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開端是一種純粹的經(jīng)驗，也可以說是一種仍然沉默著的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的特有意義現(xiàn)在首先必須得到純粹的表達。”

這句在胡塞爾《笛卡爾沉思與巴黎演講》中道出、被梅洛-龐蒂多次引用的話意蘊深遠，它不但表明了現(xiàn)象學拋棄形而上學的理論預設，直接通達作為原初開端之實事的決心，同時也揭示出如何去除遮蔽、讓實事自行展現(xiàn)的困難。這一困難直接導致如何通達和言說直接經(jīng)驗的悖論處境。梅洛-龐蒂在接受現(xiàn)象學發(fā)掘初始境域這一要求后，也與其他現(xiàn)象學家一樣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這一悖論處境中。但是，他哲學居間、綜合的特征內在地賜予他走出這一悖論處境的動力和希望。

哈貝馬斯在《后形而上學思想》一書中認為20世紀西方學院哲學形成了四種思潮，即分析哲學、現(xiàn)象學、西方馬克思主義和結構主義。在這四種思潮中，梅洛-龐蒂就棲居了三處。這在現(xiàn)代西方哲學史上無疑是一種非常奇特的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反映出梅洛-龐蒂哲學涉及的范圍是廣泛的，研究方法是多樣的和復雜的。不過，涉及范圍的廣泛性卻無損于他思想的深刻性。盡管從已發(fā)生了巨大和深刻變化的社會和文化處境來看，梅洛-龐蒂的時代似乎離我們已經(jīng)很遠了，但他那些獨特的關于知覺、身體、可逆性等方面的思想?yún)s仍然活躍于人們的思考中，構成他哲學基本特質的那些東西，如對確定性的放棄、反本質主義、多種研究方法的結合等在當代哲學語境中還在不斷得到回應。他的哲學是富有生命力的，他的許多著作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哲學史的經(jīng)典文獻。但是，另一方面，也由于他的哲學呈現(xiàn)出這么多的面相，涉及面廣，前期、中期和后期的思想變化看起來也很大，他的哲學是否具有某種內在的線索就成為人們關注的問題。

可以說，從梅洛-龐蒂哲學發(fā)展歷程的維度上，對梅洛-龐蒂的表達思想作一個全面深入的研究，是非常必要的。我們結合梅洛-龐蒂的哲學來說明這一點。根據(jù)大多數(shù)梅洛-龐蒂研究者的觀點，梅洛-龐蒂的整個哲學生涯呈現(xiàn)出三個可以區(qū)分的階段，即早期1939—1945年，其間主要著作為《行為的結構》和《知覺現(xiàn)象學》；中期1946年始至20世紀50年代中期，主要著作為《符號》、《世界散文》、《意義與無意義》、《人道主義與恐怖》、《辯證法的歷險》、《意識與語言的獲得》。晚期大約自20世紀50年代末至他1961年5月猝然去世，尤其是最后三年，主要著作為《可見的與不可見的》和《眼與心》。在他的作品中，《知覺的首要地位及其哲學結論》的主體部分是梅洛-龐蒂于1946年就他的知覺現(xiàn)象學思想在法國哲學學會作的一次演講報告，對他的早期思想而言具有總結的性質，對以后的思想則在某種程度上作了預示，而就早期和中期的思想的關系而言則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作為論文集的《符號》最早由伽利瑪出版社于1960年出版，收集的多為中期作品，但有幾篇和前言作于1958年之后，應歸為后期作品。從思想的內容和性質上來看，早期以知覺現(xiàn)象學的思想最為顯著。中期以索緒爾的結構主義思想的介入為主要標志，其著述從內容上看，主要涉及三個方面，即政治問題、語言與表達問題、哲學與社會科學的關系問題。后期主要為他的存在論思想。但是為人們普遍知悉和關注的是他的早期和晚期，這大概是因為他早期的現(xiàn)象學思想于二十世紀上半葉在作為顯學的現(xiàn)象學的運動中具有顯赫的地位，而他晚期“肉”的存在論思想則由于其新穎而成為亮點。相比較而言，他的中期思想在人們的印象中似乎要暗淡得多。這或許在于，他的中期思想從表面上看來更多地具有吸收和改造索緒爾語言學觀點的特征，以至于給人獨創(chuàng)性不是很強的印象。同時，梅洛-龐蒂中期關于表達的思想還讓許多人有這樣的印象：它們應該在美學的、藝術的或者語言的范圍里加以討論。產生這些印象自有其道理。但是這不能讓我們有這樣的認識：他的中期思想相較于他前后兩個重要的哲學領域——現(xiàn)象學與存在論是不重要的，是可有可無的。筆者認為，梅洛-龐蒂中期關于語言和表達問題的思想有著許多獨創(chuàng)性的地方，尤其是他的言語現(xiàn)象學思想。同樣重要的是，他這一時期對語言和表達問題的關注不是偶然的，他對結構主義語言學的興趣對于他的現(xiàn)象學和存在論的思考也絕非是外在的，相反，他中期關于語言和表達的思想是內在于他的理論需求和發(fā)展的，與前后融貫一體。簡言之，產生于知覺現(xiàn)象學初始困境的表達問題是梅洛-龐蒂整個哲學的一條關鍵經(jīng)脈，貫穿了其哲學思考的總歷程，是他的哲學思想發(fā)展中的一個內在動力。

在國外學術界，對梅洛-龐蒂的整個思想歷程按照某個線索加以追述的嘗試不乏其例，如通常的觀點，認為從前期到后期經(jīng)歷了身體到肉的演變。或者如丹尼爾·托馬斯·普里莫茲克在他的《梅洛-龐蒂》一書中所說的那樣，梅洛-龐蒂的意義理論是一個可以讓人們“把他的著作理解為一個連貫的整體的理論”。狄龍（Martin C.Dilllon）在《梅洛-龐蒂的本體論》一書中則從本體論出發(fā)推演梅洛-龐蒂的哲學發(fā)展，即從后向前推，把本體論視為他前期思想出現(xiàn)問題的最后解決，認為前期已暗含有本體論思想的萌芽，本體論只是一種自然發(fā)展的結果。這些考察是很有見地的。但筆者認為這往往對他的中期思想兼顧不夠，這倒不是說無法涉及。

而對于梅洛-龐蒂的表達思想，眾多的研究者只是將其視為他思想的一部分，僅在研究他關于語言、藝術、歷史等方面的思想時提及。如史蒂芬·普里斯特（Stephen Priest）在他的《梅洛-龐蒂》一書中，詹姆斯·伊迪（James M.Edie）在他的《梅洛-龐蒂的語言哲學：結構主義與辯證法》一書中，加里·麥迪遜（Gary B.Madison）在他的《梅洛-龐蒂的現(xiàn)象學》一書中，等等，都在探討梅洛-龐蒂關于語言的思想時討論了他關于表達的觀點?！赌锼埂っ仿?龐蒂：在現(xiàn)象學和結構主義之間》一書的作者詹姆斯·施密特（James Schidt）和其他人在探討梅洛-龐蒂的歷史觀時涉及了他的關于表達的思想。眾多的學者研究梅洛-龐蒂的藝術觀時也都會涉及他的表達思想。但這樣做在有其自己的道理時明顯有不足之處。比如，如果將表達現(xiàn)象置于與之密切相關的語言這一課題下探討，而不是相反，從表達現(xiàn)象出發(fā)探討語言，這根本無法符合梅洛-龐蒂的言語現(xiàn)象學思想，因為根據(jù)這一思想，表達現(xiàn)象是比語言更為原初的現(xiàn)象。另外，這樣的安排和格局，將無法深入表達這一課題是自不待言的事，其最大的缺陷在于無法從根本上說明梅洛-龐蒂極其關注表達現(xiàn)象的原因。

國內學術界對梅洛-龐蒂哲學可以說已經(jīng)探討得很多了，這些探討涉及他的知覺現(xiàn)象學理論、身體理論、存在論、他哲學曖昧性的特征等，不過缺乏的卻是對他的整個哲學歷程進行全方位思考的工作。而對他關于表達思想的研究也是不多的，有關聯(lián)的很少，有也主要是在美學和藝術的角度對他的表達理論進行探討。這樣的視角不足以說明梅洛-龐蒂表達思想對于他哲學的意義，也不能夠說明梅洛-龐蒂的表達思想在現(xiàn)代哲學語境中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