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院突然失去了興致。

“我只答應(yīng)回答一個問題，這可是第三個了。你敢拿東西交換嗎？”

牧瀨慎重地考慮了一秒：“不敢，算了?！?/span>

“算你聰明?！彼麧M意道，“要是我想要的是你的未來，你可怎么辦呢？”

原點的阿克夏記錄

作者：WR404，繪師：Aran、WR404

TAG：γ世界線相關(guān)/萬里尋夫途

未來同人研究所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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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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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最初，岡部倫太郎并不知道自己瘋了。在意識到這點之前，他便死了。取而代之的，便是鳳凰院兇真。

鳳凰院一無所有，唯有野心和膽識。在突破人類知識疆界這點，也許有人比他更高瞻遠(yuǎn)矚，卻沒一個走得比他更遠(yuǎn)。

知情的人都將他的成就歸于使他能夠跨越世界線的命運(yùn)探知（Reading Steiner），卻不知，并非隨便的人都有承受這能力的心理素質(zhì)。

時間旅人所踏足的，無非是自己來自的過去，或自己將往的未來，與自己尚有千絲萬縷的因果關(guān)系。而跨越世界線，卻是在再熟悉不過的時間點，面對全然陌生的環(huán)境?？赡芟嗨?，可能不相似，卻都是來自相異于自身經(jīng)歷的脈絡(luò)。因果關(guān)系還是有的，但就像星系之間的引力，存在，龐大，卻感覺不到。

因果是交互作用的表達(dá)方式之一，而與事物的交互作用，是自己存在的唯一證明。

失去因果和脈絡(luò)，便如同失去了存在。不斷行走過這般世界的人生，有意義嗎？

對鳳凰院而言，有的。

在那樣的世界里，他是變數(shù)，是局外人。他可以選擇靜靜觀測，也可以作為板機(jī)，去觸發(fā)一連串新的反應(yīng)。能做的事多著呢，怎么可能沒意義？

他的字典里沒有絕境，只有窮舉。

不過即使是這樣的他，仍然有放棄不得的人，非尋求不可的協(xié)助。

于是一個雨后的清晨，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等人。

天光乍現(xiàn)，窗外的世界被一夜的雨洗得透亮，鳳凰院的思緒仿佛也清明了些。

所以當(dāng)牧瀨紅莉棲進(jìn)門時，他沒有露出招牌笑容，而是一臉平靜地迎接。

“坐。”

這位東洋學(xué)者理了理淺色大衣，不客氣地坐了。

兩相無言了許久，鳳凰院才開口。

“你的回復(fù)？”

牧瀨一邊給自己添熱茶，一邊說道：“你搗了我的老巢，你覺得呢？”

鳳凰院淺淺一笑：“這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呀。前世，你要我協(xié)助處理你的手下，處理好了再談合作。為此我可是親自出馬，動用了時間機(jī)器，還犧牲了一名我的人?！?/p>

牧瀨無動于衷。

“我是不清楚前世的情況，但我若說處理，就絕不會是這樣的處理法?！?/p>

鳳凰院挑眉：“你很了解自己？”

她啜了口茶：“肯定不及你了解自己?！?/p>

他竟分辨不出這是恭維還是諷刺。

他走回桌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出乎意料的是，牧瀨亮牌了。

“我同意合作。”

吃驚的情緒一閃即逝，隨即，鳳凰院孩子般欣喜若狂，立刻打開終端處理手續(xù)。也因此，忽略了牧瀨眼底的陰郁。

不過就算他注意到了，多半也不會在意。他為了這一刻，已經(jīng)付出太多了。

這是牧瀨第一次見他，卻不是他第一次見牧瀨。

牧瀨是他遇過最為自洽的人。一旦她拒絕過什么，其他條件不變，就絕不會再答應(yīng)。所以他只能不斷不斷地時間跳躍，甚至冒著極大的風(fēng)險大幅改變世界線，只為了抓住一絲讓她答應(yīng)的可能性。

牧瀨突然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

這是她第一次見鳳凰院兇真，卻對他瘦削的臉龐和琥珀色的眼瞳感到親切。她知道茶壺里是自己沒喝過的香片茶，也知道他不會幫自己倒茶。她會喜歡這種茶的，喝幾次都不會膩，就像他沒事時總是有一只手放在口袋，蹭著手套上的時間跳躍觸鈕，幾次都不會對人放下戒備。

她其實不愿與他共事。

他不夠聰明，目標(biāo)也和她不同，甚至給不起她要的條件。

可他偏偏非常有耐心。

牧瀨自認(rèn)很有耐心，但初次見面就讓她厭煩到這種程度的人，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就說明，這個世界，確實已經(jīng)在這個時段卡得足夠久了。

她不怕等，卻害怕失去可能性。

她的計劃需要可能性。

有這樣耐心的人，要是真被她磨瘋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

所以這次，她遷就了他的任性。

牧瀨的終端響起收信音。

她點開一看，是能夠設(shè)定空間坐標(biāo)的時間機(jī)器藍(lán)圖。

當(dāng)前的鳳凰院所駕馭的時間機(jī)器，只要電量足夠，理論上已能夠前往任意時間點，但空間上仍是原地踏步。

時空時空，在某些條件下，在時間和空間中的移動原理可能很類似。例如黑洞中。

她抬眼，見到他也在注視那張藍(lán)圖。

只不過他眼中的并不是藍(lán)圖，而是星辰大海的征途。

他是認(rèn)真的嗎？

她蹙眉。難怪他一定需要她。

如今這世上沒幾個人能夠匹配這樣的野心，她是其一。

這條路是肯定走不到頭了，但試試也不錯。曾走過總比沒走過強(qiáng)。

“雖然我已答應(yīng)了，但我還是希望提個條件?！?/p>

“請隨意，我都答應(yīng)你?！?/p>

她挑眉。

她知道他一旦答應(yīng)，便不會反悔。至少對她是如此。

他也真夠了解她，知道她不會趁虛而入。

“回答個問題即可?！?/p>

“問吧?！?/p>

牧瀨支著頭，幾乎有些慵懶地開口：“你去過未來嗎？”

鳳凰院愣了，而牧瀨只是盯著他。

他笑了，大笑。

“去過?！?/p>

時間機(jī)器既如此命名，除了過去，自然也能夠前往未來，只是極少人這么做。

前往過去和前往未來是全然不同的概念。

在未來獲得的資訊幾乎是完全沒用的，因為回到現(xiàn)在的那一刻，那個未來便不復(fù)存在。蝴蝶效應(yīng)影響甚巨，自己所看到的未來，是基于缺了自己的過去，或自己不了解未來的過去，一旦現(xiàn)在被未來的資訊污染，那些資訊便毫無價值了。

這和回溯時間跳躍不同。時間跳躍前，自己是確實活過那段時間的，明白整個路徑。使用時間機(jī)器的話，中間那段是缺失的。

“去做什么？”

“去赴約。”

“嗯？”

“不久之前我給自己定了個計劃，每隔幾個月便到一百年后去和自己開會，見見其他的我。前幾天才第一次去?！?/p>

他頓了頓。

“回程還看了眼未來的你，看看會不會答應(yīng)與我合作。反正那個未來早就作廢，看一眼也無妨。”

說著還瞥了她一眼，似乎想看她的反應(yīng)。

可惜她表情管理慣了，絲毫沒有失守的跡象。

“結(jié)果呢？”

鳳凰院突然失去了興致。

“我只答應(yīng)回答一個問題，這可是第三個了。你敢拿東西交換嗎？”

牧瀨慎重地考慮了一秒：“不敢，算了?！?/p>

“算你聰明。”他滿意道，“要是我想要的是你的未來，你可怎么辦呢？”

然而，即便他沒資格提出要求，她也沒理由應(yīng)承，打她應(yīng)下協(xié)助他的那刻起，她便再無法抽身。被迫抑或自愿，偶然抑或命定，前世抑或今生，她，都將所有的未來交給了他。

牧瀨倒盡壺中茶的那一刻，恍惚升起對此景極為陌生的感覺，失神了片刻。

窗外的陽光愈發(fā)明亮。

時間，終于再度開始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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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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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部跳線了。這次花費(fèi)的時間比過往都來得久，短短一瞬間幾乎要過成了一輩子。不過再長的時間也終究會走到盡頭。回過神，他已身處一個昏暗的空間，感覺起來是個挺開闊的封閉空穴。

啊，是他的阿克夏展示廳。

抬頭望去，只見星辰已盡數(shù)落下，湖面無波無粼，四周黑暗得仿佛黎明前夕。可惜他見不到黎明了。

一絲疼痛鉆入腦中，像根針緩緩釘進(jìn)腦殼，不過尚且避開了要害。他沉下臉，決定在離開展示廳前確認(rèn)些事情。

地面與墻面接觸的邊緣還隱隱有些光源，映出了石碑旁的一個身影。那身影用手背輕輕撫過石碑，萬般憐惜：“我們晚了一步。我真想見見它的完全型態(tài)?！?/p>

岡部走上前，打量那個身影：“你有倒影了?！?/p>

“是嗎？”它并不怎么在意。

“其他人看不到你就行?！睂凯h(huán)視起周遭。

“看到又如何？”

“麻煩?！?/p>

它似乎被逗樂了，優(yōu)雅地側(cè)過身來。

“那不正好？現(xiàn)在就差最后一步，正是需要制造麻煩的時候。”

“是給他們制造麻煩，不是給我。過來幫忙找找接口?！?/p>

它敲敲石碑：“不就這？你說肯定會忘記藏在哪，就一并設(shè)這兒了?！?/p>

岡部喚醒石碑，調(diào)出不同于之前的界面，輸入一層又一層代碼。又撬開碑體外層，從內(nèi)部拉出傳輸線，接上不知從哪翻出來的頭戴式耳機(jī)。

他將耳機(jī)戴上。

另一人見他許久沒有動靜，問道：“怎么樣了？”

他將耳機(jī)拉到脖子上：“這里與上層的通道被切斷了。我重啟一下?！?/p>

再次嘗試時，成功是成功了，但涌入腦中的資訊流卻幾乎將他沖垮。他扶著石碑喘氣，幾乎站不住。

那人皺眉：“信息量這么龐大？”

岡部擺擺手：“是身體的問題，這副身體快垮了?！?/p>

它眉頭皺得更深了：“你是第幾個過來的？”

“第五個或第六個。”

人腦能夠承受的改寫次數(shù)上限并不一定，這牽涉到是自然發(fā)生還是人為造作。其中自然發(fā)生要看目標(biāo)狀態(tài)與初始狀態(tài)的差距多大，也就是記憶差多大，而人為造作又牽涉到改寫手段的種類和技術(shù)成熟度。

這具身體算是將各種各樣的改寫方式都體驗了遍，光是由世界線重構(gòu)引起的自然覆蓋就在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了五六次，更別說粗制濫造的時間跳躍和方才強(qiáng)行轉(zhuǎn)譯的非記憶數(shù)據(jù)，還有這個也許是他自身附帶的另一個人格。這個人格，如果他猜得沒錯，姑且能用磁盤分區(qū)或雙核心來理解。

“老天，這是什么好日子？都搶著過來給那鬼玩意兒送行？”它看他難受的模樣，又說，“趕緊完成任務(wù)走人吧，就這樣交代在這也太虧了?！?/p>

岡部緩過來后，開始和它說明他們錯過的世界線上發(fā)生的事。

這個岡部和他的“影子”來自非常遙遠(yuǎn)的世界線。他同上一棒“一零一”一樣，也曾直接將阿克夏記錄握在手里。差別是，他手上的阿克夏記錄還沒有如此的海量內(nèi)容，他收到的只是個框架，等著他去完善。他沒有那些藍(lán)圖般的歷史記錄作為參考，只能親自走過無數(shù)的未來，親眼見證不同抉擇導(dǎo)致的不同結(jié)果。

如果阿克夏記錄是一張以世界線變動率和年份為坐標(biāo)軸的地圖，上方的路徑便有將近一半都是他探得的。來到這條世界線以前，他和被他覆蓋的人已畫出了半張地圖。他本來以為這次見到的地圖體量應(yīng)該會增個十倍，誰知道，他之后再沒人做出這等“環(huán)游世界線”的壯舉，還將記錄弄丟了這么久。

“為什么剛才通道是斷開的？”

“他們要徹底刪除記錄，所以中斷了這里與上層的聯(lián)系。傻子，都做到這地步了居然還沒發(fā)現(xiàn)這有直達(dá)電梯?！?/p>

他駕輕就熟地將聯(lián)系重新切斷，清理得比原先還徹底。

SERN曾是他的地盤，而這里是他的后花園。

記錄上大半寫著“由SERN統(tǒng)治”的未來都是這個他的杰作。為了看清每種未來的樣貌，他必須經(jīng)常站上高處綜觀全局，偶爾也出手做些壓力測試。可悲的SERN，看了記錄還以為自己有機(jī)會獨(dú)步天下，殊不知自己在那些未來僅是別人的一塊墊腳石。說到底，依著過去擬定未來的計劃本身就很蠢。

岡部當(dāng)初之所以遵從歷代記錄持有者的期望繼續(xù)走下去，理由估計也跟前輩們差不多：沒其他事好做了。

他孤身一人，是要汲汲營營糊涂一世，最后遭自己心中養(yǎng)出的瘋子吞噬，哪天慘死在無人知曉的世界盡頭，還是持著記錄，將時間和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前往不同世界線去浪跡天涯？這實在沒什么好選的。

這記錄始于一封Dmail，最初的目的不過是告知岡部，他具備跨越世界線的能力，可以過上不同的人生。寄件者關(guān)注的不是全人類，也不是時間機(jī)器，而是他。

這信一看就不是出自他的手筆，不過如今也再無法得知是誰了。

親手接到第一封Dmail的那個他將那席話聽了進(jìn)去，開始嘗試跳躍世界線。想不到一試便上了癮，將各種好壞勾當(dāng)都干了個遍。冷靜下來后才總算明白為何未來的自己會成為瘋子。習(xí)慣了將一切都拿捏在手里的狀態(tài)之后，想必是再容不下高于自己的法則。

那個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確定自己要什么。他要忘掉這一切，他要當(dāng)個普通人，去為普通的事煩惱和快樂。為此，時間機(jī)器不得不消失。

為了這樣的目的，他開始有系統(tǒng)地探索世界線，并將過程制成阿克夏記錄。每當(dāng)他走不下去時，無論是怎么樣的理由，他便會將記錄交接下去。

于是，這份記錄到了當(dāng)前這個他的手中，而這個他也決定接手繼續(xù)。

伴隨記錄而來的，還有一個影子。

嚴(yán)格來說，他并不知道兩者是不是一起來的，但結(jié)果上來說，兩者是差不多時間找上他的，而且彼此關(guān)系匪淺。

當(dāng)時的岡部不過一介奮力想在末日般的焦土上存活下來的少年，被從天而降的一封預(yù)言兼開導(dǎo)信砸懵了，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又被這鬼魅纏上。

那天，影子在血一般的夕色中開口：“為了對抗我，你們竟聯(lián)手搞出這么個東西。可笑?！?/p>

少年嚇了一跳，但秉持著世上無奇不有，少見才多怪的精神，禮貌地詢問：“請問閣下是？”

那聲音不耐煩道：“管我是誰，你把那信刪了，我的任務(wù)就結(jié)束了，再不會煩你?！?/p>

岡部可沒那么好糊弄：“就算刪了，影響已造成。派你來的人這么大費(fèi)周章，應(yīng)該不是為了看這表面功夫吧？”

“小鬼，我可不是在和你打商量。要么刪，要么我纏你一輩子?！?/p>

于是影子便跟到現(xiàn)在了。

那影子一開始拒報家門，直到某天現(xiàn)了形，才讓岡部叫自己兇真。此刻，那模樣與岡部別無二致，還以他的化名自居的兇真，正揉著太陽穴抱怨。

“……拐了這么多彎才走到這一步，早聽我的直接刪不就得了。站上頂峰之后愛干啥干啥，誰攔得了你？”

“得了吧，又不是沒上位過，做起事來還不是束手束腳?！?/p>

“你那叫站上頂峰？你根本沒放開手腳去做！”

“我才不要成為第二個瘋子?！?/p>

“你才瘋。”兇真嫌棄道，“自己分明就是活生生的阿克夏記錄，偏要制造個劣質(zhì)仿制品?！?/p>

岡部此時還有些暈眩，一不留神就順著他的話問了：“我怎么就是活生生的記錄了？”

“你的記憶是目前所知唯一不受重構(gòu)影響的存在，也就是除了直接造成移動世界線的‘因’，唯一能夠跨世界線記錄因果的事物。阿克夏記錄記載了世上所有一切資訊，自然也該包含其他世界線的資訊——”

“我顯然沒有‘記載世上所有一切資訊’吧……”

“閉嘴讓我說完。反正肯定有什么東西記載了世界線移動的情況，保留了那些因果關(guān)系。你可能沒有記載，但至少確定你能讀取那東西?！?/p>

似乎嫌自己解釋得不清楚，它換句話又說了一遍。

“從你的觀點來看，你能保有其他世界線的記憶，不被重構(gòu)。但對這副身體來說，那些記憶是從別的世界線而來，不是原本就生在你腦子里的。那一定是有什么人，或什么東西給你塞進(jìn)去的。你的腦袋肯定在某個不會被重構(gòu)的維度上，與什么東西連接上了。那東西，我估計就是真正的阿克夏記錄?！?/p>

“你可知拉普拉斯惡魔理論早就被推翻了？”

“熱力學(xué)和測不準(zhǔn)原理是吧？”

“這不是很懂嗎？”

“可我不服?！彼肿?，露出牙齒，不知是在笑還是在威嚇。

“人家比牧瀨還權(quán)威不知多少的大佬說的，有你不服的份？”

“我何時服從過權(quán)威了，權(quán)威不就是拿來挑戰(zhàn)并擊垮的嗎？”

不等岡部想到如何回嘴，它又繼續(xù)高談闊論起來。

“咱們先不談量子力學(xué)。假設(shè)這世界是個純粹的機(jī)械世界，那么世界本身便可視為一部計算機(jī)，所有構(gòu)成世界的元素皆是運(yùn)算單位。這樣的話，若要‘計算’并‘干預(yù)’整個世界，則非得使用這個世界之外的元素進(jìn)行。在不知道是否存在其他宇宙的情況下，計算‘整個’世界自然是空談，但我們所謂的世界，充其量也就是可觀測宇宙吧，這可不是整個世界。指不定阿克夏記錄便在可觀測宇宙之外呢。又或者，如果玩膩了時空上的把戲，誰又能保證，咱們所認(rèn)知的世界沒被人動過手腳呢？”

“母體這套也被玩爛了。”

“我說的可是世界層?！?/p>

“地球模擬器那套？你在開玩笑？”

“這可是你先提的。你不是說，我可能是介于上下層世界之間的‘幽靈’嗎？”

岡部現(xiàn)在巴不得拿出什么驅(qū)魔符或驅(qū)除邪祟的祝器堵住它的嘴。

“先打住吧。幫忙探探門外，我們該上去了?！?/p>

“你感覺好多了？”

岡部這才反應(yīng)過來，原來兇真是想幫他分心。雖然一點用也沒有，反倒讓他頭更痛了，他還是違心地點了點頭。

兇真意猶未盡地閉了嘴，一眨眼便消失了。

岡部扶著石碑站起來。

他一直沒搞懂那位兇真是個什么，只知道是被外力植入他腦袋或精神上的東西。如今，還能確認(rèn)它根植于他能夠跨越世界線的部分?；蚴撬旧砜缇€存在。

一開始它只是聲音，后來是眼角的殘影，再后來現(xiàn)了形。

今天那倒影，是它第一次與世界產(chǎn)生肉眼可見的互動。

過去，它能夠融入環(huán)境，身上呈現(xiàn)受到光線照射或是風(fēng)吹拂的樣子，但不會留下影子也不能擋風(fēng)。它能坐在床上而不會顯示壓痕，踩在落葉上而落葉并不碎裂。但它又能穿透空氣、霧和水，讓岡部摸不清它的穿透限制到底是什么?？梢源_定的是，它不會離他太遠(yuǎn)，要是真受到什么阻隔，消失再出現(xiàn)便是。它也還是受重力影響，無法飛，難以在鋼索上保持平衡。

總而言之，世界能影響它，而它無法影響世界。岡部不清楚其中的機(jī)制，也不打算探究。對于他們這種人，人事物只有“是否能為自己所用”的區(qū)別。

不過他還是猜過。阿克夏記錄上留有第一封Dmail，透過那封Dmail，他得知自己未來可能會變成什么模樣。那惡劣的性格和獨(dú)特的世界觀，與那影子可說是如出一轍。

所以他猜，那影子是個純粹的人格。

在那所有不可能都被鳳凰院兇真化為可能的未來，要往過去傳送去除記憶的純粹思維和行動模式，想必是輕而易舉的事。怎么做到的，也許是記錄上提過的視覺重建（Virtual Rebuilding）的其中一種應(yīng)用。

至于目的，也許是為了保護(hù)他，也許是為了保證世界線不因阿克夏記錄而偏移。當(dāng)初他賭后者為多，因此懷疑這影子是未來的他給自己塞的，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又覺得前者為重，那則可能真是伴隨阿克夏記錄一起來的。

這些年，影子都只是在一旁協(xié)助他。雖會抱怨或蠱惑，始終尊重。若不是因為它，來路迢迢，他怕是半途就寂寞瘋了。那家伙的存在，可算得上是他的人格穩(wěn)定器了。

兇真回來了，帶來了壞消息：“有人找下來了?！?/p>

“來得正好?！?/p>

岡部微笑，笑中隱隱透出了狠戾，大有拿這批人開刀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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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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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層后，岡部拆下借來的動力輔助攀登裝備，朝鐵門走去，但才走了沒幾步，便幾乎跪了下去。

兇真有些慌，但也只能不痛不癢地問句：“你真沒事？”

岡部咬牙：“死不了?！?/p>

便跌坐在鐵門旁。

兇真也蹲了下去。

“老兄，你可得撐下去?！彼樕想y得沒有戲謔之色。

岡部知道它的意思。

影子曾告訴他，如果他選的道路行不通，它便會接管他的身體。所謂行不通，便是遭遇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而沒有能力處理，包含昏迷或是失去求生欲。那時，它將覆蓋他救他一命。但之后，他所剩下的也只有命了。

“真到了那時你就放手去吧，反正你也知道接下來怎么做?！?/p>

“我的意思是讓你惜命些。下一條世界線說不定就成了，死在這多冤?！?/p>

岡部苦笑。

“不扯了，還得去找那女孩?！?/p>

“牧瀨紅莉棲？你剛剛不是說，有其他人在協(xié)助她嗎？”

“跟這無關(guān)，這是我當(dāng)初答應(yīng)她的事?！?/p>

事成了，就能見他。

岡部相當(dāng)清楚自己的弱點。這弱點先天無法克服，只能靠他人協(xié)助。他縱橫了半輩子，就只為了這件事向一個人尋求過協(xié)助。

阿克夏記錄之所以能夠跨世界線延續(xù)，是因為在每次寄出Dmail時，都將記錄附上，由接手者繼續(xù)更新，直到寄件者跳線回收記錄。這么做的風(fēng)險其實很大，若收件者在前一個寄件者抵達(dá)前便再次寄出Dmail，則原寄件者跳線的這個事件便會順延。

他這次一口氣跨了這么遙遠(yuǎn)的世界線就說明，中間這些過渡世界線上的“他”要么在自己抵達(dá)前便跳線，要么沒有活到該世界線上的這個時間點，也就沒有載體能承載他，只能不斷順延，直到找到載體或超過順延極限。

這樣的情況會讓他與周遭產(chǎn)生極大的資訊差，也就會在短時間內(nèi)癱瘓他的行為能力。所以他之前盡量避免使用Dmail，而是用時間跳躍來替代。但還是有非使用Dmail不可的時候。就以這次來說，要改變在他出生前就既定的事實，便只能靠Dmail了。

時間機(jī)器一直都不在選項內(nèi)。為了簡化情況，他是不會讓載人時間機(jī)器現(xiàn)世的。

Dmail帶來的資訊落差有幾種方式能補(bǔ)足，最現(xiàn)實的便是抵達(dá)后立刻弄明白情況。例如這一次，他抵達(dá)后便將整個SERN的資料都匯入腦中，也因此才能向兇真說明這條世界線的來龍去脈。

他的腦袋植入過一種精細(xì)得幾乎可算是人工智能的程序，能夠自行過濾大量的資料，處理成他能消化的形式再匯入大腦。這是他從原生世界線帶來的黑科技。也是借由這技術(shù)，他才能在時間跳躍時也帶上阿克夏記錄。一般來說，時間跳躍能帶上的只有記憶，于是他便將阿克夏記錄也放在自己的記憶里頭。不是單純背起來這么暴力，而是更暴力地將大腦當(dāng)成硬盤，直接輸入。

立刻填上資訊差是最直接的方式，但并不是每次跳線后，都有這么龐大的資料庫擺在觸手可及之處。大部分的時候，就算沒法立刻補(bǔ)足，他也不會有立即的危險，但只要遇上一次致命的落差……

這計劃無法承受這樣的風(fēng)險，因此他需要尋要協(xié)助。

他需要一個不會跨線的普通人，來幫他記住被覆寫的“他”所忘卻的事。世界線重構(gòu)時，那人必須忘卻前一條世界線的事，也就才能瞬間適應(yīng)新的世界線，幫他搜集他所無法取得的情報；但那人又不能忘記這項任務(wù)，甚至必須在關(guān)鍵時刻覺醒過去世界線的具體記憶。

無論在哪條世界線上，那人都不能離自己太遠(yuǎn)，必須持續(xù)注視自己。

這就是他非尋求不可的協(xié)助。

挑上牧瀨紅莉棲，既是偶然也是命定。他在過往的世界線曾接觸過她，但從未深交。畢竟她是在記錄上與幾個大分歧點都有著重大牽連的人，就算是他也會好奇。

“你要不要看看現(xiàn)在變動率是多少？她怎么可能還記得。”兇真說。

“那你覺得，她是靠什么在這里來去自如？”

“靠什么……你是說，她，她靠的是你當(dāng)時告訴她的……”

“沒錯。她在那些過渡世界線上，是沒有機(jī)會，也不可能有機(jī)會得到這么詳盡的資料的。至今，她居然還記得這些地下網(wǎng)絡(luò)的地圖和每一道關(guān)卡的開啟方式，連系統(tǒng)的操作參數(shù)都一絲不落……不僅如此，她在大多數(shù)的過渡世界線上也都好好看著我……”岡部瞇眼，“我果然沒錯看，只有她才幫得了我?！?/p>

兇真在一旁聽得毛骨悚然。

未來的岡部，是死纏爛打才求得東洋最權(quán)威的腦科學(xué)兼物理學(xué)家來協(xié)助他開發(fā)時間機(jī)器。這個他，又何嘗不是？只不過不是靠傻乎乎的執(zhí)著，而是坑蒙拐騙。當(dāng)時的那條世界線上，他和牧瀨毫無交集，手上也沒有牧瀨想要的東西或把柄，事急從權(quán)。

他將那時還未如此知名，且對世界局勢一無所知的牧瀨誘導(dǎo)到了SERN。在他的引導(dǎo)下，牧瀨不受察覺地在總部待了三個月，將SERN的大小事都了解了透。

而后他便讓她死了，不然不好收尾。

他在那條世界線上一次也沒見過她。

去見還沒有把握能完全對自己忠心的人，畢竟還是太冒險了。而且就算不靠容貌，她也一定能靠其他資訊在其他世界線認(rèn)出自己。

不長不短的三個月，他算是摸透了她的脾氣。他欠她的這個大人情，她是一定會來向他索要的。換句話說，只要他欠著，便能保證在他還清前，即便趕她走，她都不會走遠(yuǎn)。

“快起來，已經(jīng)過了和塔爾頓約定的時間了！”

回過神，他又跪在了半途。

“……知道了?！?/p>

他扶著墻站起來。

與此同時，前方出現(xiàn)了一隊巡行者。

“該死！”岡部與兇真異口同聲，隨后岡部便感覺到自己丟失了身體的控制權(quán)，迅雷不及掩耳地拔槍先發(fā)制人。

“你下去，這樣我等下也許還能再把身體還你?！眱凑嬖谒X中吼道。

“可我不知道怎么——”

他還來不及說完，便感到自己像被什么砸中了一般，暈頭轉(zhuǎn)向起來，隨后五感盡失。不知多久以后，他的意識才再度接上感官。

映入眼簾的是一地四仰八叉的巡行者和渾身浴血的自己，也不知道那血是誰的。

“當(dāng)然是那群菜鳥的，”兇真不屑道，“好了，身體還你，但經(jīng)過這么一遭——”

“岡部？”陌生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轉(zhuǎn)頭過去，一個男人先是茫然而后驚恐地看著他。

“該死，你怎么還在——”話沒說完甚至直接撲了過來。

重錘似的沖擊波撞在身上，幾乎讓岡部吐出血來。同一時刻，他才認(rèn)出這男人便是塔爾頓，理當(dāng)正要趕去幫牧瀨重設(shè)LHC?？伤栴D此刻卻趴在岡部身上，替他擋下了大部分的沖擊。

塔爾頓往旁邊一滾，大半的衣服便黏在地上，露出他血肉模糊的背部。

岡部支撐起上半身，才看到剛剛自己待著的那段走廊已被炸得面目全非，通往下層展示廳的路也被徹底堵死。

灰燼伴著火星飄落，帶著來自無數(shù)世界線的信息，永遠(yuǎn)散逸。

這就是最后一份阿克夏記錄的結(jié)局。

“這下好了，”塔爾頓嘔了一大口血，“我要是折在這，重設(shè)LHC的工作就又落回紅莉棲那，那巡行者便會往她那跑。你說這可怎么辦？”

“怪老子？”兇真借岡部的嘴反譏，“要不是老子擋下巡行者——”

“怪我，”塔爾頓翻白眼，“沒料到鳳凰院大人視死如歸，執(zhí)意要和一群雜碎在爆炸中同歸于盡?！?/p>

岡部按下兇真：“確實怪我，慌不擇途，又沒看出您的算盤。”

塔爾頓一臉詫異地看著他：“你什么時候又多了人格分裂的毛?。俊?/p>

兇真退下前又搶了一句：“沒力氣就閉嘴保命，我去重設(shè)LHC總行了吧？”

“你省省吧，”塔爾頓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誰了，又交棒了是吧？我救你可不是讓你去送死，你這命是要等紅莉棲發(fā)落的?！?/p>

岡部：“給她發(fā)落重要，還是保她命重要？”

“有時間的話我還真想和你好好談?wù)勥@個問題。知道你對她做過什么之后，我實在……不管了，總之發(fā)落重要?！?/p>

“你——”

“我去調(diào)試LHC，你去引開巡行者。行了吧？”

塔爾頓從身上摸出兩個針筒，一劑給岡部，一劑給自己，兩人片刻后便能勉強(qiáng)起身。

塔爾頓離開前最后說道：“無論你以為自己犧牲了多少，都不及紅莉棲所犧牲的，對吧？那是你要的未來，是你要救的人，是你的決定。紅莉棲無論身處怎樣的世界線，都能安安分分不違本心地過完。是你要跳出這一切，是你拉她入伙的。你所給她的，就只有一個承諾。不要連這種事都失信了?！?/p>

塔爾頓要做的是手動調(diào)整設(shè)置，而遠(yuǎn)端的部分是由牧瀨進(jìn)行。岡部所要做的，便是劫持牧瀨手中終端的定位基準(zhǔn)，讓巡行者誤以為信號輸出端在自己手上，借此引開巡行者。

直到岡部篡改完定位基準(zhǔn)，才意識到影子兇真罕見地沒對塔爾頓最后的言論發(fā)表任何感想，甚至對自己的傷勢都漠不關(guān)心。

“怎么樣？沒什么想說的？”

“我覺得他說得挺好?！?/p>

“你居然同意他說的？”

兇真一轉(zhuǎn)先前的態(tài)度，冷淡道：“何必我同意，你自己也同意?！?/p>

“你也覺得我錯了？”

兇真面無表情：“對我們這種做大事成大業(yè)的，何來對錯？但求問心無愧，不是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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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莉棲從病床上驚醒過來。

“他來了?！?/p>

她抱著身體渾身發(fā)抖，不知是緊張多還是興奮多。

可她現(xiàn)在算是待命狀態(tài)，不能輕舉妄動。她望了一眼終端，見沒有凱文給她的消息，桶子的遠(yuǎn)端調(diào)試也正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稍微放下心來。

這次睡著前她在做什么來著？

估摸著仍是在梳理前世今生的因因果果。

對應(yīng)著前幾個岡部的那些執(zhí)念，無論好壞，終是等到了個結(jié)果?？蓪?yīng)當(dāng)前這位的執(zhí)念，還未曾得到回應(yīng)。從來沒有。

那時，她曾為他拋下一切，只身前往SERN。在他的提示下，奇跡般地在那活動三個月而沒有碰過半個人。

不對，她是碰過人的。只不過每次碰見人，被沖鋒槍捅成蜂窩的下一瞬間，她便會從噩夢中驚醒，發(fā)覺自己依然站著，活得好好的，但全身冒著冷汗，而耳機(jī)中傳來要她改道的指示。

那三個月中，他告訴了她所有SERN的秘密，卻從未談過自己。

逐漸地，她的生命里只剩下他的聲音和腳下的路。再后來，連聲音都消失，只余文字。她不知道自己堅持下來的理由，不過就算出現(xiàn)她放棄的可能性，也會被他撤銷吧。

最后，她的所有，全化為想見他一面的執(zhí)著。他說可以，等事成之后。

她記不得自己的結(jié)局了。也許是被射殺，也許是拷問至死。反正也不是沒死過。都一樣。一樣是一死，一樣沒見到他。

醫(yī)護(hù)室響起了全域警報，將紅莉棲從回憶拉回現(xiàn)實。她抓起耳機(jī)想聯(lián)絡(luò)凱文，卻聯(lián)絡(luò)不上。

打開終端，卻發(fā)現(xiàn)屬于自己這個終端的定位基準(zhǔn)被劫持了。

她立刻反應(yīng)過來，不顧傷勢，翻下床朝當(dāng)前顯示的坐標(biāo)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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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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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人將即便改變了世界線也一定會發(fā)生的事稱為“收束”，例如某些人必死于某些時刻，在那之前則怎樣都死不了。有些人認(rèn)為這是祝福，也有些認(rèn)為是詛咒。

岡部則認(rèn)為，根本不存在收束這種東西。

他認(rèn)為所謂的收束只是統(tǒng)計，是過往累積下來的記錄。沒人知道下一條世界線的情況如何，畢竟從未出現(xiàn)過完全一樣的世界線。因此無論在哪條世界線，他每分每秒都賭上性命活著。

“你在想什么？”

“沒什么，想起幾個以為我現(xiàn)在怎樣都死不了的白癡。”

岡部行過下水道，爬過鐵梯，一步一步，拖著這負(fù)傷的身軀抵達(dá)了地面。

他將門推開一個縫隙，冰冷的空氣竄入，令人打了個寒顫。夜晚的荒原有這么寒冷嗎？他邊思考邊將門整個推開，往外一看他便愣住了。

那是一片積滿了白雪的荒野。

這初春的時節(jié)，他還以為自己起碼能終結(jié)在一點暖意里。

誰知，乍暖還寒呢。

身處地下很容易對時間失去概念。而今時間再度于眼前流動，饑餓感和疲憊感便洪水猛獸般襲來。他走了沒多久，便再也無力將雙腿拔出雪堆。

仰頭，張開雙臂，似乎就要這樣往后躺下，讓雪堆冷卻發(fā)著高燒的自己，直至與之同樣冰冷。

“我快不行了?！彼嬖V兇真。

“我知道?！眱凑嬲f。

“你要接手嗎？”他問。

兇真打量了他一陣，搖了搖頭。

隨后，他又說：“你還有要等的人，我先走一步，不占用你的體力了?！?/p>

岡部累到?jīng)]力氣應(yīng)聲，甚至沒去思考它話中的含意。

接著他便感到腦袋一輕，覺得許久沒這么輕松過了。

前半生，他機(jī)關(guān)算盡，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目標(biāo)奮斗了雖短但滿的一輩子；而后半生，就擠壓在這一閃即逝的兩小時里了。他什么都沒做，卻也什么都做了。

他回顧了一生，也回顧了貫徹整個計劃的那些人。

在下層展示廳里，他匯入腦中的除了SERN在這條世界線所搜集的資料，還有當(dāng)時上層尚未銷毀的阿克夏記錄，以及梯隊系統(tǒng)所攔截到但無法解讀的兩份記憶資料。所以才說那是粗制濫造的時間跳躍，連梯隊系統(tǒng)都懶得理會。

只透過這些資料，是遠(yuǎn)不足以得知他為此做過多少努力的。許多的時刻，許多的信息，尤其是那些最兇險最難以取得的，是不會留在阿克夏記錄上的。但如果只是想一瞥那些人的身影及行跡，這樣便很足夠了。

這些故事，要花上多少個一千零一夜才能說完呢？

經(jīng)不起細(xì)看呀，這一細(xì)看，連他也終于感到疲倦了。

他們都是他，而他卻不是自己。

他曾信心滿滿地以為，自己一定能看到結(jié)局。事實證明，他終究也只是個過渡，如同過去所有的自己。

“境界面上的命運(yùn)石之門（Steins Gate），看來我是到不了了呀……”

曾經(jīng)的他將超越因果的那道坎稱為命運(yùn)石之門，將超越它當(dāng)成自己的目標(biāo)。后來的他不再追求超越因果，只求與其共存，便說自己的目標(biāo)是抵達(dá)命運(yùn)石之門。無論怎么說，這詞也就是個寄托，每個他心中的那道門終究還是不同的吧。

眼角余光似乎出現(xiàn)了什么，他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數(shù)道探照燈的光。接著，是數(shù)十道。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上來的正事，將巡行者從牧瀨身邊引開。如果他被找著，那就失去調(diào)虎離山的功能了。

他掙扎著想起身，卻被一雙手按回地上。

“噓——”

那雙手的主人從他身上搜出正在發(fā)送信號的終端，走到一段距離外的一個窨井口，松手。不久后，探照燈逐漸遠(yuǎn)離。兩人又屏息了一段時間，直到聽不見任何聲響，見不到任何動靜。

“你怎么在這？”岡部首先開口。

“我才想問你這個問題。”她輕觸他的身軀，他便幾乎痛呼出聲，“內(nèi)傷這么嚴(yán)重，哪來的？”

“……下一個。”太蠢了，他不想說。

“你劫持我的定位做什么？”

“塔爾頓說你正在用終端調(diào)試LHC，要我?guī)兔σ_巡行者?！?/p>

她瞪大眼：“LHC明明是桶子在調(diào)試。走的也不是我這個路徑?！?/p>

“桶子？”

“一個外援?！?/p>

她扶額：“哈……想當(dāng)初還是‘你’叫我別相信凱文的鬼話……這下可欠了他大人情了?！?/p>

岡部不解。

她解釋：“我是看到定位被劫持，才找來的?！?/p>

接著是漫長的沉默。

他維持仰躺的姿勢，而她就跪在他的身旁。她一低頭，垂下的長發(fā)便會籠罩他的整個世界。

“紅莉棲？”

“嗯？”

岡部輕聲：“老實說，我剛剛沒有立刻認(rèn)出你?！?/p>

她輕笑：“本人和照片哪個好看？”

不是這個問題。那時，他天天能在監(jiān)視畫面上看到她，也曾遠(yuǎn)遠(yuǎn)地見過她。在他以為再也見不到她的時刻，她卻第一次這樣正眼看著他，令他……不敢對自己承認(rèn)，這是現(xiàn)實。

“本人遠(yuǎn)勝照片?！彼?。

“你是在拐彎抹角說我不上相嗎？”

“你覺得我還有力氣開玩笑嗎？”

她莞爾。

“我倒是一眼就認(rèn)出你了。而且與先前的記憶無關(guān)。”

他挑眉：“你能分得這么清楚？”

“有時可以，有時不行?！彼f，“現(xiàn)在就可以。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只有與這個你相關(guān)的記憶是鮮明的，其他都像是曾經(jīng)聽說過的故事，隱隱約約隔著一層簾子，無法直接代入。就像是她們都隨著其他的你逝去了一般?！?/p>

說到這，她伸出了手。原本是整個手掌，想了想又換成一根手指，輕觸岡部的鼻尖。

“這里不會痛吧？”

“不會。”

他的軀干、四肢、腦袋……哪哪都疼，但指腹輕輕擦過的力道還是能承受的。于是她便描起他的輪廓。描多了，對他居然還有些止疼的效果。

“你不冷嗎？”岡部問她。

她搖頭：“你呢？”

“感覺不到了?！?/p>

“你活不了了嗎？”她有些失落。

“很難。我估計LHC的事要到明天才會搞定?！?/p>

“是嗎……”

“我累了。而且交代在這也挺好的，你看。”

他讓她看看四周，看看天空。

這是個萬賴俱寂的晴朗夜晚。天空萬里無云，一切景物都失去了原有的顏色，染上星光。他們身處一座緩丘的制高點，周圍有些頂著雪的樹叢，從樹叢間望出去，能眺望一整片的銀白雪原。

“我之前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無法向你兌現(xiàn)承諾?，F(xiàn)在，也終于能放下心了?！?/p>

紅莉棲沒說什么，只是微笑。

他們就這樣對視了幾秒。

而后，她的嘴角滲出血來。

“咳……咳咳！”

岡部愣愣地看著她背過身去，咳起血來。

“對不住……我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她喘氣，斷斷續(xù)續(xù)說道。

岡部壓下劇痛坐起來，抓住她的雙肩穩(wěn)住她：“你什么時候——”

該死，是槍傷。他居然忘了。

他掀開她的大衣，看了一眼，又蓋回去。

她笑道：“我還以為，能撐得比你久?！?/p>

他說不出話來，只是舉起有些顫抖的手，想要碰觸她的臉。她握住他的手，貼在臉上，閉上了眼，像是在呵護(hù)什么彌足珍貴的事物。

血順著他的另一只手流到身上，明明熾熱，卻令他徹骨寒冷。

他許久沒這么害怕了。危險的對手只會使他充滿斗志，驚險的瞬間更是讓人熱血沸騰?？山翊危膶κ质亲约?。

是他害的。是他讓眼前的這個人傷成這樣的。

無關(guān)過渡，無關(guān)必要的犧牲，無關(guān)能不能撤銷。

他就是難受。他就是讓眼前這個人難受了。

他的愿望是成為普通人。原來這愿望不必等到下輩子就能實現(xiàn)。在他死前，他終于真切地活了一次，感受到平凡的快樂與痛苦。

他哭了。

咬牙，嗚咽，渾身顫抖著。

紅莉棲想替他擦眼淚，卻抹了更多的血在他臉上。她只好放棄，輕輕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聊表慰藉。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qiáng)止住抽泣，破涕為笑。

他拉著她躺下，一起看星星。

他不斷輕撫著她的頭頂，她身上唯一碰了不會疼的地方。而她側(cè)躺著靠在他的臂彎，不看星星，反倒一直盯著他瞧。

“累不累？”

她點點頭，似是沒力氣再說話了。

“那睡一會吧，天亮了叫你。”

她思考了一下，便順從地閉起眼。

他將她擁入懷。

第一道晨曦灑下時，她已冰冷。

他依然抱著她，緩緩摸著她的發(fā)。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撩起她的一縷發(fā)絲輕輕一吻，便閉起眼躺倒在地。

生死一線時，遙遠(yuǎn)的彼岸似乎傳來一絲雜音，在邀請他前去。

他婉拒了。

他的故事，就該終結(jié)在這條世界線，這個積滿了雪的荒原。

這次，他不再拋下她，而是隨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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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