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往昔
他獨自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海岸上,喧囂似乎與他無關。
渾濁的琥珀色眸子游離著,望向那深邃的,迫近著的大海。
生于阿戈爾,扎根于伊比利亞,在陸上的每時每刻,他都牢記著家鄉(xiāng)的味道。
黑壓壓的人群在他四周聚集,他們顧不得自己的狼狽,踉蹌著爭搶深海的恩賜。
他們對他視若無睹。與記憶中的輝煌景色截然不同,海面狂風怒號,長空烏云密布。
貝殼,海草,看不出曾屬于誰身上的,零碎的肉塊。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他,屬于他的時代早已被年輪碾為塵埃。突如其來的浪頭將他打得透體盡濕,過于衰老的軀體不免產生了一陣冷顫。
冷靜早就成了他的習慣。他幾乎失掉了所有情緒,只是偶爾聽聽身上老舊鎧甲被風吹拂的碰擦聲,他就會覺得格外悅耳。
海水奪去了他昔日的榮光,海風編織著他名為回憶的夢。
他為伊比利亞做了太多,多到他自己都記不起每一枚勛章的由來。
只能聽見鍵盤敲擊聲的演算場地,滿是刺鼻味道的實驗室,還有艦船上沒齒難忘的風景。
除了那些無用的榮譽,伊比利亞報答了他什么?
將他的痛苦整整延長了一倍不止。阿戈爾人臆斷道。
潮起,潮落。潮■,潮■。
混雜著血腥味的咸濕氣息灌入阿戈爾人的鼻腔。他踢開身下遺民吃干抹凈后留下的殘渣,席地而坐,輕閉雙眼,像從前無數(shù)次那樣,追尋著那些被歲月沖刷得支離破碎的五味往事。
周遭的嘈雜聲不再刺耳,漸漸離自己愈發(fā)遙遠。半晌,一切靜謐如斯,連自己的呼吸都難以察覺。
為什么要回到這里?他無數(shù)次詰問自己。
敵視與排擠的戲碼落下帷幕了嗎?昔日故交的悲慘結局會不會在他身上又一次上演?
他不知道。
為什么不回到這里?他無數(shù)次反問自己。
那里不是他真正的家鄉(xiāng),但那里承載了他半部人生的厚重,在那里的回憶如繁星般閃耀,卻也遙遠。
他都記得。
對那里來說,歸根究底,阿戈爾只是外來者,被原住民永遠唾棄和驅逐的外來者。昔日的阿戈爾人們踏足大地,為伊比利亞帶來了輝煌的技術,同時也將災難的種子扎根于此。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那一年、那一天。

1038年,大靜謐發(fā)生時,他正作為一名身負盛名的伊比利亞艦長,跟隨著斯圖提斐拉號的領航,暢想著自己仍能閃耀的人生,在輝煌的艦隊中探索未知的海。
僅僅啟程幾日,便取得了對海嗣的一次大勝。即便它們無窮無盡,可再頻繁、再復雜的進化也永遠無法與擁有著堅船利炮和源石技藝的人們相匹敵——船員們的想法盡皆如此。
他打開塵封的酒窖,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開了一次盛大的慶功宴。席間,船員們個個興致高漲,斛籌交錯之聲在海面上激蕩,伴隨著歡聲笑語,熱情飆升到頂點。
可就在那一瞬間。
他與友人的鍍金酒杯在距離一毫米時不約而同地停在半空。
船員們剛剛還在高聲闊談,只那一瞬間,即將脫口而出的無數(shù)話語紛紛被壓回了喉間。
有人擺出了仰天大笑的架勢,但豪邁的聲音還未傳出,本尊已經愣在原地。
浪花撕咬船身的低吼消失了,海風劃過耳側的呼嘯消失了,所有人熟悉的一切聲響都消失了。
與大海打了幾十年交道的他當然清楚,這是大災難的預兆。
杯子被猛地丟進無光的海,他振臂高呼,大喊著讓眾人有序撤離,又三步并做兩步地奔向甲板,試圖放出救生筏——
他沖出船艙,而后絕望。
或許是對環(huán)境的過度開發(fā),或許是某項科研項目觸及到了哪條底線,或許伊比利亞本不該成為所謂的「黃金國度」。
在那一瞬間,他無法思考,他不能表達。
自然的怒吼充斥著耳廓,巨浪的身軀填滿了視野。有那么幾秒,他四肢僵硬,眼神呆滯,感覺自己身上的一些東西被永遠留在了這艘即將四分五裂的巨艦上。
他還能做些什么呢?
在一切被吞噬之前,阿戈爾人的本能與戰(zhàn)士的直覺幫了他一把。他飛身拎起身旁兩個驚慌失措的船員,如利箭般倏地跳下甲板。
海面像一鍋躁動的沸水,暗銀色的浪花與蒼白的泡沫在表面無序地翻騰。狂風為之奏曲,雷霆協(xié)同伴唱,凄美而壯麗的交響樂就此開場。
人類的渺小,在此刻體現(xiàn)地淋漓盡致。
借助體魄和阿戈爾人的天質,他左沖右突,躲開無數(shù)海嗣的圍堵,拖行著已經昏迷的同伴,破開漣漪,劃出三道鮮紅的軌跡。
在喘息的間隔,透過厚重的陰翳,他目睹了艦隊在人禍的淫威下屈服,也親眼見證了斯圖提斐拉號消失在濃霧與深夜之中。
他不敢再閉著眼了。黑暗能指代的東西太多,他不愿面對,他不肯妥協(xié),但他必須承認——壯年時的選擇曾令他的人生平添了許多別樣的景色,隨之而來的是無數(shù)難以吞咽的苦難。

他驚醒了。
渾濁的橙色眸子顫抖著,熟悉又刺鼻的氣味伴著呼吸,沿著喉舌,魚貫而入。
所有因他而死,或是因他得生的人們在他的眼前閃回。一位身著紫色長袍的女子停留在視野中,向他伸出手。
他想起許多年前鎮(zhèn)上商店里的那本故事書。扉頁上,一對父親與女兒互相攙扶著行進,頭頂是肆虐的風雪,身后是模糊的人影。
又一位不甘臣服于命運的老人,決定繼續(xù)他窮盡半生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