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三年五月一日）

當(dāng)日本舉行舜水祭典之際，一時(shí)考古學(xué)者，頗有所辯質(zhì)，以研究舜水之真價(jià)?？紦?jù)駁難，則有菊池仙湖1、稻葉君山2二君。仙湖固稔知彰考館之藏物，君山亦為編輯舜水全集者。吾人遠(yuǎn)在大陸，弗克躬往蓬瀛，以尋先哲遺徽。雖見其片言只字之關(guān)系先哲者，亦且珍若百朋，而遺言遺籍，坐令其零散于海天萬里，不一事搜求，斯其罪憾卒無窮期也。 仙湖與君山相辯者數(shù)端，茲要輯于下，冗雜之所，略之弗著也。

（一)湊川之碑陰記

菊池氏之言曰：“朱舜水紀(jì)念會趣意書有曰：‘先生沒后，光國之建碑于湊川也，鐫以先生所撰之《楠公3論贊》，于是尊王大義，炳乎明于天下?！钦Z也，余甚疑之。余以為德川時(shí)代?，義公?為其幕府三家?之一，大書特書，題足利幕府?時(shí)代稱為逆臣之楠公墓石曰：‘嗚呼！忠臣楠子之墓?！鹜醮罅x，始賴以深播于人心，非盡舜水撰《碑陰記》之力也。余嘗讀雨宮氏《吐血奮斗錄》?，田中系平之養(yǎng)子菊次郎者，為乃父建碑訪雨官氏，述乞碑記于福地櫻癡?事。雨宮氏曰：是烏可者？以堅(jiān)[艱]深文字撰墓志，使誦而聽之，余且不解，讀之者當(dāng)什九不之解也，究奚益乎？偉哲如水戶先生1?者，其志楠公墓也，僅書‘嗚呼！忠臣楠子之墓’八字，俾婦孺亦知所感奮興起焉，今余亦仿之，題曰：‘天下之系平?！驆u觀櫻花者，誰復(fù)讀櫻楠居士之文章者，茲鐫以‘天下之系平’五字，則摩挲短碣，樵父牧童，亦將感于斯矣！據(jù)此則勤王之精神，其所以深入乎人心者，有非徒賴乎舜水之楠公論贊者矣！讀舜水之文，而感奮興起者，維新以前11，具漢學(xué)素養(yǎng)之士，固不乏入；然元祿之世12，楠公蓋棺之論，得以大定于天下者，決非因刻舜水論贊之故也。余按楠公論贊，即舜水應(yīng)加州家13之囑而作者，雖刻于楠公碑陰，實(shí)出偶然。此文不載于行世之舜水文集，而載于水戶藩所集舜水文集之外集，義公于舜水在世時(shí)，曾亦屬其作楠公碑文，不幸碑文未就，而舜水遽辭世歸道山去矣，因取其為加州家所屬作者刻之。由是以觀，義公不僅以舜水為賓師而敬之，且有以深憫其孤忠者，則謂依舜水之文，顯楠公之忠，寧謂其憫舜水之孤忠，而借以顯楠公之忠也。”稻葉氏則曰：“仙湖君之解釋，未必為義公意志之全體，觀于躬事建湊川碑之義公侍臣佐佐宗淳者，與安積、中村二人之覆函，知義公本意，不僅龂龂于憫舜水之孤忠已也?！毕珊?fù)引舜水《與入見傳1?書》中有云：“稱謂題之于石，則愚智之人，未讀碑，先看題，舉目見之，故更宜斟酌之”，謂普通墓表尚且如此，況湊川之碑1?耶？以自護(hù)其說焉。 嗟夫！舜水先生抱種族大痛，流離顛沛，而安南，而日本，投荒萬里，泣血天涯，未嘗一日忘中原之恢復(fù)也。曠世哲儒，天益于艱難險(xiǎn)阻中成之，此其學(xué)為何如者，夫豈勤王一事所足征其蘊(yùn)而揚(yáng)其光耶？然日本得其學(xué)之一體，已足鞏其邦家，蔚成維新之治，吾人而篤念前哲者，則所以挽人心頹喪之風(fēng)，勵操心持節(jié)之氣，其必在先生之學(xué)矣！然則二氏之論，豈足以榮先生者，矧二氏之辯意，又非在榮辱先生也歟！

（二)舜水乃明室遺民

此次紀(jì)念會趣意書中，有“自舜水歸化而人江戶之水戶第，于今適二百有五十年矣”字樣，頗惹起極強(qiáng)之抗議，卒易為“自立于日本保護(hù)之下”字樣。厥后二氏于此亦有所爭辯，而菊池氏以先生為明室遺民，乃持之尤力者也。菊池氏之言曰：“外交志稿抔記有舜水歸化。夫歸化云者，雖有種種解釋。今則移籍他國者，謂之歸化。舜水固非移籍日本者，且非仕水戶義公者，蓋亡國之遺民也。今人遽稱之為歸化，豈舜水之志哉！舜水居我日本，書札文牘必冠‘明’字于其姓字，自見招于水戶義公以來，其于致日本人書中，稱日本必曰貴國，述自己必曰漂零異域，托蹤外國，讀舜水文集及舜水行述者，類能見之，而義公且題其墓曰：‘明征君子朱子墓’。嗚呼！此豈歸化者哉？稱舜水以歸化人，甚非所以敬舜水也?！钡救~氏則辯之曰：“歸化法未定以前之歸化人，多為大陸之亡人，古者阿智使臣[主]、都加使主1?率七十縣之民歸化日本，弓月君1?率百二十縣之民歸化日本，皆被驅(qū)于大陸之亡人，由半島越海而來者也。鐮倉之時(shí)1?，圣一國師1?、佛光禪師2?，同為宋之亡人；而林和靖21后裔，始售鹽瀨之饅首；元人陳宋敬22，今于小田原猶存外郎之藥鋪。斯雖微末，要以示此等亡人之托生于吾國也。而吾國歷代所持之政策，則以容護(hù)彼等之內(nèi)心自由為要，俾真有蓬萊神山、世外桃源之感。舜水以種族之痛，淪落天涯，自矢為明室遺民，其于歸化之意，又果何所于矛盾也。慶安23四年，舜水上長崎奉行（日本古代官名）書，有一節(jié)云：‘古者君滅國亡，自其卿大夫以及公子卿大夫之子，義當(dāng)不死者，皆出奔他國。所至之國，待之有五：太上郊迎2?，賓之師之，其次廩餼2?臣之，畏彼國之討則歸之，有罪則逐之。載在典冊可稽。未有不聞不見，任其自來自去者。倘貴國念忠義之不可滅，慨然留之，亦惟瑜一人而已，此外無一人援以為例。且瑜世守忠貞，家傳清白，讀周公孔子之書，不識南蠻天主之教，況敝邑與南蠻，相去萬里，更無可疑。若蒙收恤，瑜或農(nóng)、或圃、或賣卜、或校書以糊其口，當(dāng)不煩閣下之餼廩也。’是明居吾國版圖，以避滿洲壓迫，已符于歸化人之要素，而于末節(jié)則又明認(rèn)如以上要求，若不見容，則暫留長崎，編管何所。從來歸化人，類皆如此，而獨(dú)于舜水不謂然耶？”菊池氏則謂稻葉為誤解文意，反駁之曰：“舜水以他國待亡命人凡有五法，其一法即為‘餼廩而臣之’，后段又有‘不煩閣下之餼廩也’一語，則其非歸化日本也，彰彰明甚。而稻葉君以該氏文中之‘惟閣下裁擇而轉(zhuǎn)達(dá)之執(zhí)政，或使瑜暫留長崎，編管何所，以取進(jìn)止；或附船往東京交趾，以聽后命’，遽釋為已認(rèn)以上要求，如不見容，不得已暫留長崎，編管何所，武斷孰甚。歷史之根本材料，當(dāng)以當(dāng)事者之記錄言說為主，以余所知，舜水終為明之遺臣也?！? 嗟呼！先生不幸生遭國亡種夷之痛，乃轉(zhuǎn)徙辶段

UP主注：原文是“辶+段”這個(gè)字實(shí)在是打不出來

[遐]方，避地海外，以為卷土重來之計(jì)，間關(guān)萬里，日向鄉(xiāng)關(guān)泣血者，豈得已哉！而數(shù)百年后，人猶不諒其衷，反以歸化誣之。使先生而歸化也者，神州雖云淪陷，尚有汗顏茍活之地，則黃冠草履，遁跡深山，未嘗不可以送此余年，滿洲與日本奚擇？而必越海以赴之哉！甚矣，稻葉氏之誤也！使無菊池氏出而辯白，孤忠勁節(jié)，反有乞憐異族之嫌，先生身后之冤，無窮期也，不其痛歟！ （未完） 未署名 《言治》月刊第1年第2期 1913年5月1日 未見續(xù)篇。

——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