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美麗和秦英俊的孽緣開始于32年前。其實(shí)他們倆身份證上的名字并不是這樣的，是“秦雪”和“秦川”——普通，但看起來都是正常人?！扒匮钡男∶恰懊利悺保棠探o取的，出于對家族基因的不滿與焦躁，取一個寄托奢望的乳名，說得通。后來，“秦川”出生了，為了與“美麗”保持對仗，奶奶說“那就叫英俊不就行了”。不知在奶奶眼里，一副好皮囊究竟重要到了什么程度——這種世界觀，太不像一個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饑荒與顛沛流離的樸素老人了。當(dāng)然，也許奶奶本來就不是個樸素的人。

于是，我們倆，只好頂著“美麗”與“英俊”這兩個喜慶如大秧歌的小名度過了屈辱的童年。是，我就是秦川——只有奶奶一個人叫我“英俊”，家里其他成員都喜歡用“秦英俊”來叫我，尤其是秦美麗，我的姐姐。

姐姐比我大四歲。我們倆共用一個父親，但是她的媽媽和我的媽媽不是同一個人。我想整個童年時代，我見到秦美麗的媽媽的次數(shù)甚至超過見到我自己的媽媽。秦美麗的媽媽來奶奶家看她，帶著她去動物園，秦美麗強(qiáng)烈地要求必須攜帶我，現(xiàn)在想來那位女士一定十分尷尬，但我和秦美麗卻渾然不覺，一人握著一支小雪人，不在乎籠子里的熊貓已經(jīng)臟得慘不忍睹。所以秦美麗的媽媽不算是個壞人，她畢竟沒有只給她自己的女兒買一支小雪人讓我在一邊看著，我大概從那個時候起，就很會注意每個人的優(yōu)點(diǎn)。

我爸爸離開秦美麗的媽媽，是因為他要出國，而秦美麗的媽媽覺得那太苦了。他們分開了三年之后，爸爸第一次回家——自然談不上是衣錦還鄉(xiāng)，不過跟著他一起出現(xiàn)在奶奶家門口的，還有我媽媽，以及一個襁褓中的嬰兒。沒有住多久，他們便重新輕裝上路，沒有了嬰兒的旅程必然暢快如風(fēng)。奶奶家多了一張小床，在我沒有記憶的時候秦美麗無數(shù)次地故意將手指間的水珠滴在我的臉上。奶奶長嘆一聲，當(dāng)然忘不了跟前來圍觀我的鄰居們炫耀，這個帶圍欄的嬰兒床是用美金付的賬，在海關(guān)待了好久才成功送到的。

陶五爺爺總說，他第一次見到我們的時候，秦美麗只有這么高（胡亂比劃一下），而秦英俊只會爬。這必然是他的記憶有誤，因為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奶奶家門前的時候，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能夠跟著奶奶步行五六分鐘，到小學(xué)門口去等秦美麗放學(xué)。不過，鑒于陶五爺爺已經(jīng)八十二歲了，沒有人會同這一點(diǎn)差錯認(rèn)真?！熬颓懊婺莻€坡，翻過去以后，直走到幾棵樺樹那里，靠邊停下?！彼种嘎月园l(fā)顫地戳了戳車窗，這幾天里，他對方向路線的清晰描述總是讓我印象深刻，即便秦美麗比他年輕了快要半個世紀(jì)，也依然趕不上分毫。我在他指定的地方停了車，下車的時候，他拒絕我來幫忙。

也許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樺樹林，如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十幾棵樹，小小的墳堆在樹木的間隙處隆起，地面不平，踩上去時不時有起落，我拉住陶五爺爺?shù)母觳?，雖然我自問并沒有對于老人家的年齡歧視，可是他這種滿不在乎地健步如飛還是讓我覺得有些緊張。他穿著一身絳紅色的“李寧”運(yùn)動服，卻配了一雙燈芯絨面的黑色布鞋，面色偏深，因此那一頭銀發(fā)非常地醒目。感覺他身后應(yīng)該背著一把太極劍才是對的，而不是此時的這個黑色帆布包。他在一個墳包面前停下，于是我也停下，他繞到墳包后面看了一眼，那里戳著一截木板，風(fēng)吹日曬之后，若不仔細(xì)看，很容易被當(dāng)成垃圾的那種。他努力地彎了彎腰，帆布包整個垂向了身體的一側(cè)?！拔铱礇]錯?！彼恼Z氣像是在診斷病情，“李福遠(yuǎn)，就是這兒了。”帆布包里有一疊年代久遠(yuǎn)的筆記本，他拿出其中的一本，橫格紋，紙張很糙，封面上印著兩個大字“紅旗”，食指沾了一點(diǎn)唾液，用力地開始翻。“就是了，李福遠(yuǎn)，1977年……”然后他茫然地抬起頭看我，我立刻從兜里翻出一支筆來遞上去，看著他慢慢地在往日的筆記本上劃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圈。“這個人，1977年就死了？”我問。他搖搖頭，似乎也沒打算正經(jīng)回答我，只是伸出手臂往遠(yuǎn)處揮了揮，“再往前走幾步吧?！蔽野逊及鼜乃砩先∠聛?，掛在了自己脖子上，像個長途客車站的售票員那樣，跟上他?！澳沁厬?yīng)該埋著李遠(yuǎn)福?！碧瘴鍫敔斣噲D向我解釋?！斑@家人起名字還真是枯燥?！蔽蚁胛疑裆珵殡y，但我覺得陶五爺爺并沒聽懂，因為他非常認(rèn)真地回答我：“不算一家人了，早就出了五服。”

李遠(yuǎn)福沉睡的地方，距離李福遠(yuǎn)的墳?zāi)?，大概有四百米，在另一棵早已死去的樺樹下面。“他們的后人都干什么去了？”“就是沒有后人了呀?！碧瘴鍫敔?shù)纳袂?，好像“后人”是一個奢侈品，“要是有后人，我就問問后人墳地在哪兒就行了，何必一個個找……”他的聲音弱了下來，將“紅旗”本子翻一翻，“李遠(yuǎn)福，1975年?！碧瘴鍫敔旈L舒了一口氣，“感謝主。”

“隔壁還有一個墳包呢，”我環(huán)顧四周，“你確定李遠(yuǎn)福不在隔壁？別謝錯了……”

于是我們又走到了隔壁，他繞著那座墳走了一圈，然后自信地說：“你看，這里有新燒的香灰，應(yīng)該有人來上過墳，所以，肯定不會是李遠(yuǎn)福。”——好吧，李遠(yuǎn)福如此孤獨(dú)，我也很遺憾。“要是主不想讓我找到他們，我肯定是怎么找也找不著。”陶五爺爺將紅旗本的某頁折了個角，表示他的統(tǒng)計又有了進(jìn)展。

“你的主應(yīng)該不會那么無聊的，怎么說也是個神……”我無奈地看著他。

“那倒是?！彼y得對我的說法表示同意。

那個上午，我們找到了好幾個人的墳。除了李福遠(yuǎn)和李遠(yuǎn)福，還有幾個姓陶的人，當(dāng)然也有零星的其他姓氏，最酷的一個名字，叫“第五鮮艷”——不由得很想請教她排名第一到第四的鮮艷都是誰。陶五爺爺說，她是六十年代逃荒到此地的異鄉(xiāng)人。

墳包的統(tǒng)計告一段落，我們走了很久才找到了停車的地方。要不是陶五爺爺，我也會迷路的。秦美麗在這幾個小時里給我發(fā)了十幾條信息，我懶得回復(fù)——內(nèi)容基本類似，全都是快遞單號?，F(xiàn)在，我要載著陶五爺爺回鎮(zhèn)上去了。九月初的北方小鎮(zhèn)，天空明亮得讓人不習(xí)慣，幾乎沒有云。小鎮(zhèn)的名字叫“林染”，乍一聽?wèi)?yīng)該出現(xiàn)在昆曲的戲詞里。距離我們剛剛跋涉過的亂墳崗，最多三四公里，已經(jīng)是鎮(zhèn)上的商業(yè)街。成群的電動車在我眼前自作聰明地穿梭，我簡直像是在開著一艘船。若不是我非常嚴(yán)肅地下過禁令——直到兩年前，陶五爺爺還是他們中的一員。他眼睛微微閉上，我以為他在假寐，他卻突然開口和我說話了，眼睛并未睜開：“美麗什么時候到？還沒買票？”

“難說?！睂μ瘴鍫敔?，沒什么可隱瞞的，“她可能得等幾天，她怕我姐夫知道了她的行蹤……”我一時改不了口，還是叫“姐夫”，主要是我一瞬間想不起來那個八年前娶了秦美麗的男人到底叫什么了。

陶五爺爺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回味剛剛的夢境：“這總歸不是好事啊。”他喟然長嘆，“主是不會喜悅這種事的。”

“現(xiàn)在她說什么也不會讓人搶走她的孩子，這件事，主怎么看？”我問。還是踩了一腳剎車，忍住了沒按喇叭——因為眼前跟我搶路的那個電動車主看起來面熟，我想她應(yīng)該也是去往陶五爺爺家的方向，給我們送午飯的。

“主怎么看，我哪能知道?！碧瘴鍫敔攲ξ业臒o知嗤之以鼻，“不過么，我是覺得，這是對的?！?/p>

陶五爺爺家的那個小院的院門已經(jīng)近在眼前，然而我依然看不到一點(diǎn)能讓我停車的空地。

隔壁小餐館的老板娘已經(jīng)把她帶來的幾個菜擺在了小方桌上。幾個一次性餐盒排得整整齊齊，全部打開了，盒蓋上凝著細(xì)小的水珠，只是她好像忘了拿筷子。她對我點(diǎn)頭笑笑：“你昨天到的哈?！碧瘴鍫敔斕嫖液蚜耍骸八麖谋本┮宦烽_過來，辛苦著呢。”“你在北京是做啥工作的？”老板娘幫我們從廚房里找出來兩雙干凈筷子，擺上。“我……”我猶豫了一下，感覺她應(yīng)該是聽不懂“碼農(nóng)”這個詞，于是說，“坐辦公室。”“您老好福氣，”老板娘起身道別的時候，陶五爺爺沖她欠了欠身子，“孫子有出息?！薄芭?。”陶五爺爺面露難色，我估計他想向老板娘解釋我并不是他的孫子，只不過我奶奶是他的表妹——可是老板娘已經(jīng)走了。

我們開始沉默地吃飯，這家小館子的手藝不敢恭維，但是食材至少新鮮。每個月，秦美麗負(fù)責(zé)跟路口那家小超市結(jié)賬，他們一周給陶五爺爺送一次必需的日用品；而負(fù)責(zé)給這家小餐館結(jié)賬的是我，他們負(fù)責(zé)陶五爺爺?shù)囊蝗杖?。這個規(guī)矩，從奶奶去世那年開始，已經(jīng)延續(xù)了整整十年。窗外，隱隱地能看到遠(yuǎn)山的淺影，我在發(fā)呆，所以陶五爺爺說話的聲音雖然已經(jīng)入了耳朵，卻還是沒有立刻傳導(dǎo)到腦子里，好在他只不過是說，他記得我小時候最愛吃西紅柿炒蛋，所以剩下的這些都留給我。

陶五爺爺說話的口音和那個老板娘不太一樣。老板娘講的是當(dāng)?shù)胤窖裕瘴鍫敔斒窃谟卯?dāng)?shù)胤窖灾v普通話，我們小的時候，他就是這個腔調(diào)，我只好把他這個獨(dú)特的口音命名為“林染官話”，使用這種稀有語言的，估計就只有他和我奶奶。

1992年，是秦美麗第一個看見陶五爺爺站在我們家門口的，她十歲了，說話的口吻已經(jīng)隱約具備了成人后的刻薄?！澳莻€老頭兒是誰呀？”她的話音還沒落，奶奶便驚呼了起來：“哎呀，我以為你是明天才到?！眱芍豢雌饋砗苤氐木幙棿言谒_邊，初見面的時候，陶五爺爺?shù)氖忠恢倍际谴г谛渫怖锏?，?yīng)該不是因為冷，而是他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它們。奶奶跟他說任何一句話，都需要等兩三秒鐘，他才會回應(yīng)，奶奶是個急性子，所以他們倆的對白就是這樣的：

——你不是說買的是明天的票嘛？累了吧。

——……

——進(jìn)屋，沒吃飯呢吧。先燒水給你沖點(diǎn)茶。

——我拍電報的時候把日子弄錯了。

——這個是美麗，這個是英俊，美麗四年級了，英俊六歲。

——我，我不用吃飯，晚上跟你們一塊吃就行，不用忙。

就像是畫面和字幕之間有了錯位，陶五爺爺只能一邊匆忙地回答奶奶，一邊窘迫地看著我。他眼睛不是黑色的，是棕黃色。他眼里總含著歉意，好像只要他呼吸著就給別人增添了不便。彼時他臉上并沒有今天這么多的老人斑，可是皺紋的數(shù)量卻像是差不多——一定是我記憶有誤。總之，他一出場的時候，就是個老人。并且是一個總把雙手籠在套袖里的老人。那應(yīng)該是他生平第一次長久地離開林染鎮(zhèn)。他來我們家住了大概有一年，對于一個六歲的人來說，這個長度相當(dāng)于半輩子。

秦美麗被迫從她的房間搬了出來，奶奶完成了一個奇跡般的任務(wù)，就是把秦美麗的小床搬到了奶奶的房間，旋轉(zhuǎn)騰挪，居然找到了一個合適的地方，于是，奶奶的房間里常住居民就成了三個人，大床上是我和奶奶，小床上是憤怒的秦美麗。有天夜里，黑暗中，我清晰地看見秦美麗坐了起來，月光在我眼前的墻壁上停留著，融化成了一面湖泊。秦美麗突如其來的身影就像水草一樣鮮活。我屏住了呼吸，秦美麗靜靜地開口說：“他身上有股奇怪的臭味，秦英俊，你有沒有聞到？”

我們就是能感知到對方是睡著還是清醒著，即使是在黑夜里，判斷這件事，不需要有光線。這個能力好像是在青春期的時候突然消失的。我緊張地咬了咬嘴唇：“好像是，可是不臭?！蹦棠痰镊曒p微響起，我是在這樣的夜晚才明白了一些事，比如奶奶睡著，比如我和秦美麗醒著，白天我們可以共同擁有每分每秒，而此刻，我們倆從夜晚那里偷出來了一點(diǎn)點(diǎn)時間，壓低了嗓音享用著，可睡眠終歸還是要到來，秦美麗和秦英俊都會在睡眠里飄散成為塵土顆粒，黎明時分再重新聚攏成為我們。

秦美麗對陶五爺爺?shù)臄骋馐菑囊婚_始就有的，只要跟陶五爺爺同處一室，她整個人就像亮閃閃的，繃緊了的琴弦。敵意如同音樂聲，呼之欲出，或者余音繞梁——你并沒有真的抓住它，可是你知道它一直在那里。某天晚飯的時候，陶五爺爺笨拙地幫著奶奶擺桌子，她突然湊過去大聲說：“我問了我們語文老師，你常說的那句話語法是錯的！‘主會喜悅這件事’，喜悅是名詞，不是動詞！”廚房里一盤青菜下油鍋的噪雜聲掩蓋了陶五爺爺?shù)幕貞?yīng)，可能他原本就什么都沒說。

我是根墻頭草。說不上喜歡陶五爺爺，也說不上討厭他。只是當(dāng)秦美麗在家的時候，我就必須討厭他。奶奶炒完了最后一個菜，順手拿起雙筷子敲了一下秦美麗的頭：“你們老師能見過幾本書，懂什么。”“我明天早上就告訴陳老師去?！鼻孛利惣饨兄?。

“你陶五爺爺，是個可憐人。他老伴兒剛剛?cè)ナ?，他一個親人也沒有了。”那晚關(guān)燈之后，奶奶突然這么說。

她沒有對這句話做更多的解釋，我也什么都沒問。老人家嘛，都那么難看，可憐不可憐的，有什么區(qū)別。

林染鎮(zhèn)的傍晚也是喧鬧的，只不過，因為繁華的街道始終就只有那么一條，走完了商業(yè)街，安靜就像是早有預(yù)謀地等在路的盡頭處。只需再走上三四百米，趁夜幕尚不濃重，還能淺淺地挑唆著樹影，那安靜便更加巨大而生動，像是群山不小心掉在鎮(zhèn)子邊緣的一樣裝飾品。

我原本是在院子里拆快遞包裹的。明天中午之前，我需要把這滿院子的包裹收拾停當(dāng)，放在陶五爺爺準(zhǔn)備出來的那個小房間里。所有的包裹包括：兩床新被子，幾套運(yùn)動衫，兩件畫著蜘蛛俠和大力水手的小睡衣，一箱亂七八糟的玩具，幾箱零食，常用藥品——謝天謝地，秦美麗總算是懂事，順便個陶五爺爺寄了兩套保暖內(nèi)衣，以及一箱我也認(rèn)不出的藥材，最重要的，是一個全新的ipad，沒有關(guān)聯(lián)過任何人的icloud賬戶，我需要給那個小家伙下載一批動畫片，以及——一個早教類的英語系列視頻——這個純屬他母親的一廂情愿。

那間小小的屋子迅速地被包裹盒包裝袋堆滿，陶五爺爺在這個垃圾堆旁邊轉(zhuǎn)了兩圈，像小孩子一樣，伸著脖子往屋里探了探頭，“我見過那個。”他興奮地指著我手里的iPad，“我們這邊出去打工的孩子們也有。”

我茫然地抬起頭問他：“這里的wifi密碼是多少來著？”

陶五爺爺羞赧地看著我，為他不能理解我的問題而感到過意不去。

“算了。”我明天早上說不定就想起來了，總之，這個密碼是五六年前我?guī)退O(shè)置的。

然后我們坐在擺著飯桌的那間屋子里看電視。準(zhǔn)確地說，他在一面翻著那幾個“紅旗”本，一面聽著電視里的對白。窗子敞著，鄰居家收看的是同一個電視劇。他又起身在屋子里轉(zhuǎn)圈，終于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幾張快遞單子的底單，背面可以用來寫字。他一邊寫，一邊念叨著他記錄的內(nèi)容，他不知道自己聲音很大，已經(jīng)快要蓋過了劇中人物拙劣地情話。

“1975，1992；1978，1998；1981，2001……”像是在念咒語。

“你是什么時候從教會退休的？”我想讓那個咒語停下來，所以隨便找了個問題。

“我么——”我的辦法奏效了，他認(rèn)真地想了想，“應(yīng)該就是退休了沒多久，你奶奶就要我去你們家玩玩，她怕我沒事做會得病——那是哪一年？反正，我退得早，那幾年有年輕人派來了，人家是上過正經(jīng)神學(xué)院的。”

他的右手手背和手腕上有幾片觸目驚心的傷疤——準(zhǔn)確地說，因為他現(xiàn)在整個人身上的皮膚都在起皺，所以這疤痕反倒不如過去那么扎眼。我們從來沒有討論過這瘢痕的來歷，奶奶曾經(jīng)跟我們說過一次，但我至今難以相信。

他笑了，搖搖頭：“我老了，那個時候有好幾次，傳道的時候——都是爛熟的經(jīng)文了，隨便說幾句就行，可我腦子里就是一片白，啥也說不出口，我就知道了，是主的意思，主覺得我該把位置讓給比我有文化的人了。”

他用鉛筆一個一個點(diǎn)著快遞單子上的字樣，數(shù)了兩遍：“13個，再加上那三個實(shí)在找不到墳地的人，也算上吧，16個。”他仰起頭看著我，神色像是如釋重負(fù)，“你早點(diǎn)睡，我去忙我的了?！?/p>

“我去給你燒水洗臉?！蔽彝鶑N房的方向走，他應(yīng)該是沒聽見我這句話，他已經(jīng)隱進(jìn)了他的房間，關(guān)上了門。從我昨天抵達(dá)林染鎮(zhèn)的第一個小時，他就告訴我了，這幾天，他有件很重要的工作。我們?nèi)ミ^的那幾片墳地后天就要被推土機(jī)推平了，地皮早就賣了出去，很快就會有新的建筑物蓋起來。有后人的，已經(jīng)把墳遷走了，沒有后人的，就只好被封在新樓的地基下面。這些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墳?zāi)怪?，?3個人，也許是16個——曾經(jīng)是陶五爺爺親手施的洗禮。如今，他必須找到他們，在今晚，為他們每個人做個禱告。每個人的名字后面都有兩個年份，這是他反復(fù)確認(rèn)過的，比如：1978——1998，代表著，這個人的受洗年份是1978年，于1998年離世。陶五爺爺一定會在禱告的時候認(rèn)真地把這兩個年份說出來，也許，順便，說兩句他們生前的事情。他不愿意我在旁邊，我能理解，因為對于李福遠(yuǎn)，李遠(yuǎn)福，陶之竹，陶鳳凰，第五鮮艷……對這孤獨(dú)的16個亡靈而言，禱告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

他必然會按照老習(xí)慣，說上一句：如此卑微的禱告實(shí)在不配，全是奉主耶穌基督的名。

如此卑微的禱告實(shí)在不配，全是奉主耶穌基督的名。

我和秦美麗常常聽到他這么說。他雙手交疊，兩個拇指的關(guān)節(jié)抵住額頭。眼睛半閉著，五官似乎被揉搓了。那個時候的陶五爺爺，是我不敢靠近的。秦美麗會斜瞟一眼，然后靠近我耳朵邊說：“自己說自己卑微的人，你說是不是賤？”

這個問題對我而言太復(fù)雜了。但其實(shí)，我理解秦美麗的意思。彼時我沒有用語言表達(dá)出這個的能力——陶五爺爺從來沒有對我們兇過，從來也沒有像奶奶一樣威脅我們要將我們的惡行告訴爸爸然后我們會被打。他是和氣的，我和他說話的時候，他總是帶著一點(diǎn)遲鈍的神情，微微地點(diǎn)頭。正是那種小心翼翼的順從，反而讓秦美麗覺得自己被冒犯了。至于這樣的冒犯為何會發(fā)生——問她吧。

有時候奶奶有事情，他就會拉著我的手，去學(xué)校門口接秦美麗。從幼兒園到學(xué)校的路上，我都會很乖。只要看見秦美麗揮舞著雙手遠(yuǎn)遠(yuǎn)地沖我跑過來，另一個全新的自我就附體了，我會跟著秦美麗一路瘋跑，把陶五爺爺甩在后面很遠(yuǎn)。他也跑起來，追我們，他跑步的樣子很滑稽，像是害怕著這個突然加速的身體。滿臉的遲鈍與小心暴露無遺，有時候我會害怕，他會不會因為這樣的狼狽而遷怒于我們。我們奔跑著經(jīng)過了一個垃圾場，有個穿著工作服，一身煤灰的人，在垃圾堆的正中央點(diǎn)燃了一把火。秦美麗終于停下來了，我也停下來了，我們一起喘著粗氣，心臟一時間不能習(xí)慣這樣的安靜，還在用力地敲鼓。

秦美麗彎下腰，右手按在胸口上，她凝視著遠(yuǎn)處那堆火，突然說：“你說那個火能不能把陶五爺爺燒死啊？”

我一怔：“我覺得能?！?/p>

他終于追上了我們，他的呼吸聲也變得劇烈。他沉默不語，依舊拉住我的手，我不想再跟著秦美麗跑遠(yuǎn)了，秦美麗挑釁地跑了幾步，覺得沒意思了，她轉(zhuǎn)過臉又看了那堆火一眼，然后慢慢地走著。她與我們一直保持著五米左右的距離，我們安靜地回家了。

那天，奶奶跟著爸爸出門了，說是要去幫我辦上小學(xué)的事情。他們走了沒多久，就停水了。小時候奶奶家的那片樓群經(jīng)常停水。陶五爺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睡午覺，我獨(dú)自走進(jìn)了他的房間——也就是原先秦美麗的房間，那本他常常翻看的書就放在一個很矮的凳子上。黑色封皮，已經(jīng)磨損得很舊了，那本書很厚，跟我們家其他的書都不太一樣。兩個金色的字簡單地壓在那片黑色上，我不認(rèn)得。翻開來，紙張之間散發(fā)著一股陌生的香氣，也不知道為什么，每隔幾行就會看到一個數(shù)字。翻了好一會兒，終于看到了幾個面熟的字：“在我的仇敵面前，你為我……”你為我什么呢？讀不下去了。我想我很快就睡著了，躺在地板上，胸口壓著那本書。

醒來的時候，我以為屋子在輕輕地晃動，直到我發(fā)現(xiàn)我躺在水上。水漫過了床腳，我所有的衣服都濕了，我跳起來，以為自己在做夢，可我依然是只落湯雞，我試著走兩步，依然踩在淺淺的水里，遠(yuǎn)處有瀑布的聲音，床腳的周圍還是簇?fù)碇?xì)小的波紋——我大哭了起來，然后好像有開門的聲音，秦美麗尖叫著：“弟弟——弟弟——”我踩著水朝她跑過去，懷里還抱著那本書。

她跑到廚房里去關(guān)上了水龍頭，陶五爺爺像是才醒過來，坐在沙發(fā)上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兩只腳抬了起來，懸空著，一只拖鞋掉進(jìn)了水里。秦美麗檢查完了所有的水龍頭，終于沖了回來，她腳底弄出的水聲讓我覺得她無比威風(fēng)，她氣急敗壞地沖陶五爺爺嚷：“你是不是個傻子呀！你差一點(diǎn)就把弟弟淹死了！”——她當(dāng)然是夸張了，不過沒人在乎。

“我……糟糕了……”陶五爺爺漲紅了臉，四下尋找著那只拖鞋，好不容易站起身，拖鞋卻順著水流漂到了桌子底下，“我去找盆，還有拖把……”他的聲音都發(fā)抖了，索性甩掉了剩下的一只拖鞋，赤著腳往廚房里跑，水流早已經(jīng)蔓延到了門外的樓梯間，他看著最遠(yuǎn)的那股水輕巧地劃過了臺階，眼神簡直是絕望的。

秦美麗從我的懷里抽走了那本書，高高地舉起來：“你差點(diǎn)淹死我弟弟，我也要淹壞你這本書?！?/p>

他一怔，整張臉都灰了下來，聲音更是凌亂不堪，他趟著水上來搶，手里還拿著一只粉色的臉盆。“不行，這不敢鬧著玩……”秦美麗靈巧地躲閃著陶五爺爺，粉色的臉盆磕在沙發(fā)扶手上碰碰地響。

“有什么不敢啊？你傻得連停水的時候要關(guān)上龍頭都不知道——”秦美麗嫣然一笑，踩著凳子跳上了飯桌，“來啊，丟下去嘍……你讓你的主來打我呀?！?/p>

陶五爺爺甚至努力地跳起來，試圖抓住秦美麗的手臂，那模樣逗得我和秦美麗一起開心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我們已經(jīng)忘記了這屋子變成了一片澤國。“秦英俊，”秦美麗沖我晃了晃手里拿個黑色的磚頭一樣厚的冊子，“接住嘍。”“好——”我像只小狗那樣瞄準(zhǔn)了目標(biāo)。

“美麗，求你?！碧瘴鍫敔斏硢≈ぷ诱f完這句話，跪了下來。

他就直直地跪在那灘水中央，沒有表情，就連眼睛里那種見慣了的歉意都沒有了。室內(nèi)強(qiáng)大的寂靜已經(jīng)開始壓迫我的肺部，我的姐姐顯然是慌亂了，她的聲音里帶上了強(qiáng)弩之末的軟弱：“你嚇唬誰呀……秦英俊，你到底接著不接著？”

我沖了過去，想到陶五爺爺身邊去，可是我被那個粉紅色的臉盆絆了一跤，我清楚地聽見自己倒下的時候，身邊那些細(xì)碎的水聲，黑皮書就這樣砸在了我的后背上，陶五爺爺跪著的身體彎了下來，遮蓋住了我的身體，以及那本書。

后來，奶奶她們回來了，爸爸把我們倆狠狠地揍了一頓，有多狠呢——總之我非常懷念那些他還在外國的日子。陶五爺爺坐在墻角的小凳子上，低聲地勸著，我們挨打是因為爸爸認(rèn)定是我們倆故意把水龍頭打開的。那本書的事，我們誰都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一個字，至今。我想也許為了那本黑封皮的厚厚的書，陶五爺爺已經(jīng)跟很多人跪了很多次了，那一刻，他覺得，再多跪一次，也無所謂的。

天色微明的時候，我們便上路了，我們要行駛將近三十公里，到最近的高鐵站去接秦美麗的寶貝兒子。一個五歲的，漂亮的小男孩，名叫薯條，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叫我“舅舅”的人類。

陶五爺爺本來是可以不去的，可他堅持要跟我一起。帶著秋涼的清晨無比舒爽，讓我莫名地相信，我們接下來這三十公里的行程必然會暢通無阻。雖然我還得找個地方加油，不過，這都是小事情。我們這一路上都會看見山，看見沒有云的碧空，還會路過屬于古人們的烽火臺。陶五爺爺愜意地扣上了安全帶。我明天就要回北京了，可是薯條會留在這里，跟陶五爺爺一起，看著這小鎮(zhèn)層林盡染。

兩年前，秦美麗知道自己的婚姻多半會完蛋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辭了原先的保姆，拜托陶五爺爺，找了一個家鄉(xiāng)在林染鎮(zhèn)附近的本地女人。新阿姨到城里上工，照顧薯條長達(dá)兩年。下周，秦美麗的離婚官司就要開庭了，她害怕自己會輸，因此，她要讓新阿姨帶著薯條藏到一個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一個姐夫或者前任姐夫找不到的地方。

她從沒有跟她的老公提過陶五爺爺，所以那個倒霉的姐夫不會有什么線索。

奶奶死了。我們的爸爸先是離開了秦美麗的媽媽，后來，我的媽媽又離開了他。這些都是尋常的事情，生死啊，離散啊，因欲望而起的眷戀啊，形同陌路啊……如今我們長大了，我和秦美麗可以原諒所有這一切。成年之后的我們，和當(dāng)年的父母一樣不堪。所以，怎么可能不理解，不原諒呢。

我們還有陶五爺爺。他是我們姐弟在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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