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道石鉆出翼王府時，星辰已經(jīng)西斜。翼王府的馬車，正在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秘術(shù)士閃在暗處觀看，心里暗中慶幸：原來，自己遭遇的小皇子已經(jīng)在離開途中，他走進(jìn)花園純屬偶然。

　　等車走完，楚道石正要離開。忽然，一股不舒服的氣息從背后遽然襲來。秘術(shù)士猛然回頭，一張被剝了皮的大臉正從上而下對著他。

　　瀆貉！

　　楚道石向后急退，正要拉開架勢硬扛。但是瀆貉卻沒有動作，他用暴突的雙眼看著秘術(shù)士，用眼神示意跟他來。

　　這讓楚道石有點兒意外，這個兇暴的大個子有話要對自己說嗎？還是說，他看到了自己殺人？想到這里，楚道石立刻萬分緊張，如果被這家伙看見，無論用什么辦法都要將他置于死地！

　　瀆貉倏地掉頭離去，輕忽地如同一片黑影。秘術(shù)士不敢大意，緊緊跟上。等到了無人的僻靜地點，瀆貉轉(zhuǎn)回身來，正對著楚道石，聲音沉悶地從腹中傳來：“楚道石？”

　　“正是。”

　　“謝謝?！?/p>

　　什么？！楚道石以為自己被流星砸中腦袋出現(xiàn)了幻覺。

　　瀆貉向前一步：“幽館岳歧鋒，你替他收了尸。”

　　岳歧鋒，這個名字刺痛了秘術(shù)士——這個不幸的年輕人，正是前不久一件造成多人離奇死亡的怪案真兇，楚道石作為他在天啟唯一的朋友，親手送他踏上了黃泉路——但小岳的死，本來應(yīng)該是極機密的事情，他怎么知道？楚道石盯著眼前這個丑陋的無臉男，試圖從他裸露在外的肌肉上找出點表情來，但是失敗了。

　　見楚道石沒回答，瀆貉前進(jìn)了一步：“那天晚上，我就在君子樓旁邊的閣上?！?/p>

　　秘術(shù)士后退一步，保持與瀆貉之間的距離：“你居然沒有死?！?/p>

　　“事在人為?！?/p>

　　“這謝謝二字，從何說起？”

　　瀆貉停頓了一下，單調(diào)地回答說：“他很像我弟弟?！?/p>

　　四個字，理由似乎充分，但又完全不可思議。只是因為長得像自己的弟弟，就特地前來給劊子手道謝嗎？難道是想說“感謝你下手利落，讓小岳沒受多少痛苦”——這算什么玩意兒？

　　楚道石很清楚地記得，當(dāng)年岳歧鋒在街上被人抓到羞辱時，瀆貉似乎就在場，而且劍傷多人。

　　他脫口而出：“你跟你兄弟，外形差得很遠(yuǎn)。”

　　“八年前，死了?！?/p>

　　秘術(shù)士困難地停頓了一會兒：“呃……原來如此……”

　　“全家一起去的，他走的不孤單。”瀆貉的語氣還是很平板，但是他的來意，卻并非僅限于此，“我來是想說，麒王與最近之事無關(guān)?！?/p>

　　“有人已經(jīng)警告過我了?！?/p>

　　“還有一事?！睘^貉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憶，“據(jù)我所知，天啟城中確有異人?！?/p>

　　這還用你說？楚道石想。“確實，秘術(shù)士為數(shù)不少，城門上不還掛著他們的人頭嗎？”

　　“不是秘術(shù)士?！?/p>

　　“那能是什么人？”

　　“不知道。幾月前，我曾在陋巷遇到一件奇事。有一富人與一乞兒口角，那乞兒雖無雙腿，卻不知用何辦法，將富人擊倒在地。我被波及，匆促之下出劍斬斃一犬，乞兒方退卻逃去?！?/p>

　　楚道石心中一動：“那乞兒沒有雙腿？”

　　“對。但逃的很快?！?/p>

　　“你為何將此事告訴我？”

　　瀆貉的眼睛并沒有看楚道石：“此事如不澄清，對麒王殿下不利。我愿與你聯(lián)手，查明其中原委?！?/p>

　　“沒記錯的話，上次我們見面，你還想砍死我。”

　　“楚道石，你并非普通人，值得信任?！?/p>

　　瀆貉停頓了一下，“當(dāng)時，我并沒有看清是誰站在小岳的對面，后來，問了他的同僚。”

　　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但秘術(shù)士立刻明白了他想要說的話：瀆貉已經(jīng)將小岳之事的真相，拼湊的基本完整。在麒王府的第一次正面遭遇，他還不敢肯定楚道石就是他懷疑的對象，但最近他一定是跟蹤秘術(shù)士很久，特別是在翼王府的所見，印證了他的猜測。

　　秘術(shù)士嘆了一口氣：“這可是大殿下授意你做的？”

　　“非也?！睘^貉山巒一樣的身影逼向前來，“殿下光明磊落，此等瑣事，理應(yīng)由我等代勞?！?/p>

　　既然厘於期脫身不能，看來，似乎與這個大塊頭聯(lián)手，是個不錯的權(quán)宜之計。楚道石思考片刻，點頭同意。

　　“你知道去哪兒找那個乞兒嗎？”

　　“酒肆鬧市，他總要出來乞討?！?/p>

　　“我知道一個地方?！背朗缬写蛩悖坝行┦虑?，我一定要弄個明白?！?/p>

　　天似明未明之際，他們已經(jīng)來到濟(jì)澤堂住滿難民的院落。因為天太早，人們都東倒西歪地擠在棚中做著夢，鼾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四周充斥一種令人煩躁不堪的靜謐。

　　楚道石帶著瀆貉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肢體殘缺者們聚集的地方，示意他辨認(rèn)一下。后者悄無聲息地躡足其中，在各種各樣扭曲畸形的身體中開始尋找目標(biāo)。

　　下意識地，秘術(shù)士轉(zhuǎn)身來到了熠熠和蒙面者以及老人所在的角落，雖然盲老人教訓(xùn)他不要再為熠熠增添痛苦，但是楚道石總有一種感覺：在這里，有人能用比真正眼睛更銳利的目光盯著他。

　　這些人不都是瞽者嗎？這目光從何而來？我睡的太少以致出現(xiàn)幻覺？

　　秘術(shù)士躡手躡腳地前進(jìn)之時，他無意中看到，很多隨便丟在地上的飯碗，已經(jīng)空了，而且表面干涸，似乎是已經(jīng)空了很久。他們在挨餓嗎？楚道石下意識地想。

　　再往前一步，就是那個黝黑的墻洞了。

　　猛然，一股強烈的恨意洶涌席卷而來，像一記重拳一般，正砸在楚道石的腦海深處。

　　秘術(shù)士踉蹌幾步，幾乎疼得喊出聲來，汗珠登時從頭上滾了下來。

　　似乎有人在向他怒吼，楚道石無法聽清任何詞句，可卻完全明白，自己必須要立刻滾蛋，否則有人就要殺了他。

　　他不肯后退，腦中的刺痛越來越尖銳，幾乎要了他的命。

　　楚道石調(diào)動全部精神開始對抗，他圓睜二目，對著根本沒有人的方向強行發(fā)動了歲正之瞳！

　　疼痛瞬間消失。墻洞中發(fā)出了劇烈的翻騰之聲，有人連滾帶爬地沖了出來。

　　是那個蒙面者。他用嘶啞的喉嚨咆哮出幾乎不似人聲的悲鳴，徑直撲奔楚道石。秘術(shù)士見狀急忙后退，試圖利用對方的盲目來閃避攻擊。但是蒙面者毫不猶豫，掉轉(zhuǎn)方向，依然向楚道石抓來。

　　此人有異！楚道石迅速在身前虛畫四方形，想要擋住對方的來勢。但是當(dāng)蒙面人沖到他不到三尺之處，秘術(shù)士悚然一驚：這個人因何感覺不到任何生氣？

　　當(dāng)時白日相遇時，周圍人聲嘈雜，氣味鼎沸，來不及仔細(xì)分辨，但此時這種古怪的感覺格外強烈而且……熟悉。

　　黑洞一樣，沒有任何活著的氣息，宛如一道絕望的深淵。

　　蒙面者撞到了楚道石憑空構(gòu)筑的屏障上，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碰了個跟頭。他從地上爬起來，伸出雙手拼命地去摸面前的障礙物，然后伸出十根漆黑的手指，每根手指上都長有兩寸的彎曲指甲，正抓在秘術(shù)士的空氣墻上。

　　楚道石頓覺一股刺骨的寒意透過屏障直刺進(jìn)了周身關(guān)節(jié)，他慌忙切斷自己與墻的聯(lián)系，再度向后縱跳逃竄，蒙面者開始追在他后面，像餓狼撲兔，繞著場地打起轉(zhuǎn)來。

　　奇怪的是，無論他倆怎么追逐奔跳，在這個幽暗的角落里，沒有任何人醒來。

　　兩圈過后，楚道石心中焦躁，他不是不敢動手，只是不愿隨便波及無辜，如果有人不知好歹，那也只有使出手段，滅口算了！

　　他這個念頭剛剛浮現(xiàn)在心中，身后的蒙面者忽然停下了腳步，開始說話。

　　那聲音嘶啞模糊，就像是有人用生銹的金屬在花崗巖上摩擦，只有一句：“你不要害她……你不要害她……”

　　還在因為熠熠銜恨于我？楚道石油然生出愧疚，便想開口解釋，然而還沒等他張開嘴，在蒙面人身后，有人爬出了墻洞。

　　這個人動作敏捷，身段窈窕，一張慘白的臉在漸漸浮現(xiàn)的晨光中清晰無比——正是熠熠。

　　但是她已經(jīng)不再用黑布覆目，原本是眼球的地方，只剩下了兩個癟下去的黑洞，而黑洞中，正不停地滲出血水，直流到下巴上——曾經(jīng)是國色天香的美女，現(xiàn)在形同怪物。

　　秘術(shù)士失聲喊了出來：“熠熠，你……”

　　后面半句他沒有喊出來：你終于受不了光感的刺激，自己刺瞎了雙目嗎？

　　然而這似乎對于熠熠是件好事，她已經(jīng)能準(zhǔn)確地通過楚道石的聲音，判斷出后者的方向，同時四肢動作平衡協(xié)調(diào)，半點沒有踉蹌狼狽之相。

　　她用不存在的雙眸死死對著秘術(shù)士，表情瞬息萬變，最后歸為冷漠。

　　楚道石只覺得全身每一寸皮膚，每一條骨頭，每一滴血液，都被粉碎成最微不足道的渣滓。

　　實在不行，只有都?xì)⒘恕３朗搿?/p>

　　然而就在此時，熠熠驚叫了一聲。就在楚道石的眼前，閃過了瀆貉的劍影！

　　蒙面者被籠罩在劍網(wǎng)之下，眼看就絕無生機。楚道石心思一動，反身擋在兩位盲者之前，厲聲喝止：“瀆貉??！住手！！”

　　此案尚未明了，難道瀆貉你是被麒王授意來殺人滅口的嗎？

　　劍停在了楚道石的眼睛前方毫厘之處，秘術(shù)士的汗?jié)L滾而下。

　　巨人不悅地徐徐將劍收回，他嚴(yán)厲地看著楚道石，似乎想說：我是在救你，不知好歹的家伙！

　　突然，有人一把將楚道石推到了一邊，秘術(shù)士猝不及防，差點兒坐在地上，他回頭一看，正是蒙面者。這個人前進(jìn)兩步，在瀆貉和楚道石面前，緩緩摘下了蒙面黑布。

　　兩個明眼人一見之下，全都驚在了當(dāng)場。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敖之昔。

　　他的親哥哥敖之今，在岳歧鋒案中，被兇手用糯米紙化成的利刃大卸八塊，死無全尸。全家老幼因此被迫離開二皇子府，流離失所，據(jù)說無法在天啟立足，都回了鄉(xiāng)下。

　　可是這個敖之昔，居然沒有回去？

　　他還留在天啟，而且成了一個瞎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知道他哥哥是被誰殺的了嗎？為什么他第一次見到我們，并沒有露出真面目，甚至連半句求助也沒有？楚道石心里滿是問號，但是還沒等他發(fā)問，瀆貉已經(jīng)冷靜地發(fā)話：“是你。”

　　對了。楚道石想起來，岳歧鋒案的真相，只有很少幾個人知道，實際上事后是當(dāng)做無頭案來處理的，二皇子雖然之前也喊著追查，但是一來二去早忘了此事。如果敖之昔懷抱仇恨，他最后得到的線索，應(yīng)該就是這件事：當(dāng)初瀆貉為了保護(hù)長得很像自己弟弟的岳歧鋒，當(dāng)街劍傷包括他自己在內(nèi)的多人。

　　瀆貉的黑劍銳利明快，與岳歧鋒的作案手法，有微妙的相近之處。素王眾人，也是在有力證據(jù)之下，才沒有繼續(xù)懷疑無臉巨人。

　　敖之昔是不是還以為，是瀆貉殺了他哥哥？

　　正糾結(jié)間，敖之昔開口回應(yīng)瀆貉，語氣沉穩(wěn)，絲毫沒有剛才的癲狂之勢：“大仇未報，忍辱偷生，正是我——眼前站的人，是我的仇人瀆貉嗎？”

　　楚道石急忙插入：“令兄并非瀆貉所殺，真兇另有其人，你的仇我們已經(jīng)報了！”

　　敖之昔用慢的令人心焦的動作把頭轉(zhuǎn)向楚道石：“剜目之仇，可有人替我報于他？”

　　秘術(shù)士難以置信地回望瀆貉，那意思是說：他的眼睛，也是你挖的？

　　巨人不為所動：“我只剜你一目。”

　　敖之昔大喝：“休要狡辯??！”

　　隨著喝聲，他已經(jīng)逼向前來，似乎被人指引著，直抓瀆貉。巨人閃身避開，黑劍如毒蛇般在他周身嘶嘶作響，蓄勢待發(fā)，只等致命一擊。

　　就在敖之昔二次回頭，即將進(jìn)入瀆貉攻擊范圍內(nèi)之時，忽然他硬生生剎住了腳步。

　　楚道石一驚，在這瞬間，他似乎感到，這并非敖之昔的本意，而是有人喝止了他，但現(xiàn)場并沒有人說話。

　　敖之昔放棄了進(jìn)攻，他退回到熠熠身前，以身擋住后者，揚起下巴。

　　是熠熠喊住了他？楚道石狐疑地看著在敖之昔背后的女孩，他想起了當(dāng)日他給熠熠治愈眼睛時，那陣莫名其妙傳來的頭痛。

　　難道這個女孩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將自己的意志傳播給其他人知道？她周身上下，沒有半點術(shù)的氣息。

　　一個念頭閃電般劃破了秘術(shù)士的腦海：難道她是跟厘於期一樣的……？

　　不，不對。她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她沒有厘於期那種特有的違和感，她就是個人類。

　　但就算她確實如所料能傳送意志，但是與關(guān)岑等人的案子有何關(guān)系？她可以命令特定的人白晝起火嗎？這太過荒謬。那么敖之昔呢，他能否辦到？還有，她為什么要制止敖之昔，只是單純地怕惹出事端嗎？無數(shù)謎團(tuán)撲面而來，令人費解。

　　鮮血一般的紅色霞光，已經(jīng)刺眼地從東方噴薄而出。

　　楚道石深知，再待下去，就算這些殘疾人對他們視若無睹，濟(jì)澤堂的官吏和士兵也該出現(xiàn)了。如今深究無益，他和瀆貉必須趕緊離開，免得被人看見，給雙方的主人帶來麻煩。

　　他拽了一把無臉巨人，后者會意，兩個人悄無聲息地迅速退卻，彼此也不發(fā)一言，各自回府。

　　楚道石回到素王府的時候，白徵明并不是一個人在等他。

　　厘於期面色陰沉地坐在素王對面，兩人一起看著秘術(shù)士進(jìn)門。

　　楚道石脫口而出：“你怎么在這兒？”

　　厘於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金屬般的藍(lán)色光芒將他們?nèi)齻€人圍在中間，確認(rèn)無人能突入之后，他才開口：“翼王派我來的?！?/p>

　　“昨夜之事……”

　　“他不知情，我消掉了那個秘術(shù)士的記憶。今日我來，是因為翼王告訴我說，白猊可能遇刺?！?/p>

　　“他派你去警告麒王？”

　　“正是?！?/p>

　　“那為什么你先來這里？”

　　厘於期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望著連珠炮發(fā)問的楚道石：“你以為翼王會用自己的名義去通知麒王？！”

　　白徵明皺著眉頭問：“大哥尚武，尋常刺客根本不可能成功，二哥的意思難道是說……”

　　“對！這次的刺客，不是一般的刀客劍俠，而是一些極其可怕的家伙！單憑士兵的血肉之軀，是擋不住他們的，麒王素來輕蔑秘術(shù)士，府中不蓄，必然吃虧?！?/p>

　　楚道石應(yīng)聲回答：“那為何二殿下不直接派遣他的秘術(shù)士？”

　　“直接告訴麒王自己養(yǎng)了很多秘術(shù)士？二殿下也不是傻子！”

　　白徵明依然有所顧忌：“二哥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肯細(xì)說，我認(rèn)為如果不是因為某種原因，白矩根本就不想通知麒王知道。我認(rèn)為，再多的謎團(tuán)，恐怕只有與這些人正面遭遇過，才能知道原委了！而且，”厘於期不情愿地看著楚道石，“我需要你幫忙?！?/p>

　　秘術(shù)士冷冷地回答：“三生有幸?！?/p>

　　“既然如此，事不宜遲！”白徵明霍然站起來，“我們立刻趕往麒王府。”

　　厘於期攔住他：“你不能親自去，太危險了，修書，快馬加鞭！”

　　素王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以為就憑你，能輕易見到麒王？”

　　“當(dāng)然！”

　　“別扯淡了，他根本就不相信你們，只能徒增麻煩。”白徵明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屋外，“而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