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886年初至1886年春］ [1]

4［1］

一個哲學家：如果他真的忠實于自己的名頭的話，那是一個多么謙

遜的造物啊！——被稱為哲學家的并不是一個“智慧之友”，寬恕一個古

代語文學家吧！而不如說，哲學家只不過是“一個樂于擁有智慧之人的

人”。所以，如若你們想要有哲學家出現(xiàn)，想要有在希臘的意義和詞語

理解上的哲學家出現(xiàn)，那么，首先與你們的“智慧之人”一道來吧！——

可是，我的朋友們呵，在我看來，我們最終愛無智慧之人勝于有智慧之

人，即使假定有智者存在——？而且，也許在這一點上、恰恰就在這一

點上隱藏著更多的智慧呢？那又怎樣？難道智者本身——從近處看來，

也許——不該成為一個“哲學家”嗎？而倒是“愛智者”嗎？ [2] 是愚拙之

友，對吟游詩人和愚民而言的好伙伴？而不是對——自身而言？——

4［2］

關(guān)于面具問題。“我心中一種近乎本能般的信念是，人說話時必定

會撒謊，而在他寫作時更是如此”。 [3] 司湯達：《拿破侖傳》，前言，

第XV頁。

4［3］

“我曉得人的力量是什么樣的”，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 [4] 上說

道，“最偉大者不能要求受到愛戴”。 [5] ——讓我們立即來補充可以根據(jù)

太好不過的理由猜度出來的東西：他們甚至也不能要求自身，——而且

他們也不愛自己！

4［4］ [6]

“你好像對我居心叵測嘛，人們會認為，你是要把人類毀滅掉

嗎？”——有一次我曾對狄奧尼索斯神說。這個神答道，“也許吧，但這

樣做，卻是要讓人類從中得到什么”?！暗玫绞裁茨兀俊蔽液闷娴?/p>

問?！澳銘?yīng)該問，究竟是誰呢？”狄奧尼索斯如是說，然后就以他特

有的方式沉默了，也就是以誘惑的方式沉默了。你們應(yīng)當見到過他的！

——那是春天季節(jié)，萬木生機盎然。

4［5］

對于黑夜的一部分，一個遁世隱居者會說：“聽啊，現(xiàn)在時間停止

了！”而在所有黑夜警醒者那里，尤其是當人們處于非同尋常的夜游中

時，人們對黑夜的這個部分（我指的是從一點到三點的幾個小時）會有

一種奇怪而驚訝的感覺，一種“太短了！”或“太長了！”的感覺，簡言之

就是一種時間反常的印象。我們通常在那個時辰里處于夢鄉(xiāng)世界的時間

混沌當中——難道作為例外的警醒者，我們在那幾個小時里必須為這件

事贖罪嗎？夠了，夜里一點到三點，我們“腦子里沒有鐘點”。我認為，

這一點也正是古人們以“intempestiva nocte”［不合時宜的夜、深夜］以

及“?ν ?ω ρονυκτ?”［在午夜］（埃斯庫羅斯）所表達的意思，也就是“在

沒有時間的黑夜里”；也是根據(jù)這個想法，我在詞源上設(shè)想荷馬用來描

述黑夜最深沉、最寂靜的一部分的一個隱晦詞語，盡管譯者們總是以為

應(yīng)把它譯為“夜里擠奶的時間”——：那時候人們竟如此愚蠢，以至于他

們要在黑夜一點到三點之間給牛擠奶！——但你向誰去述說你在黑夜里

的想法呢？——

4［6］

在“婚姻”一詞最值得贊揚的意義上正確地來理解，〈就〉按民法登

記的詞面意義上的婚姻來說，關(guān)鍵根本不在于愛情，同樣也不在于金錢

——從愛情中是弄不出任何制度的——：而毋寧說，在于頒發(fā)給兩個個

人的社會許可證，允許兩人從對方獲得性欲滿足，但不言而喻，前提是

他們心目中要想到社會利益。當事人的某些滿足以及十分豐富的善良意

志——力求忍耐、平和、相互體恤的意志——乃屬于這樣一種契約的條

件，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可我們不能把愛情這個字眼濫用在這上面！對

兩個完全而堅定的詞義上的戀人來說，性欲的滿足恰恰不是本質(zhì)性的東

西，真正說來只是一個征兆，如前所述，對一方來講是無條件服從的象

征，而對另一方來說則是對這種服從表示贊同的象征，是占有的標志。

——就貴族的、舊貴族的詞義上的婚姻來說，要義在于一個種族的培育

（今天還有貴族么？Quaeritur［有人問道］），——也就是說，關(guān)鍵在

于維護一個牢固的、確定的統(tǒng)治者類型：男男女女都為這個觀點作出了

犧牲。顯然，在這里愛情決不是第一要求，恰恰相反！而且甚至也不是

那種互為的善良意志的尺度，后者決定了好的民法婚姻。首先決定了一

個種族的利益的，而且高于一個種族的——乃是等級。這樣一個高貴的

婚姻概念在任何健康的貴族制度中流行，在古代雅典，也在十八世紀的

歐洲。面對它的冷酷、嚴厲和精打細算，我們會有些許顫栗，我們這些

帶有敏感心靈的溫血動物，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呵！正因為這樣，根據(jù)這

個字眼的偉大理解力來看，作為熱情（Passion）的愛情是為貴族圈子發(fā)

明的，而且就在貴族圈子里，——在那里，強制、匱乏恰恰是最大

的……

4［7］

——“疾病使人變善”：這個著名的斷言，是人們在任何時代都可以

見到的，而且既出于智者之口，同樣也出于民眾之口，令人深思。我們

不妨就此斷言的有效性來追問一下：道德與疾病之間可能存在著一條因

果紐帶嗎？大而觀之，“人的改善”，例如上個世紀發(fā)生的對歐洲人的不

可否認的溫和化、人性化、好心腸化——難道竟是一種長期的隱蔽或者

不隱蔽的苦難、失敗、匱乏、萎靡的結(jié)果嗎？是“疾病”使歐洲人“變

善”了？或者換種問法：我們的道德心——我們現(xiàn)代歐洲溫柔的道德

性，人們可以拿它與中國人的道德心作一比較——是一種生理衰退的表

現(xiàn)嗎？……因為人們不能否認，歷史上的每個點，當“人”以特別華美和

強大的類型表現(xiàn)出來時，立即就會具有一種突發(fā)的、危險的、火爆的特

征，有了這種特征，人性就會惡化；但也許，在那些可能表面看來不同

的情形下，恰恰只缺乏勇氣或者精細，去把心理學推向深處，并且即便

在那里也還抽取出一個普遍的定律：“一個人感覺自己愈健康、愈強

壯、愈充沛、愈有成就、愈有進取心，〈他〉也就愈是變得‘不道德’”。

一個令人難堪的想法！我們完全不該沉湎于這個想法！然而，假如我們

懷著這個想法向前再走一小步，我們就會多么驚訝地看到未來！我們竭

盡全力要求推進的事情——人性化、“改善”、不斷增長的人類“文

明”——難道世上還會有比這更為昂貴的代價嗎？沒有比德性更為昂貴

的了：因為有了德性，人們最后就會把大地當作醫(yī)院：而所謂“人人都

是大家的護士”，或許就是智慧的最后結(jié)論。 [7] 當然啰，這樣的話，人

們或許就有了那種孜孜以求的“世界和平”！但同樣也就少有“相互歡

喜”了！ [8] 少有美、縱情、冒險、危險了！少有使人們還值得在大地上

生活的“功業(yè)”了！呵！根本就不再有“作為”了！一切偉大的功業(yè)和作

為，一切依然持存、沒有為時間的波濤所沖走的偉大功業(yè)和作為——難

道它們不都是最深意義上的偉大的非道德性嗎？……

4［8］

一種信仰的單純力量，根本還不能在其真理性方面保證什么，甚至

可能從最理智的東西中慢慢地、慢慢地制作出一種極度的愚蠢：這就是

我們關(guān)于歐洲人的真正洞見，——有了這種洞見，無論在哪個地方，似

乎吃了許多虧之后，我們變得富有經(jīng)驗、備受煎熬、已經(jīng)學乖了、變得

智慧了……“信仰帶來福樂”：好吧！至少偶爾如此罷！但無論如何，信

仰都使人愚蠢，盡管在比較少見的情形下，它不是愚蠢，它自始就是一

種聰明的信仰。每一種長久的信仰最終都會變得愚蠢，這意思是說，以

我們現(xiàn)代心理學家的清晰性來表達，它的根基沉入“無意識”之中，消失

于其中了，——此后它不再有自己的根基，而是依據(jù)于情緒了（也就是

說，在急需幫助的情況下，它讓情緒為自己而斗爭，而不再讓根基為自

己而斗爭）。假定人們可以弄清楚何者是人間存在的最受人相信的、最

長久的、最無爭議的信仰，那么，人們就很有可能猜測，它同時也是最

深刻的、最愚蠢的、“最無意識的”、最好地抵御了根基的、最長久地離

棄了根基的信仰?！?/p>

姑且承認這一點罷；但這種信仰是何種信仰呢？——哦，你們這些

好奇的人啊！不過，一旦我投身于對謎語的破解，我就要做得合乎人

情，就要快快給出謎底，——人們是不會如此輕易地預(yù)先把它告訴我

的。

人首先是一種有判斷能力的動物；而在判斷中，隱藏著我們最古老

和最持久的信仰，在一切判斷中都有一種根本性的持以為真和斷言，一

種確信，確信某物如此而非別樣，確信人在這里真的已經(jīng)“認識到”：在

每個判斷中被無意識地信以為真的東西是什么？——我們有權(quán)在主語與

謂語、原因與結(jié)果之間作出區(qū)分——這是我們最強大的信仰；其實從根

本上講，甚至對原因與結(jié)果、conditio［制約］與conditionatum［被制

約］的信仰，也只不過是前一種普遍信仰的一個個案，即我們對主語與

謂語的原始信仰的一個個案（也就是作為這樣一個斷言：每一個結(jié)果都

是一種活動，每一個有條件制約的東西都以一個起制約作用的條件為前

提，每一種活動都是以一個行動者、簡言之即一個主體為前提的）。難

道這樣一種對于主語和謂語概念的信仰不是〈一大愚蠢嗎？〉

4［9］ [9]

尾聲。

——但在這里，你們卻打斷了我，你們自由的精神?！皦蛄耍?/p>

了！我聽到你們的叫喊和笑聲，我們再也不能忍受了！呵，對于這個可

怕的引誘者和良心的擾亂者！莫非你是要公然敗壞我們的聲譽么？給我

們的好名聲抹黑？給我們不只刺入皮膚的綽號嗎？——還有，為什么在

青天白日之下會有這些陰森森的幽靈，這些道德上的汩汩聲響，這整個

悲慘兮兮的漆黑音樂！你就說出真理吧：沒有腳能按此類真理跳舞，也

就是說，它們對我們來說還遠不是真理！Ecce nostrum veritatis

sigillum?。劭茨?，我們的真理的標志！］這里是草坪和柔軟的土地：

快點拋掉你的怪誕想法，并且在你的黑夜之后為我們帶來一個美好的白

晝，莫非還有比這更妙的事情嗎？或許終于是時候了，彩虹可以再度橫

跨大地，有人會讓我們聽溫柔曼妙的歌，并且讓我們喝上牛奶：——我

們所有人重又渴望一種虔誠的、骨子里愚蠢的和混亂不清的思想方

式?！啊业呐笥褌儼?，我看出來了，你們失去了我的耐心，——是

誰告訴你們我早已不再等待這一點？但我順從你們的意志；而且我也有

你們所需要的東西。難道你們在那里沒有看到我的群盲跳起來，我所有

那些溫柔的、快活的、安靜的思想羔羊和思想綿羊？還有，這里也已經(jīng)

為你們備好了一整桶牛奶；而如果你們先已喝了——因為你們?nèi)伎释?/p>

德性，我已經(jīng)看到了這一點——那就不該缺少你們想要的歌曲！要從一

首適合最活躍的腿腳和心臟的舞曲開始：的確，誰唱這個曲子，他就會

使一個享有尊嚴的人獲得尊嚴，這個人是自由精神中最自由者，他使整

個天空重又明亮，使全部海洋洶涌澎湃?！?/p>

[1] 相應(yīng)的手稿編號為：D 18．Mp XV 2c．Mp XVII 3a．Mp XVI

1b。——譯注

[2] 此句中的“哲學家”（Philosophen）與“愛智者”（Philasophen）僅

一個字母之差，后者為尼采生造?！g注

[3] 原文為法文?！g注

[4] 圣赫勒拿島（Sankt Helena）：大西洋一島嶼，屬英國。1815年

拿破侖被流放到該島上，1821年死于此地?！g注

[5] 原文為法文。——譯注

[6] 參看2［25］?！幾?/p>

[7] 智慧的最后結(jié)論］參看歌德：《浮士德》，第2卷，第11574

行?！幾?/p>

[8] 參看《路加福音》，第2章，第14行?！幾?/p>

[9] 參看KSA，第11卷，40［59］?！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