懵懂重復話語的女孩露出了脆弱而悲哀的微笑。

博士對此伸出手，又揉了揉阿米婭的頭發(fā)向她承諾：“沒關系，阿米婭無論何時，我都會保護你的?！?/p>

就像多年后廢墟烈火中，執(zhí)意攔在他身前朝博士伸手的女孩。

“我會保護你的，博士，憑這把劍?！?/p>

第二位知情者是切城事件后正式加入羅德島的陳。

作為龍門警史中升職最快的警官，陳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都各有一套嚴格的要求，給他人留下的印象也經(jīng)常是生氣時很可怕，平常也最好別惹她。但陳暉潔也懂分寸，訓練向來循序漸進，作為從維多利亞皇家近衛(wèi)學校畢業(yè)的高材生，對于訓練她也需連續(xù)幾日觀察過沒有異樣才肯放開，饒是如此，她也能感覺到最近的訓練量似乎真的太大了。

且不說博士的身體素質(zhì)并沒有她們那樣良好，同樣與博士一起接受訓練的人，當天結束后被人架著去醫(yī)療部時，還用大炎川普罵罵咧咧，明示制定出這個訓練計劃的就是個魔鬼。

可博士全程都保持著沉默，直至陳發(fā)現(xiàn)博士的手心已經(jīng)裂開，凝成的血痂讓陳立刻把博士撈上來，女人邊囑咐博士留在此地不要走動，邊準備去拿止血道具。

當陳拿來包扎用的酒精繃帶，卻發(fā)現(xiàn)博士整個人都不見了。后來據(jù)星熊回憶，那天陳喊博士的聲音頗有奇效，使訓練和沒有訓練的干員都技力都已每秒+2的速度直接上漲。

—— 不對勁，完全不對勁。

看著剛剛結束治療，等待食物熱氣散去后才開始動筷的博士，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陳握住博士的肩膀暗中發(fā)力，可男人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用一雙無辜至極的眼睛凝視著她，疑惑地歪了歪頭：“陳？”

“博士，你?……?”陳猶豫了一下，最后難得選用較為溫和的措辭提問，“您有沒有異樣的感覺？”比如說疼痛或是難受。

可博士對此只是歪頭，“沒有。我感覺自己很正常。”

患無痛癥的患者喪失來了痛覺，而更恐怖的就是無法了解自己的異常，就算生病，也無法感知，只能依靠視覺來維系自己與現(xiàn)實，甚至這種關聯(lián)都極為薄弱，畢竟這片大地上眼睛偶爾也會騙人。

“為什么不告訴我這件事?！标愓f這句話時面色還算平靜，只是散發(fā)出快實質(zhì)化的黑氣，著實讓人懷疑她下一瞬會不會掀桌而起，而凱爾希整理完博士的檢查報告，總算抬起頭，“社會會下意識排除異類，而即便能克服，卻依舊殘留有這種本性，博士希望被當成常人對待，那我也不會駁回他的愿望?！?/p>

當陳回去時，看見博士小心翼翼地躲在墻后，還以為自己沒被發(fā)現(xiàn)，對陳拉到角落以壁咚的姿態(tài)壓到墻面后，博士只是難得有些驚慌地凝視著她，剛剛包好繃帶的手此刻正無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暉潔 ……?可以不要放開這雙的手嗎？因為……我已經(jīng)沒辦法再承擔失去了?！?/p>

陳對此啞然失笑的同時，只是盡可能踮起腳直視著博士的眼睛。

“這點你大可以放心，即便是你主動做出深陷泥沼的行為我也不會放開的，因為你和羅德島都告訴我在真正了解某件事之前，不要輕率地評價它?！?/p>

陳暉潔看著博士一字一句地承諾，“你現(xiàn)在是我的指揮官?！?/p>

“也永遠是我的博士?！?/p>

在莫斯提馬作為萬國信使游歷大陸的時間里，傳聞里博士也不相同，譬如一天能吃一千碗飯，一拳能打十個杰斯頓，高傲似薩卡茲的巫王，冷淡如卡西米爾的騎士，可據(jù)莫斯提馬觀察，傳聞言不屬實，畢竟她確實沒見到過黑鍵或臨光會同智障兒童歡快游戲，甚至玩得比智障兒童還開心。

而能一拳打十個杰斯頓卻又太小看博士了，莫斯提馬在心里訂正：博士明明一拳能打一百個杰斯頓。

隨著觀察深入，莫斯提馬心里有了猜測，在執(zhí)行外勤時，博士被莫斯提馬帶著在城市樓頂飛躍，而女人突然貼著博士的耳畔詢問：“你是不是感覺不到疼痛？”

可惜這句話問的時機不當，博士下意識想要解釋，結果就是兩個人從空中急降，效果不佳，都摔得七葷八素，眼前滿是跳舞的小人，只是博士還沒緩過來，滿腦子都是莫斯提馬剛剛那句話，看她伸出的手直接被嚇得再次滾了出去，還好莫斯提馬眼疾手快及時握住博士的手，避免了一場涉及人命的慘案發(fā)生。

“我、我確實沒辦法感到疼痛，所以拜托你 …… 不要討厭我。”

莫斯提馬聽到差點戰(zhàn)術性扶額后仰，繼而她終于意識到了博士的異常，博士所有的行為都是基于偽裝成一個正常人的范疇進行的，而且他在潛意識里則是認為自己倘若不偽裝成正常就會被排斥。

于是莫斯提馬肯定答復：“你確實異常?！?/p>

在博士垂下眼前，男人感覺到自己的嘴角被薩科塔用手指強行上揚，變成一個古怪的微笑，“你好得太異常了?！?/p>

——?好得異常到讓一個墮落的薩科塔，都總想在他面前做一回天使。

伴著這句話，博士注視到莫斯提馬如過去起伏般吻上他的臉頰，將安慰的話撐著臉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她說你特別好，他也很喜歡。一次不夠確定，她可以一直說下去，直至某天博士融入正常人群或是行星終結。

自月隱晦明后入駐羅德島的畫家夕為人冷淡拘謹，更看不慣博士這種散漫悠閑的作風，似乎下了狠心要糾正這股歪氣，但是隨著相處，她卻漸漸改變了原先的想法。

—— 別問，問就是真香。

在漫長的相處里，博士也經(jīng)常感到疑惑，為什么夕總是生氣，而且她通常找不到對方生氣的理由。夕在生博士的氣，更氣連這點都沒覺察到的自己，為什么哪怕手被燙傷了都不愿向她提及？

夕曾疑惑過這個問題，青瓷透薄宜斟茶欣賞，卻會灼傷博士的手，而她卻絲毫沒有根據(jù)這點細節(jié)察覺你的異常。

氣死她了，氣死她了，氣死她了。

夕覺得自己氣得都要和年變得差不多了。

當博士從重癥監(jiān)護室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來探望的夕居然不似往常那般，而且還用胳膊環(huán)抱著他的腰，力道大得像害怕博士下個瞬間似乎又要離開那般。

他被夕討厭了——嗎？

他沒有被夕討厭，對吧？

難得被夕這樣對待，博士面對這份明顯的好意手足無措，連回抱都沒有，一動不動，直到夕安撫性得慢慢拍著他的后背。

?“儂莫要躲了?！碑敳┦糠磻^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已被夕握緊，“余生陪我一起看雪吧?！?/p>

今天是博士從重癥監(jiān)護室離開的第二天，理應慶祝，但博士覺得深刻察覺到了不對勁。

具體表現(xiàn)就是所有人都是用著一種異樣復雜神情注視著他，在博士疑惑的目光注視下，懷揣著說道不明小心思的艾麗妮張口呵了一聲，注意到博士的視線立刻撇過頭，泛紅的耳尖還是出賣了他，“笨蛋。潮水依然在逼近，還不到放松的時候。不過我覺得你這個人還不賴，以后好好相處吧?！?/p>

“博士，我說過僅憑你孱弱的身軀，是會被潮水淹沒的。但你同時也很幸運，因為我邀請你躲在我的身后?！眲趥惥熌日f這句話時，言語中鐫刻著雨后初霽日光一樣繾綣的溫柔。

博士只覺得心口發(fā)慌，嘗試著深呼吸，卻無法安撫自己躁動的情緒。

本質(zhì)上是個膽小鬼的男人，面對這大型表白現(xiàn)場，下意識往后退，想要逃開，可艾雅法拉卻早有準備，在博士逃跑前，直接握住他的手，又像怕男人拒絕，動作輕柔，連語氣也是再三斟酌拿捏，“前輩，到底還需要多少次的挽留呼喚，才能讓你愿意留下？”??

這般溫柔的詢問，明亮的愛意，耀眼的光彩，幾乎要將博士整個人的自卑膽怯點燃。

然而不等博士考慮清說辭，礫也握住她的手，札拉克女性以騎士的禮儀親吻他的手背，“我喜歡你的偶爾脆弱、喜歡你思考時不小心被絆到的模樣，我想跟你永不分離……你說，好不好？”

而能天使合起手掌，為他祈愿：“Leader…… 不，我的義人，祂告訴過我，凡你尋求的必會找到?！?/p>

“博士先生，這世界于我來說并無太多可留戀的，卻勉勉強強活到現(xiàn)在的原因是?———?”?

像是被開啟了開關，干員們一個又一個或是直白或是隱晦向博士表達了一個觀點?——?他是被愛著的。

“博士，祝你生日快樂?！?/p>

最后阿米婭這句話，仿佛緩緩道訴盡所有人或明示或掩藏的心聲。

曾經(jīng)身為天災學者的博士被他人戳到痛處會賭氣半天，更會心安理得與喜歡的人黏在一起，直至天災燃盡過往，他不得不在斷壁殘垣處，面對親友死去的慘狀，收斂起所有任性，背負重擔前行，直至天光破曉。

當博士選擇承擔責任時，便知自己已失去隨意釋放情緒的資格，?這也很容易理解，這世上，贏的多半是薄情人，無心才不會被漫長的生命與時間壓垮，而所有情緒只會影響決策的準度。

可此刻，被愛意包圍的博士，先是愣住，然后緩緩地、一個又一個撫過收到的禮物，耳邊還有人在說話，他突然感到難以言喻尖銳的情緒蒸騰發(fā)酵，而后眼眶便開始發(fā)酸，人類被蛇誘導著摘下伊甸園的果實，而博士從夢里睜開眼睛，遲到太久的眼淚與疼痛一并抵達?——?因為自己，因為這些安慰，因為過往那些無痛的人生。

——?今天是他的生日。

在博士撤離戰(zhàn)場前，曾有人貼著他的耳畔對他說過，我會為你送上一份特別的生日禮物。

“痛，好疼，真的好疼?……?我可以哭嗎？”

此前無痛的人生就像一場極盡一生的長夢，夢里時過境遷，夢外滄海桑田。

而今大夢初醒，世界第一次迎接他的觸感，是飽含祝愿溫柔的吻。

阿米婭的眼眶本就淺，女孩稍微眨了眨眼，伴隨著微不可聞的嘆息聲，晶瑩剔透的眼淚在親吻博士的額頭時，順著皮膚流下，打濕他的睫毛，而這個吻在淺嘗輒止的觸及后便分開。

女孩小心翼翼地抱著博士，伸出手揉了揉男人的頭發(fā)：

“博士已經(jīng)為了我們足夠努力了?……?現(xiàn)在請為了自己哭泣吧?！?/p>

博士無論從那個角度看，都是懷抱著一腔孤勇，磕磕絆絆卻格外努力地生存著，他曾熬過焚盡一切的大火，亦等到了絕處逢生，他的所行所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此后，自有冠冕為他留存。

長夜已盡，雪過天晴，冬去春來。

而他也將伴著這些祝福，在未來里繼續(xù)走過坎坷的道路，向終點的死亡繼續(xù)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