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夢囈(另:青年詩人的臨終回憶)
難以呼吸的深黑的潮水,寒冷,瑟縮的緊閉的子宮。故鄉(xiāng)的溫暖的汁液。
他不安地守著窗戶。
一個身影總是闖入,頷首的片刻她沉思的樣子令他回憶。
那時他稀里糊涂地上了火車,卻選中了唯一正確的站臺。
前世的聲音引導他。
他的決戰(zhàn)是光榮而隱秘的:在孤島上的沙灘,唯二的規(guī)則的制定者。他離開的時候,那人赤裸地被陽光曝曬。
如今,她的闖入,令他驚惶。
——竹編的蛇會有恨意嗎?
思念是它的力量。
日落了,一條孤單的河,受傷的木桶里她在自己身上垂釣。
領(lǐng)你的孩子,到河邊來。他叫什么——
沒有名字的野鴿子,筑巢在我門外的細枝——你聽過嗎,一位隱秘的女詩人的名字?
他心里一緊,水再次淹沒他。凝重的微濕的顏料,深綠的膽汁,純白的,陶瓷的畫布上的下沉,在中間的幽深的孔——他腹部神圣的溝壑——摸著它,若要沉睡的話,我居住在這里,一個故鄉(xiāng)的谷倉。
?
火車仍在前行。
玻璃窗模糊了。他跪在淋浴室,水從額前的發(fā)絲上滑落。
鏡片上落滿水珠,提醒他有關(guān)一場大雨的回憶。山坡上全是被淹沒的作物——他和父親,須發(fā)盡白地站在谷倉旁,海浪高過他們。
遠離故鄉(xiāng)的人漂泊在海上,窮孩子的灰船白船,遺失在歸家的路上。
列車是永恒的。
他剛來到這里的時候,選中的車站的白墻中間,古老的銅像浸透了淚水。
列車是永恒的。
它帶來的顫抖的文字,散落一地:短命的車站,將崩潰于瞬息,茍延殘喘的車站選擇你。
在曝曬的陽光下,它青銅的身軀變得柔軟。
我的手輕易地穿過它。它倒下的時候像一片羽毛。
?
你愿做,牧羊人嗎?在濃霧的清晨鉆入令我迷失的森林——我會握住繩子的另一端。別松手。
——你也一樣。
——迷宮的心臟處,恢弘的樂聲——愛所缺失的艱深的音樂讓你忘記握著繩子的手。那天下午每個家庭為他撐起深紅的帷幔,國王向一只鳥的生命里隕落。
我愿將羊群趕下大海。
——將世界還給石頭。
——火還給火,青稞一直是它自己。
黑暗中隱秘的手掌在傳遞,指向眾神點燃炬火的山岡。馬群奔向銅鼓,一萬個長城在遷徙的遠方,被突然凍結(jié)。
我為何與背離家鄉(xiāng)的人為伴。
再過一天,我恐怕要變成雕塑。然而你來了。伊甸園里永恒缺失的肋骨。我降生在殘缺里:一只腳仍在土里,拔不出來。死在路上的花,成了春天遺失的嘴唇。
——和碗里的土豆,那些溫暖的骨頭。
美麗的,腐敗——劈開的月桂與杏仁的苦香。最后的山頂?shù)臐u紅的葉,秋的靈魂,秋的排泄。
——一切都在飛速地旋轉(zhuǎn),唯有你寧靜地微笑。
告訴我,雪花真的是雪花嗎?
每一處巖石的細粒,洞穴中閃爍著偉大的礦物的光芒——列車仍在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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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向深夜里的窗,微涼的,盛夏的江風。模糊的窗,布滿灰塵的淡綠的網(wǎng)格——他用筆戳它們的空隙。另一種空隙,柔和的白色的織物,能擠下一個手指。
他的床邊,唯一的昏黃的光源,將衣柜龐大的陰影漫上屋頂。溫熱的臉,辛勞的飽滿的紅棕色的面頰——更大的光源,一個沉默的太陽,看向他——
無所顧慮的黑暗中的游戲,織物與絨毛的微塵里他幼小的呼吸——在更深的簇擁的空間里,子宮還在沉睡。
來自舊世界的詞匯,掩埋在地下。我從哪里來?
他的手滲出汗珠。
沉重的黑色檀木放在膝上,每過一個路口,我惶然地輕輕說話。
這是,他仍陌生的故鄉(xiāng)。
銅像立著的地方,三年前一個午后的拱門,被磚泥封鎖。
白色織物的外面,溫熱的紅棕的臉,在膝上。我擠出一根指頭,碰到紅棕色的手心。
古老的瓦罐,曾裝著淡藍色的臉。
我看到它時已成碎片——
溫暖的頭顱伏在地板上,瓦罐回到仍是陶土的年代。
在涌動汁液的群山,是一方滑落的沙土——
晦暗的手,禁錮在熄滅的黃昏里的銅像,消散的顏色。
凝固的陶土存放在靜默里。
?
他身下深綠色的潮汐,月亮模糊地升起在處子之夜。歸鄉(xiāng)的王,行走在秋之影子顯現(xiàn)的無端的遠處。
他只是,貼上他的唇。
不想熱烈地占有,未熟諳的盛夏的山岡,干涸的沒有歌聲的井。
銅像仍在正午的光輝里,他叫不出沉重的名字,鼓脹的,他艱難托舉著故鄉(xiāng)的谷倉——
他粗獷的農(nóng)具,嵌在地里,那個冬天遺留的碩大的根莖——他的鋤,掘入微濕的盛夏的泥土。
他降生在貧瘠里,明晃晃的窗外的草原。
他的啼哭奪走一節(jié)列車清晨的注視。
——沒什么。
不久前他下了車。
感染著情緒的拱門,幾年前銅像還在這里。
——就這樣吧。
一車的目光,為了護送他,都暗淡了。他記得他降生在銀白色的浴盆。私密的黑夜里,你舔舐般的幽靜的期許。過了太久,在銅像依傍著被封鎖的拱門的時代里,他才意外地明媚地決意了。
窗外是那么美。
在他誕生的深夜,雨和雪,輪流落在窗上。
沒有聽覺的,荒誕的,小小的頭顱。那么稚嫩,遲鈍。只知道啼哭——
他懂得辛勞嗎——間歇的喘息的肺,被寒意轟擊著,溫熱的新翻的土地,種子伏在上面。更熱烈的微小的水系,他聽得見。
一顆濡濕的金色的卵,順著她的脖頸滑落,在她晦暗的大衣的口袋——無限深地滑落,直到浮上水面,張著圓嘴的金魚將它吞下,像吞下一個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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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現(xiàn)身,令我惶恐。
故事也到了該終結(jié)的時候。離頂部只有幾十厘米地最上鋪,他醒來的時候晨光冰涼,霧氣氤氳。
該結(jié)束了。只要看向窗外,深陷在雪地里的列車,冰晶凝結(jié)了一層又一層,在明滅。
明滅的光流浪在封存他的冰窟里。
只要,用他虛弱的手輕輕撥開。窗簾僵硬成熬過冬天的楓葉。他告別銅像的時候,被封存的拱門裂開一道縫隙。
閉塞的黃昏的路口,他最后一次沉重地自言自語。
我想念你豐盈之山的饋贈。
我還是陶土的時候,孤單的河上粗獷的無人知曉之物——我稀里糊涂地來到這里,你溫暖的淚,流到我腹上,粘膩的。
——回到我之中來。
難以呼吸的深黑的潮水,寒冷,瑟縮的緊閉的子宮。故鄉(xiāng)的溫暖的汁液。
正確的車站,在那里。環(huán)繞著沙漠的慘白的森林里,隱隱地傳來了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