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鶯躺在病床上的時間，遠遠比她出門的時間要長得多。

白天的她像個精致的瓷瓶，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一言不發(fā)。如果有人走過來，她就打個招呼；如果那個人是她熟悉的，她還會附帶上一個微笑。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反應。

到了夜晚，她才會有下床的想法。推著輪椅帶她到甲板附近，吹著海風，博士不知道她在漫天的黑夜中尋找著什么。也許是記憶的碎片隱藏在夜幕之中，而夜鶯想要伸手將它們拼湊完整。

不過沒有一次成功。到了末了，夜鶯只是愣愣地盯著天空中的星星們。

“不是這個晚上?！?/p>

夜鶯會說這么一句話。

博士搬了椅子坐在她的身邊。婉轉(zhuǎn)的歌聲傳過來——夜鶯小聲地哼唱著他沒聽過的歌謠，其中的歌詞，韻律，他沒有在任何一本音樂相關書籍上查找到。

這是只屬于夜鶯的曲子。只有她一個人會，只有她一個人聽。

聽夜鶯說，這首歌是獻給夜晚的。她還說過，每次她都沒有唱完。只有當那個夜晚降臨的時候，她才會將末尾部分一并唱出。

悠悠飄揚的音符灌進博士的耳朵。那是悲涼的，孤獨的，迷茫的音符，甚至不知道應該投身何處，之后借博士的肩膀棲息。和斯卡蒂不同的是，夜鶯的歌不像大海，更像一個精致的金絲鳥籠。藍色的小鳥在鳥籠中跌跌撞撞，最后渾身是傷地呆立在鳥籠中央，歌唱著獻給夜空的歌曲。

唱完，夜鶯一聲不響地拽拽博士的手臂，博士站起身將她推回病房。簡單的道謝后，她就重新變成了那個精致的瓷瓶。

博士問了閃靈那首歌的意思，但很可惜沒有得到答案。臨光更不清楚夜鶯的歌謠，她只知道那首歌曾讓她好幾個晚上無法安眠。

實在是有些太過凄涼，凄涼到只有部分人能夠一直傾聽?？赡苓@也是夜鶯選擇在晚上歌唱的原因。

“博士?！?/p>

這是夜鶯第一次在夜晚打斷了自己的歌唱。

博士坐在她的身邊，有些迷迷糊糊地轉(zhuǎn)過頭。這首歌聽多幾遍之后，就變得像搖籃曲那樣溫婉。

“很少人能一直聽我唱歌?！?/p>

博士抓了抓自己的臉頰。夜鶯的臉精致得像個人偶，不僅美麗，還有些可怕。

“沒多少人能熬到我這么晚。”

“有的?！彼匦绿痤^?！爸灰悄莻€夜晚。”

“那個夜晚怎么了？”

博士終于找到機會問出了他一直想提的問題。

夜鶯不再看著他，而是閉上眼睛，陷入了回憶的海潮。

“那個夜晚，所有人都在欣賞美麗的夜空。所有人都抬著頭，看到鮮紅的煙花綻放?！?/p>

“聽上去是個喜慶的夜晚?！?/p>

“嗯?！?/p>

這句回答不像是肯定，也不像是否定。

“夜鶯喜歡夜晚嗎？”

夜鶯露出一絲笑意。她壓著輪椅的扶手，慢慢悠悠地站起身。

“喜歡。但又不喜歡?！?/p>

“為什么？”

“因為在夜晚，金絲籠才會破?？墒墙鸾z籠破了，周圍的東西就都碎了。”

“什么是金絲籠？”

夜鶯不再回答。她重新唱起自己的歌謠，音符一個接一個鉆進博士的耳朵。朦朦朧朧的月光灑在夜鶯柔和的臉上，素白的臉頰宛如白紙，沒有沾過任何灰塵。

可是歌聲卻是如此的悲涼。雖然動聽，但卻更像上千人的嚎哭經(jīng)過巧妙地安排，反而變成了美妙的樂章。

可是那終究是由苦難譜寫的曲子。就好像用劣質(zhì)木材做成的人偶，就算再美麗，也仍然是由劣質(zhì)的木材合成的物品。

骯臟，卻又美麗。

博士睜開眼睛。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早上六點鐘。習慣了夜鶯的歌聲，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催眠作用非常顯著，以至于對困意非常具有忍耐性的博士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夜鶯小姐？夜鶯小姐跟著閃靈小姐去執(zhí)行任務了哦。”

博士還有幾個問題要詢問夜鶯。比如她奇妙的源石技藝，她的天賦，還有她的記憶。這不僅僅是因為他對夜鶯感到好奇，更是因為她的記憶中說不定就包含著自己的記憶。如果她能給出線索，博士就能離真相更進一步。

阿米婭將博士的外套從掛衣架上取下。

“博士要去前線嗎？”

“對?，F(xiàn)在就動身?！?/p>

“如果是戰(zhàn)術指揮，在指揮室就能…”

“我還有幾個問題要問夜鶯。這些問題的答案說不定就藏在戰(zhàn)場上，所以我要親眼目睹?！?“博士…為了您的安全著想，我需要提醒您。不要離戰(zhàn)場太近距離…”

博士點點頭，披上外套便走。

卡茲戴爾渾濁的空氣讓博士的鼻子格外難受。眼前是荒涼的戈壁，黃沙密布的戰(zhàn)場上博士只能看清閃靈與夜鶯兩人。

戰(zhàn)事并不吃緊。兩邊的主力還沒有正式交鋒，仍然處于互相試探的階段。閃靈和夜鶯所做的也只是治療傷員，從她們平靜的表情能看出這不過是杯水車薪。

博士知道這是為什么。他望著高懸著的太陽陷入沉思。

“北邊發(fā)現(xiàn)大量敵方單位。”

在夜晚的時候，他們終于有了大動作。

“北方慢慢迂回，加固南邊防守?！?/p>

小伎倆。博士思考了幾秒鐘，最后決定把夜鶯與閃靈放主戰(zhàn)場后方進行支援。就算她們沒有發(fā)揮出真正的實力，應該也能撐住。

“南方發(fā)現(xiàn)對方主力部隊?！?/p>

博士站起身，拿著地圖朝南邊趕去。?“不要離戰(zhàn)場太近?！?/p>

抱歉，阿米婭。當風險與利益持平的時候，我更愿意賭一把。

他賭對了。

等他趕到的時候，天幕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博士只能通過夜視儀勉強看清前方的路。

面前一片綠油油的，博士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沙地里，只覺得足下有些疲軟。過了不久，他就看到前方有兩個他熟悉的身影。

是閃靈和夜鶯。他朝那邊打了聲招呼，隨后快步上前。

“哎喲！”

不湊巧的是，博士被什么東西絆倒了。他撐起身子，手卻碰到了什么粘粘滑滑的東西。

咦？沙漠里有這種東西嗎？博士低下頭去，看到的是滿地的鮮血。

遠方傳來夜鶯的歌聲。

人體殘肢像樹枝插在沙土之中，獻血從樹根滲出，將整片大地染成紅色。撕扯成兩半的人臉和皮下的頭骨組織交纏在一起，碎裂的內(nèi)臟胡亂排布在地面。在黑夜的月光下，暗色的血液夾雜著骨肉的腥臭味道向博士襲來。

這是戰(zhàn)爭的骯臟真相。皎潔的月光灑在尸堆之上，鮮紅的顏色反而將月亮染得通紅。悠揚的歌聲刺耳地撕扯著博士的鼓膜，簡直就像即將斷氣的鳥兒在生命的末尾咳血。

死去的人的尸體躺在地上，仰頭望著天空的紅月。夜鶯和閃靈身上一塵不染，正在清點自己身邊的醫(yī)用品。

博士剛剛走過來，夜鶯就停止了歌唱。

“需要治療嗎？”

夜鶯像個機器人一般詢問到。

博士望著她無瑕的眼睛后退了半步。

“這就是那個夜晚？”

博士見過類似的情景。成山的尸體，碎裂的窗戶，紅色的月亮，以及鳴唱的夜鶯。他似乎還能看見一柄劍插在了地面，隨后被人拔起。

閃靈把劍背在自己的身后，對著博士頷首。

“博士，您不應該親自來到這里。”

閃靈曾經(jīng)救下過一個女孩。這個女孩擁有極強的治療法術天賦，于是她便被某個組織的人訓練成了只知道治療傷口的工具。直到閃靈的到來，才慢慢改變了一切。

那一只封鎖在金絲籠中的鳥第一次見到的并不是藍天，而是漆黑色的黑夜。她將黑夜與死尸映入自己的眼睛，名為自由的味道沖入她的鼻腔，腥臭而迂腐。

矛盾。生命在黑夜逝去，但是她的自由從黑夜而來；白日她拯救生命，可她卻是那牢籠中的小鳥。這種矛盾在夜鶯的生命中不算新鮮，簡直如影隨形。

如果上帝給她的不是一顆會憐憫的心就好了，這樣她就不會為別人的死亡感到悲哀?？墒亲罱K她還是唱著那首歌，在這個血腥的夜晚，用最潔凈的聲音凈化這片腐朽的大地。

閃靈想要將博士拉到別處，但博士選擇站在了原地。由尸體構成的地獄里，仍然有天使正迷茫地高歌。她是個天生只會救人的天使，卻降生在了以死亡為解脫的世界里。因此她在所有人義無反顧地互相砍殺時，高歌自己的困惑。

現(xiàn)在博士聽明白了。這首歌不是悲涼，而是迷茫。為何行走在天堂的至高卻只能在夜晚東躲西藏？?為什么活著的最終目的會是死亡？為什么人們選擇對最珍貴的東西視而不見？

伴著凄慘的月光，夜鶯終于唱到了曲子的末尾。跟博士想得不一樣，這首曲子的末尾激昂而高亢，飽滿又廣闊。簡直就像星空那樣。

那是一種詰問。夜鶯用它最動人的歌喉，在向上帝詰問世間的荒唐。

博士決心要讓這曲夜歌傳到泰拉的每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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