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 @九兩米??

小陸在醒來的早上聽到蟬鳴，這才意識到夏天已經(jīng)來了很久。

天氣逐漸炎熱，好在旺田家里草木茂盛，還有一棵大樹，除了正午，早晚的時辰也并不覺得難熬。

因為被要求靜養(yǎng)，小陸這兩天一直就在床上躺著。旺田給他搭了個床上可以用的簡易小桌子，每天早上趁著涼快，把飯菜做好，藥煎好煨在爐子上，到了時辰就端進來個小陸吃。

“表姑，你就別掙扎了，鼻子一捏，眼睛一閉，咕嚕一聲就吞下去了，”郭小漁把盛著黑漆漆的藥的碗放在小陸面前，一副大人模樣，“真是，這么大的人了，怎么吃藥連我都不如呢~”

小陸嫌棄地看著郭小漁：“那你嘗一口。”

郭小漁猛甩頭：“我才不要，我又沒生病……這個藥聞著就好難喝，又酸又腥。”

誰說不是呢，小陸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怕不是裴殷故意整他，才把藥弄得這么難吃。

“喲，喝藥呢？”旺田撩開簾子進來，語氣一聽就是來看戲的。

小陸瞪了他一眼，撇著嘴：“你外面農(nóng)活那么多不去忙，特地回來看我喝藥？閑得慌?！?/p>

“多有意思啊，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陸俠士，最怕的是喝藥。”旺田笑著坐在小陸旁邊，端起那碗藥，“需要我?guī)湍隳蟊亲硬?？?/p>

“不用?！?/p>

“別客氣啊，小漁不會笑你的?！?/p>

到最后，小陸還是被旺田捏著鼻子灌下去那一碗藥，難喝得讓他忍不住干嘔，眼淚汪汪地惡狠狠地瞪著旺田。旺田只是笑，然后從衣服兜里掏出個油紙包，將一顆蜜餞塞進小陸的嘴里，酸酸甜甜的蜜餞沖淡了嘴里的苦澀，焦躁的情緒又平復(fù)下來。

?“??！我也要吃！”郭小漁在一旁吵著，旺田也給小孩子嘴里塞了一顆，叮囑他吃完要去漱口，然后睡午覺。

知了又在院里的樹上響了起來，吵得小陸心煩，不自覺地又開始皺眉。

旺田用手指輕輕戳了下那皺起的眉心：“覺得吵？我去捉?！?/p>

“不用了，天怪熱的?！?/p>

“沒關(guān)系，一會兒就捉到了?！?/p>

旺田笑笑，拿了網(wǎng)出去，郭小漁對于這種活動最感興趣，也跟在后面出去了。小陸的床挨著窗戶，靠在床頭正好能看到父子倆在院子里忙來忙去的身影。旺田眼神好，身手也靈活，一揮就網(wǎng)下來一個，被郭小漁伸手捏了去，特地跑到窗前來給小陸看。小陸捂著耳朵直說吵，郭小漁就笑呵呵地把知了丟進雞棚當加餐。

一大一小在院子里忙了一會兒，網(wǎng)了兩三個，噪音小了些，兩人也都出了一身的汗。夏天洗澡十分方便，像小漁這種沒長大的小孩子，直接脫得光溜溜，舉著胳膊在樹下一站，用院子里曬溫的井水從脖子往下沖一遍，擦干后回涼快的屋里，最是舒爽了。

玩夠了的郭小漁自覺爬上床和小麥一起睡午覺，旺田沒著急沖洗，回屋來把小陸吃完藥和飯的碗拿去洗了，又把臟衣服搓了出來，晾在院子里，才準備沖個涼休息下。

旺田站在院子里脫衣服，脫到一半突然回頭看，果然發(fā)現(xiàn)小陸在看他，頓時覺得有些害羞起來。磨磨蹭蹭半晌，突然開口問道。

“你要不要，也沖個涼？”

“??？”小陸迷茫，“我身上還有傷，不能洗吧?！?/p>

“但是每天光拿帕子擦，你很難受吧，”旺田尋思了下，“正好今天該給你身上換藥了，我?guī)湍愫唵蜗聪础！?/p>

旺田回屋把小陸抱了出來，放在葡萄藤架子下的石凳上，又去仔細鎖了院門，提了兩桶曬溫的水回來。旺田平日里本就光著膀子，現(xiàn)在只要脫了褲子就行。褲子脫了一半，抬眼就看見小陸直直地盯著自己，又默默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他。

小陸忍不住發(fā)笑，揶揄地說：“你害羞什么，大家都是男人?！?/p>

旺田輕輕哼了一聲，把褲子甩到一邊，在胯間圍了塊毛巾才轉(zhuǎn)過來，不服輸?shù)乜粗￡懀骸昂?，別光說我啊，那你準備穿著衣服洗？”

小陸笑意一僵，清了清嗓子，不再看旺田：“那你轉(zhuǎn)過去?！?/p>

“為啥，反正大家都是男人。”旺田得意一笑，“你坐著不方便脫吧，要我?guī)兔Σ?？?/p>

“你想幫忙就直接動手，問我做什么?！毙￡懝首鞯ǖ爻端闪艘聨?，似是不在意。

于是，一個人害羞變成了兩個人別扭。旺田反思了下原因，大概是因為小陸的婦人裝扮才把氣氛搞得如此尷尬。他伸手輕輕拉下對方已經(jīng)松開裙帶，扶著對方站起身褪下衣衫和褻褲，露出白得發(fā)光的皮膚，和纖細修長的腿。

旺田盡量不去看對方隱私的位置，不經(jīng)意抬眼時瞥見小陸偏過去的微紅的側(cè)臉。

“你臉這么紅？”

“熱的?！?/p>

那更應(yīng)該洗澡涼快下了。

只是這微妙的氛圍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兩人就不得不將心思放在更大的挑戰(zhàn)上。

旺田第一次給小陸換藥，揭開紗布時臉色就變得很難看。長長的刀傷十分猙獰，有些已經(jīng)粘住紗布，輕輕一扯就會帶起沾血的結(jié)痂，疼得小陸倒吸一口涼氣。

“看著讓人心疼……”旺田一邊輕輕揭掉紗布，一邊往傷口上吹著氣，試圖讓對方舒服一些，“我在想啊，像我這么皮糙肉厚的，這傷要是在我身上就好了，一定好得很快?？蓱z你身上沒有幾兩肉，還要遭這種罪。”

“說什么傻話呢。”小陸看著旺田的發(fā)頂，對方正在給自己大腿上的傷口換藥。

“是，反正我人傻嘛，總說傻話?！蓖餃厝岬匦π?，拎著條帶水的帕子給小陸擦洗腿，小心翼翼避開傷口的位置。小陸膝蓋的一側(cè)有一處結(jié)痂的傷口，小小的，圓圓的。旺田忍不住用拇指輕輕摸了摸?！斑@是……？”

“裴殷釘釘子的地方?！毙￡懙氐?。

“……很痛吧？”

小陸想起那日活生生痛醒，喊也喊不出來，如同案板上的魚，垂死掙扎卻無法躲開的絕望，微微打了個冷戰(zhàn)。

“還好，我能忍?！毙￡戄p聲說。

話雖這樣說，可旺田還是看出了小陸眼中的抗拒。他不禁想起裴大夫那日說的話。

拔出釘子，重塑筋骨……那種痛苦，他不忍想象。

旺田手上沒停擦洗的動作，隨口換了個話題：“你和裴大夫很久之前就認識了嗎？”

可惜這話題似乎選的不太好，小陸沒有立即回答他。旺田看著水珠順著小陸的小腿肚流下來，默不作聲地用帕子給他擦洗白中帶粉的腳。

“不想說的話就算了?！彼槢_著小陸笑笑，“別勉強自己?！?/p>

小陸抿著嘴，慢慢開口說道：“大約是兩三年前吧，具體記不太清了。那個時候……我姐姐病了?！?/p>

旺田有些驚訝地看著小陸，這是他第一次聽小陸提起他家人的事情。

“總之，我?guī)е奶幥筢t(yī)，好多大夫都說是不治之癥，治不了。后來，陰差陽錯遇到了裴殷，他們都說他只喜歡醫(yī)治疑難雜癥，所以我去求他給我姐姐看病，用我的頭發(fā)換了一次他看診的機會，”小陸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他看過之后，只給了我四個字?！?/p>

“哪四個字？”

小陸苦笑了一下，說道：“不值，不治?！?/p>

旺田很驚訝，不知該說什么。小陸自嘲地笑了笑，接著講下去。

“當時我很生氣，痛罵他是庸醫(yī)，他冷嘲熱諷了我一番，我就帶著姐姐走了?！?/p>

“……所以，你后來對看大夫這么排斥，真的是裴大夫的原因？”旺田問道。

“也不全是。”小陸搖搖頭，“我以為裴殷覺得這病不值得他動手。所以離開那里后繼續(xù)找大夫。大概是關(guān)心則亂，遇上了庸醫(yī)竟然也沒分辨出來，砸進去了所有錢財，最后才得知那庸醫(yī)竟然什么都沒做，放任我姐姐在痛苦中去世，至此落得個人財兩空的下場，又因為禍不單行，一路慘兮兮的帶著小麥逃亡。”

對方的手微微抖著，哪怕講故事的語氣再云淡風(fēng)輕，旺田卻依然覺得小陸深陷懊悔，無法釋懷。他輕輕握住了對方的手，小陸感受到旺田的安慰，漸漸平靜下來。

他看著旺田的臉，認真問道：“如果是你，又當如何？是散盡家財，只為了多留必死之人一時一刻，還是讓她安安靜靜地走，讓活著的人好好過日子呢？”

“我——”

旺田剛想說什么，大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有人喊著旺田的名字。旺田一邊回應(yīng)外面的人，一邊將赤身裸體的小陸抱回屋里躲一躲。

小陸剛換了藥，還沒纏紗布，不能穿衣服，只得先找件衣服披著，靠在窗戶旁看旺田招呼突然上門的客人。

來的是個憨厚老實的中年男人，身邊還帶著兩個年輕的小幫工，小陸在窗戶后看著他們交談了一番，然后打開了牲畜欄的門，讓那些人將豬和牛羊全趕走了，又搬進來幾個竹籠，將那些雞鴨盡數(shù)抓走。

小陸震驚地看著院子一點點變空，所有的家畜一只不剩，只有看門護院的黃狗還在。幾人又交流了一番，那男人遞給旺田一袋子錢，滿意離去。

旺田仔細收好錢財，去屋里尋小陸，只見小陸坐在床邊，眼睛泛紅，怒氣十足地看著他。

“這幾日我倒是忘了追問，我在裴殷那看病吃藥的報酬，他到底是怎么管你要的？”小陸低聲質(zhì)問，聲音都有些顫抖。

旺田笑了笑，走到小陸面前：“吊著命的是奇珍異獸做的藥丸，打進去的釘子是北國冰封的玄鐵所制，光是這兩樣，傾家蕩產(chǎn)我也付不起?！?/p>

“所以呢？”小陸的聲音抖的更厲害。

旺田將小陸的兩只手握在掌中：“他只要我賣掉田地，和所有的家畜，無論賣了多少錢，只將這兩樣錢給他即可?！?/p>

“所以，”小陸的語氣中帶著驚恐，“你，就連賴以生活的田都賣了？”

“是。”旺田堅定回答，毫無猶豫，“對我來說，這代價并不算重?！?/p>

“怎么不算重！”小陸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郭旺田，你，你是個農(nóng)民，你靠著什么過日子你不清楚嗎？你要拿什么養(yǎng)活小漁，你還拖著我這個累贅，我和小麥，我……”

小陸語無倫次，越是著急想罵，越是說不清楚。泛紅的眼睛里一顆一顆落下淚，砸在旺田的手背上。

“我是你什么人，你要管我死活……你怎么不干脆讓我去死。”

小陸到底還是哭了出來，掩面大哭，連同舊日的委屈和今日的懊悔，一起融在止也止不住的眼淚里。

旺田不說話，只是將人抱住了，微微偏頭親了親那頭紅色的軟發(fā)。

被爭執(zhí)聲吵醒的郭小漁，小心心地躲在床幔后面偷看，看著親昵相擁的爹爹和小陸，若有所思地閉上了眼。

很吵，也很安靜。

是夏日的知了很吵，此起彼伏，一刻都不停歇。

是那些空蕩蕩的牲畜欄安安靜靜，沒有雞鳴鵝叫，沒有豬哼牛吟，饒是旺田，也突然覺得這個家里死氣沉沉。

而死氣沉沉的原因之二，是小陸貌似正和他鬧別扭。

郭小漁心思敏感，也察覺出兩個大人之間氣氛不對，小心翼翼的不太說話，實在憋悶了，就出去找李興庭玩。

李興庭沒去鎮(zhèn)上的學(xué)堂讀書，他對念書不感興趣。恰巧村里最近來了個戰(zhàn)場上退下來的老士兵，一桿長槍舞得極好，李興庭一天三回的往人家院子里跑，厚著臉皮拜了師，每天舞刀弄棍，十分勤勞地練功。

郭小漁坐在墻頭，看李興庭一臉汗地在樹下反復(fù)練習(xí)一個招式，思緒卻飄了很遠很遠。

“喂，想什么呢，一句話都不說。”

綁著紅布頭裝長槍的細長木棍在郭小漁眼前晃了晃，試圖把人召回魂來。

“唔，沒什么……”

“嘖，騙子?！崩钆d庭哼了一聲，甩了下膀子，端起“長槍”繼續(xù)練那一個動作，“你這幾天一直都不太對勁，我早看出來，還以為你會主動和我說?！?/span>

郭小漁嘆了口氣：“真的沒什么啦，就是，表姑和爹爹好像吵架了。”

“??？”李興庭這回有些驚訝了，“郭叔叔脾氣那么好的人，你表姑看著也很溫柔啊，不像是能吵架的樣子。”

“說的就是啊，”郭小漁無語望天，“可能跟你爹娘那種吵架不太一樣吧，就，他們明明也有在好聲好氣的說話，可……總是覺得哪里不太對。家里安安靜靜的，好悶，他們這樣還不如干脆吵一吵呢?！?/span>

李興庭撇了撇嘴：“還是別了吧。你知道村東頭的楊家吧，聽爹娘說，楊家的叔叔嬸子三天兩頭的吵架，大家都去看樂呵，如今都快成笑柄了。有一次我撞見他們夫妻倆在田里吵架，吵著吵著就廝打起來，他們那小女兒就在田里哭，渾身臟兮兮的都是泥巴，兩口子也不管他，甚至還要拿她出氣呢?！?/span>

郭小漁惆悵的聽李興庭講完，稍微代入了下自己，覺得實在是慘，還是不要吵了。

“話說回來，興庭哥，我們都是娘生的，對吧……”

“啊？”李興庭的長槍不小心戳在了地上，他震驚地望著郭小漁，“不然呢？你在說什么胡話呢，被太陽曬傻了？”

“沒什么，沒什么……”郭小漁連忙尷尬擺手，“就是，你看那些已經(jīng)成親的大人，不都是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嗎……兩個男人也可以嗎？”

“當然不行吧，男人又不會生孩子，怎么傳宗接代啊。”李興庭表情復(fù)雜，“喂，不要說這么奇怪的話啊。”

“那如果，如果感情很好呢？”

“我和你感情好不好？”李興庭無情反問。

郭小漁無語沉默。

果然還是算了。郭小漁訕笑著撓了撓臉：“哈哈，是有點奇怪對吧，還是不說了?！?/span>

李興庭狐疑地看著郭小漁，郭小漁趕緊換了個話題，兩人又聊起郭家院子里的那一小片西瓜地和十分高大的向日葵，期盼著什么時候可以享受到美味。

旺田給院子里的菜地澆了水，拍了拍角落的那幾個瓜，聲音清脆，應(yīng)該是可以吃了，便摘了下來用桶吊進井里鎮(zhèn)著。

他起身洗了把臉，偏頭看見窗戶旁的小陸。對方正坐在床上逗弄小麥，引導(dǎo)小孩子在床上翻身趴爬。傍晚的陽光被葡萄架分割得細碎，落在臉上如星火一般。

那人正因為孩子的憨態(tài)和掙扎笑得溫柔，卻在注意到旺田的目光后收斂了笑容，緊閉著嘴避開了目光。

旺田深吸了一口氣，去廚房里端藥出來，進屋遞給小陸。剛想說兩句調(diào)笑的話活躍下氣氛，對方已經(jīng)從善如流地接過碗，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旺田照例從兜里掏出蜜餞要給他，小陸卻搖了搖頭。

“留著給小漁吃吧?！?/span>

“吃完再買，藥太苦了，嘴里不難受嗎？”

旺田柔聲哄著，小陸卻始終垂著眼，一臉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

明明之前哄他喝藥都要半天，吃蜜餞的時候開心得眼睛都會微微彎起，如今卻是這幅客氣又冷冰冰的模樣。失去了某種樂趣的旺田十分低落，接過空碗后并沒有著急離開。

“還在生氣呢？我和你解釋了呀，田只是轉(zhuǎn)讓給了李大哥，雖然不能直接拿收成，但他家里那么一大片田，幫工也會有不少工錢的。還有那些牲畜，到時候總有辦法再買來崽子，從頭養(yǎng)起就是?！蓖锏吐曄職獾睾逯￡懀爱吘鼓悻F(xiàn)在生病，需要隨時有人照顧，現(xiàn)在賣了我也輕松些，有時間看護你——”

眼瞅著自己越說小陸臉色越差，旺田知道自己又踩了雷區(qū)。心中懊惱之余多生了些許煩躁，他不懂為什么對方就不能坦然接受呢。

“我也不知道你是在折磨自己，還是在折磨我。”旺田站起身，語氣里有一絲不悅，“至少我之前沒有后悔過……坐太久會累，你再躺會吧。我晚飯喊你?！?/span>

男人說完話轉(zhuǎn)身出了屋子，小陸僵了半晌，抬眼望著房門，臉上盡是懊悔與自責(zé)的神色。

郭小漁晚飯前回了家，背上還背著個小竹筐，滿滿當當，沉甸甸的，壓得郭小漁腳步艱難地挪進家門，有氣無力地呼喊著“爹爹救我”。

旺田正準備做晚飯，聞聲趕緊出來。

“李嬸非要給我裝這一簍子讓我背回來，可沉了……”

郭小漁滿頭大汗，坐在地上直喘粗氣。旺田翻了翻竹簍里，半只新殺的雞，一條熏肉，還有些曬干的野菜和些許點心。

“這么多好東西，你也好意思拿？”旺田挑著眉毛問道。

郭小漁委屈巴巴地回答：“李家四哥哥今日從鎮(zhèn)上回來了，帶了些點心給我和李興庭，湊巧又說李叔叔要殺雞犒勞四哥哥，非要我拿半只回來給表姑燉湯補身體，還特地叮囑你莫要放太多補品在雞湯里，虛不受補。我拒絕無效，李興庭讓我以后好好報答他?！?/span>

旺田笑著搓了一把郭小漁的腦袋：“等你回報他，得多少年往后了。這人情我曉得還，去洗手，我鎮(zhèn)了西瓜在井里。”

小孩子高興地一蹦三尺高，高高興興去洗手洗臉，回來就看見綠皮紅瓤的西瓜一牙一牙地擺在盤子里。郭小漁伸手就要抓來啃，旺田輕輕擋了一下，讓他給小陸端一份進去，但是別提李家今天送東西的事。

郭小漁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挑了兩牙大一些的給小陸端進屋。

小陸看見郭小漁，臉上露出笑意，伸手把郭小漁輕輕拉到身邊來：“放假就成天撒歡的跑，鳳先生安排的功課你可別忘了?！?/span>

見小陸對自己的態(tài)度一如往常，郭小漁心里松了一口氣，自然而然地與他親昵起來：“我都記著呢，今天李家四哥哥還考了我功課，我都答上來了，他還獎勵了我鎮(zhèn)上買的點心，我背回來好多，一會兒拿給你……吃……”

郭小漁一高興，忘了爹爹不讓他說的事，雖然他不懂為什么，還是小心翼翼抬眼看了下小陸的反應(yīng)。

小陸臉上笑意未減，將郭小漁手里的盤子放在床上的矮桌上，拿了一塊瓜塞給郭小漁。

“你爹爹人緣好，朋友很多，他們都很照顧他……也很照顧你。”

郭小漁啃了口西瓜，十分認可地點了點頭，又歪著頭想了想，說道：“可是爹爹其實對他們也很好。李叔叔家的地，爹爹每年都幫他們照料，替他們省了好多工錢呢。還聽李嬸說，好像我爹對李興庭也有救命之恩，具體什么事……我記不清了?？傊恢弊屛矣浿?，人要將心比心，知恩圖報，有來有往。這樣人活著才順暢，才不孤單?！?/span>

郭小漁一口氣說了一大段話，終于停下來喘了口氣，又啃了兩口西瓜。他見小陸一直不說話，想起自從家里賣了田和牲畜，小陸一直郁郁寡歡的模樣，試探性地問道：“你和爹爹吵架了嗎？”

“……”小陸有些遲疑，搖了搖頭道，“沒有，為什么這么問？”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感覺好像哪兒不太一樣了。”郭小漁抹了把嘴，“我爹爹人有點傻，你別和他一般計較，他嘴笨的很。表姑……雖然你不是我真的表姑，連表叔都不是……但是我很喜歡你，也很喜歡小麥弟弟……你不要生爹爹的氣，好不好？”

小陸眨了眨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替他擦掉嘴邊的水漬，讓他把另一塊也吃了。

大約是下午那場對話把旺田也氣狠了，一直到睡前，旺田都沒有和小陸直接接觸過，送飯送藥，打水洗臉，都是郭小漁幫的忙。郭小漁小小的心里有著大大的惆悵，只希望這樣別扭的日子早點過去。

迷?？偙缺飷灥暮茫鸫a迷茫還能找鳳先生答疑解惑呢。

夏季天氣多變，白天還是艷陽高照，半夜卻下起雨。小陸在夢中聽見風(fēng)聲雨聲，夢見自己抱著小麥孤立無援，他們信賴的屬下，他們曾經(jīng)的朋友，還有他最愛的姐姐，一個接著一個棄他而去，留他在風(fēng)不避雨不遮的破廟中充滿惶恐地躲避搜捕，只有懷里的嬰兒是他唯一的慰藉。

可是后來，夢里出現(xiàn)了另一個小孩，清亮爽朗的聲音喊著“他在這里”，接著一雙寬大溫暖的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替他理順凌亂的頭發(fā)。

那男人說要帶他回家。

小陸緩緩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在哭，哭得枕頭都濕了，半掩著的窗戶外雨大如幕，竟是真的下雨了。

有人伸手擦掉了他眼角的眼淚，小陸偏過頭，是旺田坐在床邊。

“做噩夢了？”旺田輕聲問道。

小陸恍恍惚惚，沒有回答，卻問道：“你怎么沒睡？”

旺田苦笑了一下：“我也做噩夢了。夢見你……算了，你睡吧?！?/span>

那人起身要走，卻發(fā)現(xiàn)小陸抓住了他的衣角。

“陪我躺一會吧?！?/span>

旺田有些驚訝，但沒有猶豫太久，扶著小陸往床里面挪了挪，自己側(cè)身躺在了外側(cè)。

兩人臉對著臉，幾乎可以感受到對方溫?zé)岬暮粑?，他們這樣直直地看著對方，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

“做了什么夢？”旺田低聲打破了沉默。

小陸長長的睫毛扇了扇，朱唇輕啟：“夢見了我姐姐……夢見漏雨的破廟里，只有我和小麥。神佛不管，明尊不救，孤苦無依?！?/span>

“不是個好夢，還是早些醒來的好?！蓖锱擦伺差^，往小陸那邊靠近些，“醒來了，就會發(fā)現(xiàn)，小漁也在，我也在，很多人都在?！?/span>

簡簡單單幾句話，勾的小陸眼淚又往下落了兩滴。

“上次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散盡家財留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和趁早放棄，讓活著的好好過日子，你怎么選？”

旺田看著小陸的眼睛：“我不知道，說實話，這真的很難。但是我相信那一刻如果來臨，我自然會有答案，而且，一旦選了，我就不會后悔。”

旺田抬手擦掉小陸的眼淚，又靠過去了些，兩人額頭抵著額頭。

“小陸……薩卡，這次我選了你，我不后悔。你要相信，我不會平白無故讓一家子人陷入無法生活的窘境?！蓖锫曇羲粏?，一字一字地敲著小陸的心，“可我并不是神佛，神佛救人不圖回報，但我有私心。”

小陸抬眼迷茫地看著旺田。

“私心……？”

旺田目光掙扎，他緩緩牽起小陸的手，放在唇邊輕輕落下一吻，又按在自己跳動著的胸膛上。

“我對你有所隱瞞，自私地期望你能成為一個普通的人，和我一起過著普通的日子，擁有平平淡淡，卻順遂滿足的一生?！?旺田緊緊抓著小陸的手，“一輩子?！?/span>

小陸的掌心下，一顆充滿活力的心臟正在劇烈地跳動著，激烈的頻率帶著他自己的心也不受控制地跳動起來。

普通，平凡，寡淡，這對曾經(jīng)的他來說，是多么美好又遙不可及的詞匯。

如今，有人將這種生活擺在了他的眼前，似乎唾手可及。

小陸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眼淚一直流，旺田擦也擦不完，于是旺田抬起小陸的下巴，將溫柔的吻落在那源源不斷涌出眼淚的眼睛上，落在被淚水染得發(fā)咸的嘴唇上。

對方迷茫又驚訝，低聲開口：“可我是男人。”

旺田又輕輕吻了對方的唇，蜻蜓點水。

“我知道?！蓖镎f，“可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這顆總是因你而起伏不定的心，該怎么辦才好?！?/span>

這一次，小陸閉上眼，仰頭獻上了自己的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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