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鐵惜拿了柄大掃帚，在月棲湖的門前掃落葉。已經(jīng)是深秋了，門前的兩株大白榆上，榆葉已經(jīng)落光了，天氣一日涼似一日，月棲湖的生意依舊紅火，門前的景致總有些蕭索。還不到熱鬧起來的時候，門前的路上靜悄悄地看不見人，道路盡頭一輪夕陽沉甸甸地往下墜，照亮一天的魚鱗云。

　　日照魚鱗水汪汪，帝都老人喜歡這么說，魚鱗云一出，怕是要下雨了。

　　蘇鐵惜站住了，拄著掃帚看夕陽，想要喘口氣。他一停下，風(fēng)就追過了他，把他掃聚在一處的落葉吹得滿地跑，蘇鐵惜只得揮著掃帚去追那些被吹跑的落葉。他沒跑幾步，月棲湖門口那邊傳來了笑聲，葉染青一襲青裙靠門而立，正指著蘇鐵惜背后，蘇鐵惜回頭一看，背后沒被吹散的落葉又散開了，嘩啦啦滿地跑，刮擦著地面，像是一群搗亂的小鬼。

　　葉染青原本百無聊賴，在門口站著發(fā)呆，看到蘇鐵惜追著滿地落葉亂跑，心里忽然就樂開了花。

　　蘇鐵惜忽然想起有人跟他說過，時間是個小屁孩，有時候你覺得過得很慢很慢，那是小孩在發(fā)呆，而你一發(fā)呆，小孩又會飛跑，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時間就溜走了。

　　葉染青也來月棲湖一個月了。這個緹衛(wèi)暗探日復(fù)一日地問這個問那個，卻沒有得到任何有關(guān)天羅的消息。從她到達月棲湖開始，冷厲的貴公子、春山君蘇秀行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這處風(fēng)月場，偶爾還有幾個春心萌動的女孩想念他。有時候蘇鐵惜看著葉染青急躁，覺得她有點可憐。不過他也看出了葉染青有個優(yōu)點，就是她從不放棄，懊惱之后只要睡一覺，甚至只要吃點東西，她就能恢復(fù)過來，繼續(xù)在女孩們中混跡，拐彎抹角地打探消息。

　　葉染青其實是個很好打交道的人，她還沒有落紅，不接客，只賣藝，夜深人靜沒她事兒的時候，她就和蘇鐵惜小霜兒圍圈兒坐，輪流講故事。葉染青說的都是云中的事，每個故事都很好玩，但她從來不說故事里那些人的名字，不過只要稍微串聯(lián)串聯(lián)，不難知道故事里誰是她自己，誰是她那個叫做石子的小兄弟，誰是那個仰慕她的水色公子，誰是她天縱英才的哥哥。來來去去都是她在云中城里當(dāng)大姐頭的事兒，葉染青讓蘇鐵惜和小霜兒都叫她阿姐，這時候她就如回到了云中那樣意氣風(fēng)發(fā)。

　　幾乎每次葉染青都會嘲笑蘇鐵惜嘴巴笨，是個呆頭鵝，因為蘇鐵惜根本講不出什么故事。

　　蘇鐵惜確實沒故事可講，他很少有朋友，他的故事只關(guān)于殺人。

　　蘇鐵惜有時候覺得葉染青才是個呆頭鵝……他弄不明白，這樣一個女人，云中葉家的女人，本該當(dāng)上女將軍的女人，是什么支撐她當(dāng)這個密探的。帝都這里，其實真的不適合她?？墒侨~染青有時候會很固執(zhí)，當(dāng)提到天羅殺手的時候，有種可怕的光在葉染青的瞳子里閃動，她說殺人的人都該死。

　　雨忽如其來，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蘇鐵惜頭頂，蘇鐵惜看著他自己千辛萬苦剛剛重新攏起來的落葉，正在猶豫。

　　“呆頭鵝！下雨啦！還不趕快往回跑？”葉染青在門口揮舞著手臂大喊。

　　蘇鐵惜扔了掃帚，雙手遮在頭上往回跑，剛剛跑進門里，更大的雨就落了下來，打得門前的青石地板啪啪地響，天轉(zhuǎn)瞬就黑了。

　“叫你跑還猶豫，你這種小弟跟著我，讓我在其他姑娘面前都沒面子?！比~染青看著半濕的蘇鐵惜，有點幸災(zāi)樂禍。

　　“掃不干凈前門云姐要罵我的。”蘇鐵惜和葉染青并排往里走，接過葉染青遞來的手帕擦著腦袋。

　　“說你呆還不信，這么大的雨，一會兒水就漲起來了，把落葉也沖走了，不信等雨停了看?！比~染青說。

　　“也真是，好大的雨啊?！碧K鐵惜說。

　　“冬天快來了吧？今年秋天真冷，煞氣好重?！比~染青停步回頭，看著門外白茫茫的雨幕，喃喃地說，“冬天快來啊，冬天快走啊，開春就好啦?！?/p>

　　她完全是無意識地說出了這句話。這是以前云中深秋的時候哥哥常對她說的，她和哥哥的屋里沒有爐子，她很怕冷，討厭冬天，哥哥就搓著她的手逗她，這話總能逗得她開心，覺得冬天來了走了，不過一眨眼的事情。

　　蘇鐵惜愣了一下，也停步回頭，看見一片漆黑的走道里，只有遠處一個方方正正的門洞，門洞里透進天黑前最后的天光，葉染青修長的影子站在那片天光中，隨風(fēng)起落的發(fā)絲，纖纖長長的腰肢。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了蘇秀行，此時此刻，那個名動九州的貴公子正在“冰晴驛”的樓上看雨吧？他來這里等待一個叫龍蓮的女人，已經(jīng)等了很久，再等就是冬天了。那次蘇秀行、蘇徽和蘇鐵惜三個出去吃夜宵，蘇秀行酣醉中對著秋風(fēng)里來往的人流嘆了口氣，說再這么等下去，我都要以為龍蓮永遠都不會來了，明年春暖花開，一切都會很好。

　　蘇鐵惜覺得其實這座城里的每個人都在等，就像葉染青等春天，蘇秀行等龍蓮，更多人等亂世結(jié)束。

　　人一心想等什么，都是因為現(xiàn)下的不滿足。

　　兩人各靠一面墻，默默地看雨，天地間一片沙沙聲。

　　“小鐵，你傻站著看什么雨？”葉染青眼睛看著門外發(fā)問。

　　“阿姐你也不站著呢么？”蘇鐵惜只好說。

　　“聽說前幾天安邑坊里又死人了，一次死了十幾個。”葉染青說。

　　蘇鐵惜知道那件事，死了十一個人，八名緹衛(wèi)精銳，三個天羅本堂刺客。雙方的對殺沒有任何理由，只是巧遇了，這些天天啟城熱鬧的街坊里悄無聲息地多了些人出來，有的像是小販，有的像是閑客，全副心思都在那些風(fēng)塵仆仆的旅人身上。他們都在等一個人，龍蓮。龍蓮還沒有來，兩撥人卻面對面地看穿了對方的身份，雖然沒有什么理由，似乎也不得不拔出刀來。就這么，幾乎全部戰(zhàn)死。

　　“嗯，阿姐，你說開春是不是就不會死人了？”蘇鐵惜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這句話沒來由地出口了。

　　“你真是個呆頭鵝！我說春天好，只是說春天不冷罷了！和外面殺人有什么關(guān)系？”葉染青瞪了他一眼。

　　兩個人就此沉默，依舊在狹窄的走道里各靠一面墻，出神地看著外面雨流如注。

　　一個巨大的黑影忽然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線中，門外白茫茫的雨幕中，一騎駿馬靜靜地站著，渾身熱汗，汗氣在冰冷的雨中蒸發(fā)。

　　葉染青和蘇鐵惜幾乎同時繃緊了全身肌肉，但是天羅刺客和緹衛(wèi)暗探看了對方一眼之后，都裝得若無其事。

　　馬背上是一個冷峻剽悍的年輕人，一身說不清材質(zhì)的黑色皮鎧，腰間一柄刃口作鋸齒形的飛鐮，飛鐮的鐵鏈纏在腰上。雨水把他淋得濕透，可他沒有絲毫進來避雨的意思，而是緩慢地四顧，最后才把目光定在蘇鐵惜和葉染青的臉上。這時候蘇鐵惜微微后縮，把臉藏在了陰影里。

　　“這里是月棲湖么？”馬背上的年輕人把一只沉重的皮囊扔了進來，準確地落在葉染青腳下，“我們公子包下這里了，公子車駕距離此地還有四十五里路，趕快收拾一下待客?！?/p>

　　他掉轉(zhuǎn)馬頭再次馳入茫茫雨幕中，那匹馬的馬蹄顯然裹了什么，蹄聲完全被雨聲掩蓋了。

　　葉染青蹲下身解開那只皮囊，露出一鋌鋌的赤金，每根金鋌上都鑄著蜘蛛花紋。

　　天羅的黃金。葉染青心里戰(zhàn)栗。

　　她隱隱地猜測到什么事即將發(fā)生，可總不好對眼前這個呆頭鵝說，她只能苦笑了一下，仰頭看著蘇鐵惜，“我們看起來發(fā)財了……”

　　天已經(jīng)黑透了，夜色里，暴雨中，月棲湖門前撐起了百余張絹傘，遠望去湖藍翠綠晏紫月白，像是春天花開滿野。月棲湖的姑娘們濃妝淡抹，盛裝出迎，每一寸膚光都照人，每一縷青絲都銷魂。云姐宮裝高髻站在最前面，蘇鐵惜站在她身后高舉一柄白色的大傘，傘緣的水嘩嘩地往下流，打濕了他的褲腳。其實每個人都濕了一半，每個人心里都抱怨，可沒有人想回屋去避雨。

　　月棲湖開張那么多年，第一次有人以如此的重金包下了月棲湖的所有女孩，誰都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有這樣的手筆。

　　一匹黑馬穿透雨幕，在云姐面前不遠處剎住，馬上的年輕人微微一鞠躬，“公子距離此地還有六里，囑咐準備好加菖蒲煮的熱水?！?/p>

　　他掉頭又馳入了雨幕中，這是第四次通報了，每次來的都是冷峻剽悍的年輕人，第一次是包場，第二次口述了一份寫下來要三四頁紙的菜單，第三次是挑了最大的棠棣屋，并且?guī)砹艘粔K名為“冰膽”的名香，囑咐要在屋里熏起來，這一次則是要菖蒲煮的熱水這種小東西。那位闊綽的貴公子正在急速逼近這里，從第一騎到這里的時間算來，他快得不像是乘車，倒像是騎著烈馬狂奔。

　　云姐的臉色并不好看，回頭壓低了聲音，“菜色、熏香、熱水都準備好了么？”

　　“準備好了，都準備好了?！睆N下幾個得力的小廝同時回答。

　　“可不能出一點岔子啊，”云姐看著漆黑的前方，喃喃地說，“我說今天我的眼皮怎么沒來由地跳呢……”

　　葉染青提著裙子站在一塊半淹在積水中的石頭上，仰頭看著那些貫通天地的白色雨線，傘緣的水打在她的臉上，冰涼冰涼。她隱隱覺得自己能夠聽見那踏水逼近的鐵蹄聲，可是仔細聽去，依然只是風(fēng)聲雨聲。

　　“終于沒能平安地過這個秋天??！”她在心里悄悄說。

　　楊拓石打著一柄黑傘，站在天啟城“歲正門”的城頭，目光沿著官道通向漆黑的深夜。他下方的城門敞開，打著“籬天劍”旗號的緹衛(wèi)們正涌出這座城，他們攜帶著重弩重劍，全副漆黑的鐵甲，暴雨打在頭盔上，碎裂成珠。他身后的道路上，面目森冷的男人們站在街頭巷角，這個本該死寂的夜晚，天啟城的街頭忽然多出了很多很多人，都是男人，都打著一色的黑傘，隔著幾十步遙遙地對視。

　　又一柄黑傘從后面逼近了楊拓石，打傘的人停下腳步，站在城頭火炬照不到的黑暗里。

　　“蘇大人，你的消息很靈通啊?！睏钔厥f。

　　“楊大人在月棲湖里也埋伏有人么？”蘇晉安笑笑。

　　“天羅的黃金，這是疑兵之計么？”

　　“不知道，不過我已經(jīng)調(diào)動了七衛(wèi)所有的人，安邑坊的主要進出道路都被控制起來了?！?/p>

　　“四衛(wèi)五百名精銳待命，蘇大人，我應(yīng)該打開歲正門等著么？”楊拓石扭頭看著蘇晉安。

　　“怎么能關(guān)上門呢？無論要來的是什么，我們已經(jīng)等待了那么久了啊?！碧K晉安輕聲說。

　　“是??！”楊拓石抓起橫置在垛堞上的長槍，平揮出去，凌空噼斷了雨流。無聲的命令已經(jīng)下達，城門外候命的緹衛(wèi)們分成小組散入官道四方的野地里，他們將在那里架起長擊弩，歲正門此刻完全在楊拓石的控制中。

　　城門洞里只剩下一個敲梆子的老兵，打著孤零零的火把，他完全不知道這是怎么了，站在沒膝深的積水里，苦著臉。

　　鐵蹄聲到來的時候，如此的暴烈，直斬破暴雨疾風(fēng)，又如此的虛幻，仿佛回蕩在天外。老兵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舉高火把，瞪大昏花的老眼，看著道路盡頭微弱的反光。來客快得讓人甚至沒有驚恐的時間，一匹漆黑的烈馬仿佛從黑暗中跳躍出來，人馬都披著漆黑的甲胄，反光來自馬背上那人提著的斬馬刀。

　　老兵驚得背靠門洞，那匹黑馬濺起一人高的雨水，長嘶著沖進皇城。

　　埋伏在黑暗中的緹衛(wèi)緊扣長擊弩的扳機，全神貫注，但是濕了水的機括無聲地滑動起來。在那支弩箭就要不受控制地射出之前，一名武官拔刀把整個弩機從中斬為兩段。

　　弩機斷裂的咔嚓聲完全被長車馳過的巨響蓋過了，那是輛八匹黑駿馬拉動的臥車，如戰(zhàn)車那樣被烏鋼包裹起來，駕車的年輕人坐在遮雨檐下，九個騎黑馬的人圍繞在長車左右。那輛沉重的馬車有如一條破水的黑龍而來，濺起的水花簡直是個浪頭，把老兵渾身打得透濕。這時候它的車窗開了條縫隙，一個繡金的袋子被扔了出來，落在他腳邊。

　　老兵呆呆地看著那輛車入城，才從積水里摸出那個袋子，袋子透著一股淡淡的女人香，袋子里是一粒深紅色的寶石。

　　“發(fā)……發(fā)財了……發(fā)財了！”巨大的財富讓這個苦命半輩子的老家伙完全忘記了驚慌，抓著寶石大聲地喊了出來，“謝謝爺！謝謝爺！”

　　他的身邊，隨從的數(shù)十匹馬，數(shù)十輛大車入城，頭尾相連，狂奔疾馳，沒有一人說話，沒有一絲遲延。

　　城墻上，楊拓石和蘇晉安看著那支車隊直馳安邑坊而去，街巷口，每隔幾十步站著一個男人。緹衛(wèi)密探們打著雨傘，看著如鐵流般的長車駿馬在他們面前閃過，把水花潑濺到他們的靴子上。

　　長車停在月棲湖的門前，其他的車馬在它左右圍成半圓，小廝們已經(jīng)搬來石塊在積水中臨時搭起了一條路，云姐帶著幾個女孩一直迎到車下，高舉著防風(fēng)燈籠。

　　“公子，我們已經(jīng)到了?！币粋€黑衣的年輕人敲了敲車門。

　　車門開了，透出一股馥郁的香氣來，首先被光照到的是一頭漆黑如瀑的長發(fā)，在頭頂用紅繩一扎，繩頭吊了塊小小的白玉，然后是一張比白玉還要溫潤的臉，一雙新睡醒帶著倦意的眼睛。

　　白衫公子鉆到傘下，看著門前姹紫嫣紅的傘下姹紫嫣紅的女孩們，挑了挑眉毛，淡淡地說，“嚇！今晚來了好多人吶！”

　　他淺淺地笑笑，對旁邊那名黑衣年輕人比了個手勢，然后施施然走向月棲湖的門口，任憑小廝在他身后打著傘，云姐在他身邊舉著燈籠，好似這些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

　　倒也確實理所當(dāng)然，他已經(jīng)付了錢，很高的價錢。

　　他走到屋檐下的時候，黑衣隨從也扛著一只外面裹著皮子的防水箱子到達了，那是他從副車上抽下來的，打開來，里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金鋌。他分給每個女孩一根金鋌，這驚人的財富從他手中流走的時候，他始終面無表情。拿到金鋌的女孩們有些忍不住用牙去咬，而后嬌聲驚呼起來。驚呼聲讓公子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初到貴寶地，今晚睡個覺，解了乏，明天陪姐姐們好好玩玩，這個，就算個見面禮吧，簡陋了點兒，那么多姐姐，實在沒法一一置辦?！惫拥卣f，轉(zhuǎn)向云姐，“你們?nèi)胱】腿?，有沒有什么畫押的名冊？拿來我簽個名兒。”

　　云姐愣了一下，一般小旅館才要客人畫押簽名，月棲湖這種大jy認的只有真金白銀。

　　“有的有的，公子可要留個墨寶。”她立刻反應(yīng)過來。

　　公子一手拈著大袖的袖口，取筆蘸墨，微微一笑，在白紙上寫下了：“龍蓮?！?/p>

　　“從今天起，龍公子包場。”黑衣年輕人沉聲說。

　　龍公子在鶯鶯燕燕的簇擁之下往月棲湖里面走，而一個人從人群背后踏出了一步，暴露在他面前。龍公子稍稍看了那個白衣小廝一眼，仿佛剛剛想起來，抽出腰間的白紙扇在小廝頭上敲了敲，“把洗腳水端到我房里來?！?/p>

　　蘇鐵惜點了點頭，龍公子滿意地笑了起來。

　　他的背后，幾十個一模一樣的箱子正從車上被卸下來，此外還有大大小小的箱子，有的沉重?zé)o比，有的飄著無人說得出來歷的異香，還有的則重重加鎖，卻在縫隙中透出撩人遐思的微光來。隨從們舉著名冊高聲唱念，檢查每一個箱子，數(shù)百匹駿馬被收攏在一處，在這個秋雨如狂的夜晚，月棲湖前忽然變得熱鬧非凡。

　　蘇鐵惜端著一個大大的木盆，盆里熱氣升騰。他敲了敲“棠棣”屋的門，里面?zhèn)鱽砹藨袘械穆曇?，“進來?！?/p>

　　蘇鐵惜推門進去，里面只有兩個人，一個眉毛清淡的俊秀男人正伏案抄寫，長案上擺滿了紙卷，而公子懷抱一個靠枕，腳踩一個靠枕，貓一樣縮在花梨木的臥榻上。沒有出乎蘇鐵惜的意料，“公子”穿著女裝，白色的抹胸，一條月白色的綢裙，外面披著一襲絳紅色的輕紗袍子，滿頭黑發(fā)堆起在頭頂，低頭捧著一本書。手邊一盞燈，照得她臉色如醉酒般紅。

　　沒有人看蘇鐵惜，男人依舊抄寫，龍蓮依舊看書，蘇鐵惜也不說話，捧著個木盆站在門邊。

　　“愣著干嘛？過來幫我把腳洗了?！饼埳徱膊惶ь^，伸手招唿蘇鐵惜。

　　蘇鐵惜點了點頭，“哦?！?/p>

　　他走到臥榻邊，把木盆放下，半蹲著，伸手試了試水溫，去接龍蓮的腳。那雙纖瘦精致的腳在被蘇鐵惜觸到的瞬間縮了回去，隨之而來的是一卷書當(dāng)頭暴打。

　　“站起來！有骨氣的男人，給女人洗腳干什么？”龍蓮皺眉。

　　“姐姐你叫我洗，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準備洗了?！碧K鐵惜起身抓抓頭，“反正平常也是你指揮這個指揮那個。”

　　“我看你這些年是不長進，殺人術(shù)是越來越精，腦袋瓜子沒長聰明。我逗你開心的?！饼埳徸プ√K鐵惜的耳朵捏了捏，拍拍自己身邊，“坐下來跟我說話，腳我自己洗，女人的腳可金貴了，只有喜歡的男人才能碰?！?/p>

　　蘇鐵惜剛坐在龍蓮身邊，就被龍蓮捏住了鼻子，“你是我喜歡的男人么？”

　　蘇鐵惜對著龍蓮那對神采跳蕩的眼睛，倒是毫不窘迫，“當(dāng)然不是啊?！?/p>

　　“那就是咯?！饼埳徳谒竽X勺一拍，自己俯身下去搓洗著腳。

　　棠棣屋里只有案邊男人書寫的沙沙聲，龍蓮攪水的嘩嘩聲，和外面的風(fēng)狂雨驟。蘇鐵惜呆坐著，什么話都不說，三個人倒也格外地和諧。

　　龍蓮洗完了腳，穿上一雙白綾襪子，盤膝坐在榻上，雙手把蘇鐵惜的腦袋搬過來左左右右看了看，“真長大了，這才幾年?。俊?/p>

　　“好多年啦，姐姐?！碧K鐵惜輕聲說。

　　龍蓮嘆了口氣，“時間吶，就像個小孩子，有時候你覺得過得好慢好慢，這時候是時間在發(fā)呆，就像小孩子坐在門檻上等待太陽下山，你看著他的背影，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你覺得他不會跑掉，轉(zhuǎn)身去做點別的什么，可是一回頭，他已經(jīng)不在了，太陽也已經(jīng)下山了?！彼涯潜緯墼谧郎?，書名是《歡醉姻緣》，看起來是本市井里常見的小說。

　　“我可不是沖你來的，我不知道你在這里?！饼埳徔粗K鐵惜的眼睛說，“你要相信姐姐不會騙你。”

　　“我相信，姐姐沒騙過我?！碧K鐵惜點點頭。

　　“這話倒是個乖弟弟的樣子?！饼埳徳谒樕厦艘话?，手滑到他的下巴，卻未停下，從領(lǐng)口里伸進去，摸到了里面的鐵鏈，那柄“短鐵”就藏在蘇鐵惜的衣服下，龍蓮把手收了回來，臉色不一樣了，“‘白發(fā)’……你接了殺我的任務(wù)么？”

　　“不，姐姐，我不會殺你?！碧K鐵惜直視她瑰麗的眼睛，“不會?！?/p>

　　“為什么？”龍蓮輕輕地笑。

　　“因為你是我姐姐啊?！?/p>

　　龍蓮沉默了許久，臉色又不一樣了，她張開雙臂，抱住了蘇鐵惜，歪著頭貼著他的面頰，“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我一直很擔(dān)心，怕你死了。我離帝都很遠，聽到的消息都是零零散散的。你在帝都殺越多的人，在本堂越有名，就越危險。你走的時候我叫你不要太出頭，你不在我身邊，怎么就不聽我的話了？”

　　她的聲音里是真的透著難過，又透著欣喜。蘇鐵惜猶豫了一下，也伸手去抱著她。他想明白了，其實無所謂龍蓮是不是個妖嬈的女人，她只是他姐姐而已，只是用體溫告訴彼此自己就在這里。

　　“可是姐姐，這里很危險。”蘇鐵惜低聲說。

　　“我知道?！饼埳徦砷_蘇鐵惜，在臥榻上貓一樣趴向窗外，似乎想去把開了一條細縫的窗戶關(guān)上，“弟弟你居然長得比我還高……”

　　她忽地拉開了窗，窗外倒吊著的男人和她四目相對，一時間驚得什么都忘了。他完全沒有想到，上一刻他覺得里面的姐弟還在談心，尚且距離他有四五尺之遙，下一刻一雙嫵媚的眼睛就含笑看著他了。

　　“你是緹衛(wèi)幾所的？”龍蓮伸手勾了勾那個男人的下巴。

　　“四所……楊大人的屬下?！蹦腥瞬桓覄樱埳徯揲L的指甲在他的頸根停留著。

　　“你爬墻功夫不錯，應(yīng)該不會有事的。”龍蓮一掌拍在他心口。

　　那股并不算大的力量恰恰打開了緹衛(wèi)密探的唿吸，他憋著的一口氣出去，全身失去力量，從屋檐上急墜而下。

　　“代問楊大人好！”龍蓮向下面喊了一聲。

　　雨中的那條黑影在地上一個側(cè)翻，連滾帶爬地跑遠了。

　　“龍森，這扇窗是個麻煩，明天讓阿月解決一下?！饼埳彴汛皯艉仙?。

　　“知道了，一會兒阿苦收拾好了，會在里外做起防御，不會有人再打攪大家姐睡覺，那個飛檐我明天會讓阿月拆掉?！卑高吋矔哪腥祟^也不抬。

　　“姐姐，我得先走了，我進來是送洗腳水的，阿姐還在房里等我，她是緹衛(wèi)安插的……”蘇鐵惜說。

　　“什么阿姐？誰是你阿姐？”龍蓮怒了，伸手敲蘇鐵惜的額頭，“我才是你姐姐！”

　　蘇鐵惜無可奈何地任憑她敲，他本來只是想告訴龍蓮，葉染青是個要提防的角色而已。

　　“大家姐，名冊已經(jīng)擬好了?！饼埳瓘淖肋吰鹕?。

　　“念！”

　　“平臨船業(yè)天啟大掌柜趙德云、淮安江金衡天啟大掌柜江自承、南淮蘇祿坊天啟大掌柜蘇稚君、沁陽儲玉坊天啟大掌柜儲袖……”龍森在屋里踱著步，一口氣念了下去，那些在天啟城里名聲赫赫的人名在他淡然的聲音里像是條涓涓小河，“最后，就是大家姐特意叮囑的那兩位貴客了?！?/p>

　　龍蓮滿意地點點頭，“既然準備好了，就連夜把這些請柬送出去吧，一定要主人自己簽收。”

　　“姐姐，你想要怎樣？”蘇鐵惜聽完那張名單，意識到什么聳人聽聞的事情即將發(fā)生。

　　“初到貴寶地，當(dāng)然是請客吃飯了?！饼埳彶[瞇眼，微笑，眼角暈染的輕紅仿佛彌散在燭光中，“對了，你去跟春山君說，我就不請他了，他還是少在人前露臉為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