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浮生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呼出一口氣，“這破地方也太危險了?！彼ь^看去，一點陽光都沒有，除了黑還是黑，都不知道這里的魔族是怎么活著的。轉過一條小路，眼前豁然開朗，想不到魔域還有這種地方，山明水秀不說，滿眼的陽光和郁郁蔥蔥，春風拂面，連呼吸都帶著清新的花香，一下子讓他仿佛回到了自己在妖族住的地方。

肚子發(fā)出抗議，出了那個魔族給自己安排的住處，他跑了這一路，都沒來得及找點什么吃的果腹。

不遠處現(xiàn)出了一處建筑的輪廓，應該可以進去找點吃的吧？

“小家伙，你是哪里來的？”

“嗯？”羅浮生抬首四顧，沒找到說話的人在何處，只覺那道聲音很是沙啞，就像很久沒開口說過話一樣?！澳闶侨耸枪?？”

“我跟你一樣?！?/p>

“跟我一樣？你是妖族？”羅浮生暗自觀察著室內(nèi)的環(huán)境，沒什么特別的，也沒有可供藏身的地方。

“你餓了?！?/p>

“呃……是?！?/p>

“我也是。”

“你這兒看起來也沒有吃的?！?/p>

“有的?！辈恢诤翁幍娜税l(fā)出了嘶啞的笑聲，雖不難聽，但羅浮生還是不禁皺眉。

“不信，你看?！?/p>

羅浮生下意識地轉過身去，見身后的建筑墻面突然開始一點點消失，露出來的是山洞一角，那角落里雜亂堆積著好些不完整的骨架，有的還掛著碎布。吸了吸鼻子，羅浮生確認，是魔族。他瞪大了眼睛，這個躲起來的人吃魔族？想想那個畫面，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接著建筑其他的地方也開始消散，他發(fā)現(xiàn)之前看到的青山綠水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同樣籠罩在黑暗下的荒蕪，角落里那堆骷髏依舊顯眼，甚至散發(fā)出了強烈的血腥氣。

難道這人連同族也要吃？“可是我又沒什么肉?！?/p>

黑暗中的一對眼睛看著羅浮生身上若隱若現(xiàn)的原形，“小家伙，你爹可是姓肖？”

“……是。”羅浮生遲疑地應了。

“他還活著嗎？”

“……他老人家已仙去。”羅浮生觀察著，想找個出口跑掉，可這四面都是封閉的，自己來時的門也沒了，只剩堅固的石壁，這些石頭也是黑色的，材質瞧著特殊?！澳恪⒛闶恰彼匆娏撕诎抵幸坏谰薮蟮奶撚?。

“你看見了?！?/p>

一只巨大的爪子朝他迅猛探去，羅浮生拔腿就跑，背貼上了石壁，好涼！那爪子上散發(fā)著奪目的金光，在他眼中放大。

羅浮生瞪著的眼用力閉上，身上不覺痛，沒有被攻擊。他睜開眼，一個黑乎乎的背影正擋在他和那爪子之間。

黑影隨手一揮，就在羅浮生身后的石壁上開了一道裂口，“走。”口氣聽來不容置疑。

羅浮生盯著黑影，小聲道：“你打得過他嗎？”眼見著那口子開始收縮，石壁跟活物似的蠕動著，要補好缺口，羅浮生猶豫了一下，跳了出去，“你小心啊！我外面等你！”

“沈嵬?！蹦侵蛔ψ硬仍诹说厣?，“不，你不是，你是誰？”

黑影反問，“你想離開這兒嗎？”

“你要放我走？你敢嗎？”

“想來世上沒有我不敢之事?！?/p>

“你想要什么？”

“你身上的，神血?！?/p>

金色虛影張開翅膀，占據(jù)了整個石壁空間的上方，扇動一下，整個空間都開始震顫，“好狂妄的口氣，你是半妖，給你，你也承受不起?！?/p>

“或者，交出你的妖丹，你自己選?！?/p>

“昔日沈嵬都不能奈何我，你憑什么？”

三個小時后，羅浮生只覺自己肚子都要餓扁了，只見不遠處那座黑漆漆的石山持續(xù)搖晃了好一陣，滾滾塵土中，那道黑影走了出來，看起來沒受什么傷的樣子，羅浮生跑了一段，到了其面前，朝那還在轟隆隆震響的石山望去，沒發(fā)現(xiàn)之前同自己說話那個大妖，問面前的黑衣青年，“他呢？”

“走了?！?/p>

“走、走了？”羅浮生吃驚不小。那大妖的傳說他小時候聽過的，竟不知是被關在了魔域里?！安皇?，他怎么走掉的？”

“飛走的。”

“我怎么沒看見？”

“失血過多，變小了?！?/p>

“你干的？”

“不是餓嗎？帶你去吃飯。”

“那個……你是誰?。俊?/p>

“沈巍?！?/p>

“你比他還厲害？”羅浮生指著石山方向。

“我只是一個小妖而已?！?/p>

羅浮生摸著肚子，沒太聽明白，算了，餓死了，吃飽了再慢慢想。

“你怎么也在魔域？”羅浮生在酒樓大堂一張桌子邊坐下，“我都不知道這么近的地方就有酒樓，你對這里很熟嗎？”

“二位，本店不對外開放?！?/p>

沈巍手腕翻轉，亮出一枚玉玦，又很快收起，方才出言的掌柜行了一禮便退下。

“想吃什么自己點?！?/p>

“妖族的食物也有？”

“你點，有。”

點好了菜，羅浮生沖坐在旁邊的沈巍擠擠眼睛，“這里看起來很貴，我出來的時候沒帶錢。”

“不用你付?！?/p>

菜一道接一道很快就上來，羅浮生餓得狠了，拿起筷子來，還記得道：“動筷子哦?！焙芸焖统缘脙扇墓牡?。

沈巍沒動，捻了捻指尖，殘留的血跡有點黏膩。

“你不吃嗎？”咽下一大口食物，羅浮生問。

“不餓?！?/p>

?

魔域里是黑暗的，尤其是在如此靠近中央?yún)^(qū)域的地帶，加上起了霧，以羅浮生的修為，能看清周圍十米內(nèi)的東西就是極限了?！拔覀冞@是要去哪兒？”他沒有靠沈巍很近，也不敢離遠，那身黑融進暗色里就找不見了。他自然也不知道，自己二人是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就從魔域北部來到這腹地的。

“這是出魔域的路嗎？”一陣冷風刮過，羅浮生冷得打顫，走在前面那道背影看起來卻一點事都沒有。他加快腳步跑著跟了上去，拽住了沈巍的袖子，老實說他并不完全相信這個人，也許只是身為同族憑嗅覺在判斷對方對自己是否有威脅，得到否定的反饋后選擇了暫且相信。

沈巍停下來，羅浮生緊跟的步子往前一竄，撞到前者背上。羅浮生揉了揉撞疼的鼻子，“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訴我這是去哪兒？”

“你來魔域之前，沒看過地圖？”

“我看它做什么？我又沒打算住這兒?！?/p>

又走了一會兒，沈巍蹲了下來。

羅浮生四下里看看，這里跟一路上有什么不同？但他還是跟著在一旁蹲下。他盯著沈巍手上憑空出現(xiàn)的容器，那種有點熟悉的金色妖氣包裹之下，是一小團跳動的火焰。

不時他便感應到漆黑的大地之下有無數(shù)道氣息在向二人腳下匯聚，周圍溫度驟降，已經(jīng)到了零下，他僵硬地挪動腳步，挨近沈巍，雙手拽住了后者的胳膊，“這是、妖族的禁術，對吧？你要復活誰？”拽著沈巍胳膊的手因為那團小小的火焰里爆發(fā)出的威壓不受控制地顫抖，沈巍不得不強行抽出自己的胳膊，握住羅浮生的雙手，“別怕。”

那只手本是冰涼的，傳遞過去包裹住羅浮生的力量卻是溫暖的。

火焰脫手，懸浮半空。

羅浮生面露擔憂，“這不是誰都承受得了的?！?/p>

沈巍仿若未聞，一只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另一只手中涌出黑氣注入那團火焰。

上空的黑暗出現(xiàn)了空洞，團團密不可分的黑云疾速旋繞成卷連接向那團小小的火焰。四周迅速升溫，火焰開始疾速顫動，強風平地而起，火焰反而越燒越旺，如有生命一般越來越盛，從只有一個指節(jié)那么小簇，變作碗口大，還在不停向外擴張。

短短兩分鐘后，火焰已竄上二人頭頂上空，映出大片火光。

沈巍將羅浮生攬進懷里，“害怕的話，就閉上眼睛?！?/p>

沒一會兒，鬼哭狼嚎聲四起，兇厲又凄慘。

羅浮生并沒有閉上眼，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害怕，他只是不明白，沈巍為什么要帶自己來這里。

那火焰的赤紅中竄出一道藍芒，似是人形。羅浮生這個角度看不完全，本能地感到恐懼，下意識抱緊了沈巍的腰。

紅與藍交纏，光芒照亮了其下方圓十數(shù)米的范圍。

羅浮生側頭，惶惑地喚了聲沈巍，后者道：“恰好是你而已?！?/p>

羅浮生不解，但他發(fā)不出聲音來，他看見了近在咫尺的沈巍眼中跳動的赤火，那火焰是在自己身上燒起來的，他覺得自己本該覺到痛，因為沈巍還抱著自己，那種溫暖的感覺還在，所以沒覺到疼。眼前人的模樣變得模糊，意識徹底劃向深淵前，他開口道：“是你啊?！彼[約看到眼前人露出了笑容。他想，也許這樣，也不錯。

他聽見了沈巍的心跳聲。

在他身體脫力的時候，沈巍依然抱著他。

?

羅浮生在清脆的鳥鳴聲中睜開眼，感覺自己睡了很久。看到邊上站著的人，他垂下視線，面上不悲不喜，“小和尚頭發(fā)都這般長了?！?/p>

桌子倒地發(fā)出巨大刺耳的響聲，遲瑞雙手離桌之后極為短暫地愣了一下，這桌子真重！原本坐在旁邊的人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灑落的湯水佳釀之類一滴都沒有濺上那人的西裝。那人眼都沒眨一下，讓原本陪坐著斟酒說笑此刻震驚地縮在一旁的鶯鶯燕燕們出去。

門自外面被關上，遲瑞大步跨近那人身前，絲毫不客氣地扯住其胸前的領子，“你什么意思？你知道我為了車皮花了多少錢?！?/p>

“你覺得現(xiàn)在還有多少客戶會用你那些過時的布？把廠打包轉手才是更好的選擇?！毖矍暗娜丝粗t瑞眼里的怒火，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明凈，像個不經(jīng)世事的少年，遲瑞這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生生卡在了喉嚨口，憋得臉都紅了。

人手臂一伸，繞到遲瑞背后摟住他的腰。

沈巍已然代表他和人家簽訂了合同，該賣掉的不該賣掉的都被賣掉了，已然如此。隨著那只手在遲瑞脊背上哄孩子似的輕拍，遲瑞漸漸平靜下來。

“賣了個好價錢，夠你再開兩個那樣規(guī)模的廠，不過我想，你應該已經(jīng)沒有興趣了?！?/p>

聽到了室內(nèi)的一點動靜，門口的肖依然抽出一根煙放進嘴里，點燃，指尖夾煙，吐出一陣淡淡的白色霧氣。

一包煙快見底，身后門響，一身西裝依然一絲不茍的人走出來，沈巍掃了一眼垃圾桶頂端快溢出來的煙頭，目光跟平時一樣，溫和至極卻不帶任何溫度。不過已然足夠熟悉他的人還是能看出，此刻他的心情還不錯，看來是吃飽了。

“久等?！?/p>

聞言，肖依然眼中的冷意沒有任何掩飾，“下次有事忙，不必叫我一起?！?/p>

沈巍語氣認真，“你是說，你想一起？”

肖依然舌尖劃過干澀的唇瓣，“從來禍從口出，小巍還是把這句話好好地放進自己心里?！?/p>

沈巍抬手，拿掉肖依然指縫間的煙，捻熄，“好，我改。”

肖依然以一個輕佻的動作挑了一下沈巍的下巴，“無所謂?！?/p>

沈巍低頭，勾起嘴角，眼鏡遮去目光，“神尊還沒有下落嗎？”

“沒有?！毙ひ廊坏氐?。

樓梯快走完的時候，肖依然站在最后一階上，側回首看沈巍，“以后，就交給你了?！?/p>

“這會是個糟糕的決定?！?/p>

肖依然轉過頭，剩下的話沒有說出來，如果可以，他想把浮生也托付給沈巍，只是那未免強人所難了，況且還有那么點微不足道的私心覺得，所托非人也不一定。

兩人朋友一般走在夜晚行人漸少的街道上，肖依然道：“有時我會懷疑，你究竟修的是不是無情道?！?/p>

“曾經(jīng)有人說，無情的終極是有情，但我至今還未領悟。”

“因為你沒有愛過一個人。”

“像你一樣？”

肖依然神色淡淡，“倒也不必如我這般?！?/p>

“你是在害怕？”感覺到肖依然的顫抖，沈巍動作減緩。

肖依然點燃一根煙，但想了想還是熄滅了，沈巍對好惡的表達往往是直接的，他不喜歡身邊的人抽煙。肖依然知道身后的人醒著，他們都是絕對不會完全信任別人的人。

“你有做過什么讓自己后悔的事嗎？”

“沒有?！鄙蛭〉穆曇粢廊皇撬氐?，世上很難有什么事能讓他動容。

一個人如何行事，做什么選擇，旁人本就沒資格置喙。

肖依然翻身跪著，居高臨下看著沈巍，只用肉眼的話，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神情。

“答應我，不要傷害浮生?！?/p>

沈巍不禁失笑，“族長大人您這未雨綢繆也太早了點，他才幾歲？”

“答應我?！?/p>

沈巍微笑著連連點頭，并沒有放在心上，自己以后還待不待在族中都不一定，跟羅浮生應該不會有什么交集。

肖依然手掌按上沈巍肩膀，用到近八成力的時候，手下的人就變得動彈不得。他其實驚訝多過于壓制性的威脅意味，沈巍成長得太快了。他手下力道放松，唇俯到沈巍耳畔，“是不是什么都不能讓你害怕？”

沈巍當真仔細地想了想，“沒有。”

肖依然手輕柔地撫上沈巍脖頸，“是啊，即使將要害袒露，你依然冷眼旁觀著，也輕易掌控著局面。對，這就是你的道。但愿，你能一直如此?！?/p>

沈巍反而沒有這種愿景，這是一件順其自然以待水到渠成的事，他和他的道一直并肩而行，彼此牽引，去往它該去的地方。

熱氣來至沈巍耳后，“繼續(xù)嗎？”唇掃過后者的長睫，這雙冰冷的眼睛闔上時，眼皮輕顫，一樣是脆弱的。沈巍的皮膚很白，嘴唇的顏色也很美，還有一雙什么都映不出依然能教人淪陷的眼睛，一個半妖會有的所有的惑人特質，他都有，同時兼?zhèn)淠ё鍙姶蟮牧α扛?，教人欲罷不能。

“神尊會不會想殺了我？”

“怕？”

“不，很期待。”

肖依然張口咬著他的耳垂，扯了一點距離才松口。

不知是因為些許吃痛，還是什么別的原因，沈巍眼中的冰冷突然褪去，迸射出在他眼中非常少流露的噬人的侵略意味，嘴邊的笑意卻溫柔得像要滴出水，“不要胡思亂想，族長大人?！?/p>

“哦？”是嗎？自己方才有流露出意圖？

沈巍抬手捏住肖依然的下巴，很輕，像一枚羽毛撫過的力度。

肖依然動了動，避開了他的手。

沈巍說，“人的欲望，是一種、有趣的東西，但當它顯露的時候，就會變得丑陋?！?/p>

肖依然凝視著沈巍的眼睛，想要看懂里面真實的東西，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即便用上精神力，也探察不出痕跡?！澳氵@根冰雪化來的弦，真想它也有斷裂的一天，我看不到，有些可惜?！?/p>

天就要亮了，開著窗，肖依然倚在窗欞上，夾著煙沒有點，望著窗外的眼神有些黯然。“我想，是不會再見了?！?/p>

“他如果不是在躲你，就能再見?！?/p>

肖依然感到肩上被披上了自己的外套，臉上表情變得難以捉摸，他沒有回頭，只是望著漸漸亮起來的天。

沈巍在窗戶另一側的墻上靠著，側頭看了肖依然一眼，這么沉靜得近乎是一潭死水的人，跟夜晚的那個人很不一樣，沈巍身上帶了不能算傷的傷，就跟打過一架似的，當然，對方只會比他更嚴重。只是此時的肖依然太安靜了，仿佛連最后一程的生命也在搖搖欲墜，他此刻手肘撐在窗邊寂然得就像一塊石頭。但沈巍依然很難理解，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

“想抽就抽，沒關系?！?/p>

“算了，索性就此戒了，反正也沒多少時日可抽了?！?/p>

“至道在前?！?/p>

“道心已死?！?/p>

沈巍皺了眉。

“別人的事，不理解就不理解，即便是我，你也不必思慮，我知你道心堅定，很好?！?/p>

“不爭，怎知到不了呢？”

房間里有什么嗡嗡震動的聲音響起，兩人第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那是肖依然的手機，那里面總共就三個聯(lián)系人。

肖依然蒼涼的眼里生出一絲惶然，還潛埋著一種沈巍不理解的期待。

手機在幾上持續(xù)震著，肖依然沒動，沈巍道：“不接嗎？”他沒去感應究竟是不是肖依然等的那個人，無論是不是，也該由肖依然自己第一個知道。

震動沒停，看來對方也挺執(zhí)著。

肖依然慢慢地走過去，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一樣。他看到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時，眼睛突然變得很亮，那種渾濁的東西被幾分悵然取代，還有什么別的，但沈巍不知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