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望故鄉(xiāng)時，故鄉(xiāng)也在望著我。 我出生在河南省周口市淮陽縣一個叫程樓村的村莊。對于搞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人，故鄉(xiāng)就是他思想和精神的源頭。記得村頭有一條小河，我常到河里游泳逮魚。小時候，有梅花大鼓藝人來村里說書，有睜眼的，也有盲人。我們坐在村口老槐樹下聽書，是非常愜意的。我七歲那年，正在村里讀小學(xué)，放學(xué)背著書包鉆草稞子玩耍。蒿草高高的，沒了大人的腰，我鉆進(jìn)去就沒影了。母親是種地能手，當(dāng)過小學(xué)老師。聽見母親喊我，就從蒿草叢里鉆出來，看見母親領(lǐng)著一位手執(zhí)竹竿的盲人，我一眼就認(rèn)出是唱梅花大鼓的。這位盲人給我算了一卦，算的細(xì)節(jié)記不清了，只記得瞎子說我長大“吃筆墨飯”。說完，母親給了他一些黃豆和雞蛋，瞎子給了我一根麥穗兒。我有些不解，險些把麥穗兒扔掉，母親說麥穗兒能避邪，保佑我平安。 我在作品里多次對小麥進(jìn)行描述，但并不知道，這就開始了對麥子的崇拜。對麥子的崇拜，也就是對土地的崇拜。我記得家鄉(xiāng)過去有一座土地廟，土地神在民間被稱為土地爺，而祭土之神壇則演變?yōu)橥恋貜R。在民間駁雜浩繁的神圣家族中，土地神算得上是最有人緣的神了。村里可以沒有其他神廟，但不能沒有土地廟。土地爺神小，管的事挺多，莊稼生產(chǎn)，婚喪嫁娶，生兒育女，每天都忙忙活活。 很早就想寫一部關(guān)于河流、土地、莊稼和新農(nóng)民的書。大地上的萬物最普遍之一就是河流，河流是土地的血脈。我的故鄉(xiāng)周口豫東平原有一條小河叫清水河。清水河是一條小的河流，兩岸盛產(chǎn)麥子。豐沛的水源，兩岸泥土飄香，麥浪滾滾，麥子和土地在風(fēng)中吟唱。這是我難以忘懷的生命景象。 故鄉(xiāng)的村莊生產(chǎn)小麥和棉花，沒有什么娛樂生活，農(nóng)民天一黑就摟著老婆睡覺。偶爾會聽鼓書，特別是梅花大鼓，聽一段豫劇，耍一耍驢皮影，日子緩慢而枯燥。但是，一走到田野里去，看見了廣袤的土地，一下子就來了精神。土地是物質(zhì)的，同時也是精神的，讓人感奮、自信、自尊，給心靈世界注入力量和勇氣。正是這方土地、這條河水滋養(yǎng)，才有了民間生活的深切回應(yīng)。我與鄉(xiāng)親們來往中，有一種人情，一種溫暖的鄉(xiāng)村情感。 在故鄉(xiāng)，村里村外樹木環(huán)繞。 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門前不栽鬼拍手。 什么地方栽什么樹，民間很有講究。比如：門前一棵柳，珍珠瑪瑙往家走。門前有棵槐，金銀財寶往家來。還有一句民諺云：前槐棗，后杏榆，東榴金，西柿銀。庭院之中，植什么樹，栽什么花，也有講究：前蘭后桂庭牡丹，迎門松竹梅耐寒。影壁墻上爬山虎，金銀菊花門窗前。刺梅不是庭中物，除去丁香留金蘭。小桃花開紅似火，月下夜賞斗顏鮮。 桑樹的桑字，因與“喪”和“散”是諧音字，因此，也就犯了民間的忌諱。山東、河南一帶歷史上為兵家必爭之地，每當(dāng)改朝換代時，戰(zhàn)亂不斷，人民顛沛流離，飽經(jīng)親人分離之痛。因此，這一帶的人民最怕的就是家庭成員分開，親人分離。 后不栽柳也是北方的習(xí)俗，山東、河南一帶尤為講究。柳樹為北方在喪葬中常用之物。如老人去世后，民間送殯多用柳枝作哀杖、招魂幡，清明節(jié)、寒衣節(jié)、冬至掃墓時，用柳枝插紙于墳頭上。因?yàn)橛羞@種習(xí)俗，民間也就對在屋后栽種柳樹有一種聯(lián)想作用，一看到柳樹就想起辦喪事的情景，以為不吉利，因而很忌諱。 鬼拍手，是一種民間很形象的名稱，實(shí)際上是一種樹，叫楊樹。因?yàn)闂顦涞娜~子在風(fēng)吹過時，葉子發(fā)出啪啪的聲音，就像有人在拍手，但又不是人在拍手，人們就想到了鬼，說成是鬼在拍手，因而稱楊樹為鬼拍手，其實(shí)世上哪有鬼，更沒有鬼在拍手。但楊樹的響得讓人害怕，因而對這種樹種在院子很忌諱，甚至是房前屋后栽種也很忌諱。 我們家種了一棵桑樹，地里也種了桑樹，母親也養(yǎng)了蠶，母親大清早到地里去采桑葉，回來洗凈，切細(xì)，去蠶房里把桑葉灑在蠶匾上，看著白白胖胖的蠶寶寶伏在嫩綠的桑葉上。平時就是母親一人在忙活，母親清早起來，煮好飯就去采桑，回來剁碎，而后去喂蠶。 我很懷念我們鄉(xiāng)村的桑葚，那一串串桑葚壓彎了桑樹的枝頭，圓嘟嘟、亮晶晶分外誘人。家鄉(xiāng)的桑葚有兩個品種，一個是黑紫色，一個是青白色。就味道來說，黑紫色的既酸又甜，青白色的只甜不酸。 桑葚，又叫桑棗。這是由桑樹結(jié)的果子。桑樹，落葉喬木，樹干高大，樹皮灰褐色，葉互生，卵圓形，邊緣粗鈍鋸齒；花單性，黃綠色；這些花后來就結(jié)成桑葚。桑葚，一開始是綠色的，這是未成熟，吃起來酸溜溜的，還有點(diǎn)苦味；沒成熟是沒人吃的。再后來就變成紅色的了，這時也未成熟，但吃起來不像先前那么酸了；接近成熟的桑葚是紫紅的，成熟時是紫黑色的。這時的桑葚最好吃，摘一顆放在嘴里，入口即化，甜絲絲的，真是口齒生津。 當(dāng)幾枝紅桑葚閃出來時，我眼睛一下子亮了。那些桑葚青紅的，鮮紅的，紫紅的，一粒粒依序排列，似乎要壓彎枝條。我呆住了，關(guān)于桑葚的思緒漫出來。???? 院旁的那棵桑樹，高過屋頂。小麥泛黃時節(jié)，桑葚熟了，桑葚樹下的腳印也多了，半個村的娃子都在樹下踅摸，誰搶先爬上誰是王。爬桑樹可不是件容易事。樹干光溜溜的，也不生旁枝。手抱不緊，腳扣不住，弄不好爬一半滑溜下來。好不容易夠著枝干，使勁蹭上去坐枝丫喘氣。手嘴再等不及了，只揀紫色的大桑葚摘，扔進(jìn)嘴，酸里透著甜。邊摘邊吃，邊吃邊摘。妹妹看著眼饞，在樹下叫。我忙把手里的桑葚朝著碎柴渣的地方撒。撒下去的并不多，怕摔破弄臟白白給糟蹋了。我一顆一顆摘，小心翼翼地往口袋里放，口袋鼓鼓囊囊的。不一會兒，肚兒圓了，嘴唇紫到下巴上，布衫兒更花了。點(diǎn)點(diǎn)的汁水洇染在衣襟上，為我的童真涂抹上具有穿透力的紫色。???? 初夏，柔軟的枝葉蓊蓊郁郁。鳥兒叫聲稠，便是桑葚紫紅時。桑葚剛一泛紫，小孩們就雀躍起來。這下，桑樹下熱鬧了。 許是中原民俗的影響，我也敬畏樹木。近幾年，我竟想起老家的桑樹。萬物有靈，宅上樹也是吧，它們于無聲處護(hù)主，蔭及子孫。桑樹，養(yǎng)家之木，給予人間美好和溫暖。???? 喜歡看桑葚落時的風(fēng)景。頭戴珠璣，肩披綠紗，襲一身落地紫裙，緩緩而來，像從仙境走出來的優(yōu)雅高貴的少女。 十多年前的這個時候，也可能是稍微晚一些，春雨綿綿，窗外竹樹煙翠，泥土剛好濕潤，我在那塊空地上插下了一根桑葚枝。桑葚種下來了。桑樹就這樣活出了屬于它的樣子，隨心所欲地在院子里長著。有時我也會去翻閱《本草綱目》，想起小時候的我偶爾感冒咳嗽，母親會帶回一些桑葉，也會捎上熟透了的紅得發(fā)紫的桑葚果。許多人喜歡生吃桑葚，酸酸甜甜，甘醇回味，可是母親偏愛用飽滿的桑葚果就著初春的露水，跟嬌嫩欲滴的桑葉一起煮水喝。有時候味酸澀，我們不愿意喝，母親說，初春露水頭道桑，二層桑果賽參湯，輔助藥效最好了。那是桑葚第一次真切跑進(jìn)我的腦海里。 母親講得頭頭是道，采摘桑果也要有講究的，逆摘容易順摘難。要不一拽那些熟了的果的果汁會滲出，壓爛。這是心得。采摘時，桑果要帶枝蒂好些，易于存放。頭一遍樹上成熟的果味道會淡些，二三遍成熟的才會玲瓏多汁，酸甜味美；尾道桑葚不要摘，那是留給樹神的；薄云小雨綿綿天氣的桑果要飽滿一些，有情致，也如玉粒紫葡萄般晶瑩，有神韻；日暮西山的桑果多缺口，感覺粗劣些，像褐色蠶繭蜷縮，多半是蟲兒鳥兒眷顧過的痕跡。 桑葚熟時，桑葉也剛開始飽滿，葉子碧綠盈翠。我在鳥鳴聲中，桑果落時也活成了采桑人的樣子。如果沒有采桑女的出場，春月的采桑應(yīng)該是不完美的。暖風(fēng)徐徐，陽春三月，桃紅柳綠，黃鶯鳴唱。 桑樹下，不光是桑女來過。桑葚熟時，鳥類爭食，喧嘩活躍，這種景象依舊熟悉。孩童時代的我們，喜歡玩一種叫做“貓兒撲騰”的游戲，就是比試著誰能夠把鳥兒嚇得最鬧最響。這種場景當(dāng)然是在桑葚熟透的時期最佳，因?yàn)檫@時候鳥兒眾多，容易沉迷于覓食，桑葉繁茂遮擋視線，給雙方都有隱蔽的地方。我們通常會耐心地等著一大群鳥兒過來，等到鳥兒歡叫忘我覓食的時候，像貓兒一樣躡手躡腳過去，在快接近樹底下的時候以最快的速度往前沖，呼喊跺腳并驚嚇。這個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成群的鳥兒成了無數(shù)驚弓之鳥，亂飛沖天。這種樂趣是什么快樂也比不了的。我們不會擔(dān)心沒有鳥兒，反正一大群鳥飛走了，又會有另一大群來?；蛘邅磉^的即使驚嚇過一次也會再來。 邂逅桑樹，如同邂逅一位美人，一截過去的電影或者膠卷。遇見桑果，如同遇見自己適合的味蕾和感覺。在沒有養(yǎng)蠶的日子，桑葚是容易被忽略?！侗静菥V目》載，桑樹渾身是寶，所有枝葉根果皆可入藥?；蛟S某一天，我們需要用到中藥，像我小時候感冒咳嗽那樣，我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桑樹。我們會翻開典籍，查閱良方，走到藥店，重溫古人的智慧 。某一天，我行走在某個玉器店，看見了惟妙惟肖的蠶爬在一片桑葉上的掛件，欣賞到那些與桑蠶意象相關(guān)的藝術(shù)品，自然而然會想起古人的勤勞和懂得感恩之心，想起人類共同的美德。是桑賦予了蠶的生命華麗和蛻變，也曾經(jīng)是桑賦予了生命的根源和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源泉。人也總會長大，遠(yuǎn)游萬里，離別故鄉(xiāng)。 一棵桑樹的突然出現(xiàn)，很可能是一串桑果的吸引，一群小鳥的呼叫。也很可能是一位采桑少女緩緩地從書中走來，然后某一個春天的早晨或者晌午，我就呆呆地趴在窗臺的角落，看著桑樹每一片葉子和暖色盈盈的果實(shí)，或嫩黃精致或老氣橫秋，或玲瓏剔透，或紅黑誘人；想起故鄉(xiāng)一隅從沒被注意過的桑樹，華蓋亭亭，布滿山道；想起母親，想起故鄉(xiāng)。 有一天，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只鷹嘴里叼著一根麥穗兒飛翔。蒼鷹是小河的精靈，麥穗兒是土地的精靈。 我感謝故鄉(xiāng)的河流和土地，同時我感謝的還有豫東平原的清水河。 站在高處看清水河，滿眼鋪開蘆葦、魚影和碧水，真的不知道最后的目光應(yīng)該落在什么地方。隨著年代更迭，村莊模樣變了，變的是人情冷暖，不變的是清水河的蘆葦和綠水。每到黃昏，晚霞在清水河水面上滾滾跳跳，水下游動的魚群就會浮到水面上來。郁郁蔥蔥的蘆葦將碧綠的淀水遮蓋得看不見水，岸邊被水浪沖擊的葦葉、流瓶和死魚形成灰白色的泡沫。水面和蘆葦林的上空飛舞著各種鳥，丹頂鶴、大天鵝、金絲燕、蒼鷺、紅嘴鷗、雀鷹、大葦鶯、黃腰柳鶯、鴻雁、灰雁等，鳥們起起落落，各種顏色的翅膀拍打著水面，有的鳥輕柔舒展地落在蘆葦上，有的落在盛開的荷葉上。 往事如煙霞開放在氤氳低語的河流，蕩起一絲絲溫情的漣漪。 生命就像故鄉(xiāng)的一棵花樹，用奮斗的汗水與淚水澆灌成長。人生光陰的長河里，故鄉(xiāng)是恒久的心香。 摘桑葚，弄桑麻，歸桑梓地。大桑樹守住院落，就守住了風(fēng)水。飛遠(yuǎn)的鳥就會回巢，人世的散就會收攏。這是一棵桑樹對于老屋的意義，對于一個家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