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數(shù)》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7年

張愛玲的小說有種不同凡響之處，在于她對女人的生活理解得很深刻。中國有種老女人，面對著年輕的女人，只要后者不是她自己生的，就要想方設(shè)法給她罪受：讓她干這干那，一刻也不能得閑，干完了又說她干得不好；從早嘮叨到晚，說些尖酸刻薄的話——捕風捉影，指桑罵槐。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去過這種生活，一天也熬不下來。但是傳統(tǒng)社會里的女人都得這么熬。直到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這女人也變得和過去的婆婆一樣刁。張愛玲對這種生活了解得很透，小說寫得很地道。但說句良心話，我不喜歡。

我總覺得小說可以寫痛苦，寫絕望，不能寫讓人心煩的事，理由很簡單：看了以后不煩也要煩，煩了更要煩，而心煩這件事，正是多數(shù)中國人最大的苦難。也有些人煩到一定程度就不煩了——他也“熬成婆”了。

像這種人給人罪受的事，不光女人中有，男人中也有，不光中國有，外國也有。我在一些描寫航海生活的故事里看到過這類事，這個折磨人的家伙不是婆婆，而是水手長。

有個故事好像是馬克·吐溫寫的：有這么個千刁萬惡的水手長，整天督著手下的水手洗甲板，擦玻璃，洗桅桿。講衛(wèi)生雖是好事，但甲板一天洗二十遍也未免過分。有一天，水手們報告說，一切都洗干凈了。他老人家爬到甲板上看看，發(fā)現(xiàn)所有的地方都一塵不染，挑不出毛病，就說：好吧，讓他們把船錨洗洗吧。整天這樣洗東西，水手們有多心煩，也就不必再說了，但也無法可想：四周是汪洋大海，就算想辭活不干，也得等到船靠碼頭。

實際上，中國的舊式家庭，對女人來說也是一條海船，而且永遠也靠不了碼頭。你要是煩得不行，就只有跳海一途。這倒不是亂講的，舊式女人對自殺這件事，似乎比較熟練。由此可以得到這樣的結(jié)論：這種故事發(fā)生的場景，總是一個封閉的地方，人們在那里浪費著生命。這種故事也就帶點幽囚恐怖癥的意味。

本文的主旨，不是談張愛玲，也不是談航海小說，而是在談小說里幽閉、壓抑的情調(diào)。家庭也好，海船也罷，對個人來說，是太小的囚籠，對人類來說，是太小的噩夢。更大的噩夢是社會，更準確地說，是人文生存環(huán)境。

假如一個社會長時間不進步，生活不發(fā)展，也沒有什么新思想出現(xiàn)，對知識分子來說，就是一種噩夢。這種噩夢會在文學(xué)上表現(xiàn)出來。這正是中國文學(xué)的一個傳統(tǒng)。這是因為，中國人相信天不變道亦不變，在生活中感到煩躁時，就帶有最深刻的虛無感。

這方面最好的例子，是明清的筆記小說，張愛玲的小說也帶有這種味道：有憂傷，無憤怒；有絕望，無仇恨；看上去像個臨死的人寫的。我初次讀張愛玲，是在美國，覺得她怪怪的?；氐街袊串敶星嗄曜骷业淖髌罚际沁@么股味。這時才想到：也許不是別人怪，是我怪。

所謂幽閉類型的小說，有這么個特征：那就是把囚籠和噩夢當做一切來寫?；蛘弋斚眿D，被人煩；或者當婆婆，去煩人；或者自怨自艾；或者顧影自憐?？傊窃诓恍抑衅穪砥啡?。這種想法我很難同意。我原是學(xué)理科的，學(xué)理科的不承認有牢不可破的囚籠，更不信有擺不脫的噩夢。

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無能。舉例來說，對數(shù)學(xué)家來說，只要他能證明費爾馬定理，就可以獲得全球數(shù)學(xué)家的崇敬，自己也可以得到極大的快感，問題在于你證不出來。物理學(xué)家發(fā)明了常溫核聚變的方法，也可馬上體驗幸福的感覺，但你也發(fā)明不出來。由此就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要努力去做事，拼命地想問題，這才是自己的救星。

懷著這樣的信念，我投身于文學(xué)事業(yè)。我總覺得一門心思寫單位里那些爛事，或者寫些不愉快的人際沖突，不是唯一可做的事情。舉例來說，可以寫《愛麗絲漫游奇境記》這樣的作品，或者，像卡爾維諾《我們的祖先》那樣的小說。

文學(xué)事業(yè)可以像科學(xué)事業(yè)那樣，成為無邊界的領(lǐng)域，人在其中可以投入澎湃的想象力。當然，這很可能是個餿主意。我自己就寫了這樣一批小說，其中既沒有海船，也沒有囚籠，只有在它們之外的一些事情。遺憾的是，這些小說現(xiàn)在還在主編手里壓著出不來，他還用一種本體論的口吻說道：他從哪里來？他是誰？他到底寫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