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大車店 作者：賈維岳 ?1992年我身無分文回到北京，借宿在老丈人家。一家三口擠在九平米的小屋內(nèi)。岳父母早已去世，妻弟看我們回來極不情愿接受我們。但是，當他還穿著開襠褲時我就來到了這個家，再不情愿也不敢直說，只不過經(jīng)常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甩咧子。 面對著流光溢彩，燈紅酒綠的北京，我感覺那樣的陌生，城市的飛速發(fā)展已經(jīng)沒有我兒時的樣子了。這就是我的出生地嗎？我茫然了。親人的白眼，生活的壓力我無所適從。坐在二環(huán)邊的綠地上，看著急馳而過閃爍的車燈，妻勸我＂咱們還是回西安吧＂＂不，我就不信諾大的北京沒有我們立腳的地方＂ 為了生計我四處打工，微薄的收入支撐著一家人的生活，供養(yǎng)著女兒上學。 93年春季我在中科院電子所負責河北地區(qū)激光治療儀的銷售。每天都要提著二十多斤重的治療儀到河北各地的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去聯(lián)系業(yè)務(wù)。 那一天我來到了豐南縣司各莊衛(wèi)生院。院長姓劉，非常健談，當知道我是插隊知青時，更是聊興大發(fā)。介紹說自己也是個知青，只不過沒有你們受的苦多。從種地，收割，記工分，分糧食，偷雞摸狗，搞對象農(nóng)村的話題一下把我們拉近了很多。非要留下我吃飯。初次見面我不好意思，于是婉言謝絕了劉院長的盛情?？纯刺焐辉缌?，我告辭了劉院長急急忙忙地朝長途車站跑去。所謂的車站只不過是路邊的一個站牌，去唐山的長途車在這里?？恳幌戮妥?。遠遠地看著一輛滿是灰塵紅黃相間的大客車停在站牌下，我緊追慢追還是沒有趕上，眼看著汽車冒著黑煙揚長而去。 我非常沮喪，提著激光機朝司各莊鄉(xiāng)街里走去。司各莊鄉(xiāng)不大，街面很窄。天就要黑下來了，我得趕緊找到棲身之處。路邊一架大車上幾個叼著煙袋的老漢在閑聊。 我走上前去問道：“大伯，這里有旅店嗎？” 一個長者問道＂你是城里人吧＂ 我說＂老伯，我是從北京來的，因為聯(lián)系業(yè)務(wù)耽誤了回去的車＂ ＂這里哪有旅店?。俊?“這是農(nóng)村，只有一個大車店＂長者說完，指了指旁邊的一個老人， ＂這就是大車店的主家，＂ ＂地方倒是有，條件太差，就不知你能不能住？＂被稱作店主家老漢乜斜著眼睛上下打量著我說。 ＂沒問題，我受過苦，只要不睡在野地就成＂ 說著話隨著老伯來到了一個殘缺的院墻前，沒有街門，四五間破爛不堪的房子七扭八歪的，對面的南墻下有一大片菜地，為了澆地，路邊還挖了一個水壕，人走過去‘轟’飛起一群蚊子，圍著人打轉(zhuǎn)轉(zhuǎn)。 ＂就是這＂老伯指了指一間屋子說，＂你看能住嗎＂ 我看了看這間農(nóng)村的土房，一扇破舊的門，沒有窗戶，扭曲變形的窗框上蒙著千瘡百孔的鐵窗紗。推開門，一股霉臭味撲鼻而來，一塊木床板用兩只長木凳支在墻角，破席上面一個藍色的枕頭油光發(fā)亮。沒有被子。我問＂住一晚多少錢＂ 老伯說＂趕牲口的住一晚是兩元錢，你住就不要錢了！門外有自來水，一會兒我再給你送一壺開水來。 ＂不能白住，您還是收下吧＂說著我掏出了兩元錢給了老伯 我坐到床板上，點著了香煙，仔細環(huán)視著這個今晚屬于我的“臥室”。 屋子不大，也就是五六平米，順著門檻有一圈蛆芽子拱起的虛土，就像鄉(xiāng)下極臟的公廁那樣，還有不少棕黃色的蛆殼。順著墻根一直延伸到床底下。墻壁斑駁不堪，一道道因漏雨留下的水漬，從上到下就像潑墨的山水畫?？恐芭_一張翹起臺面的桌子已經(jīng)看不出什么顏色了，星星點點的蠟油布滿了桌面。窗臺上放著半截蠟燭。 院子里漆黑一片，沒有街燈。打開屋子燈，一些不知名的飛蛾，蟲子一個勁地朝屋里飛，‘砰，砰’撞得直響。我毫無睡意，索性坐在門外的石頭上欣賞著陌生的夜景。月朗星稀，菜地里的昆蟲發(fā)出各式的叫聲，此起彼伏，陣陣蛙鳴由遠處傳來，儼然是一場昆蟲協(xié)奏曲。我撿起一塊石子胡亂地扔向菜地，被驚動的蟲子馬上停止了叫聲，稍頃片刻又鳴叫了 起來。感覺好玩，我東扔一塊，西扔一塊，凡是土塊所到之處，那里都有片刻的平靜，我感覺自己好像是一個偉大的指揮家，在指揮著自然界的協(xié)奏曲。又好像統(tǒng)帥千軍萬馬的將軍，讓誰停，誰就得停。 忽然，耳畔傳來非常熟悉的&apos勃咕，勃咕&apos杜鵑的叫聲。我不由地抬頭向遠方望去，夜色下只有一排白楊樹在微風中搖曳。凝視著夜空，思緒的翅膀把我拉回到陜北的窯洞。 我插隊的村是陜北比較貧窮的半山村，塬上的土地少，基本都在溝里，全村的秋糧都靠這條溝了。每年春播后，就要派人在溝里看莊稼，怕野雞把種子刨出來吃掉。 72年暮春我被隊里派到溝里看莊稼。背了半口袋黑糜子饃，挑著鋪蓋卷，提著一桶煤油，下溝了。＂賽利姆＂我養(yǎng)的一只小狗，不離我左右的緊緊跟著。 溝里沒有房子，只有兩孔破窯洞，陰濕的窯洞被煙熏得黑乎乎的，灶臺上安著一只碩大的鐵鍋，這是春播，夏鋤，秋收時為大家做飯用的。我把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添滿了煤油。到泉邊打了一桶泉水回來，到在鐵鍋里，把帶來的糜子饃放到高粱桿編成的箅子上。走了十幾里的山路，已經(jīng)半晌午了，收拾了一下土炕準備吃飯了。 每年看莊稼都是倆個人，今年趕上農(nóng)業(yè)學大寨，搞水土保持工程，駐隊干部要求全員上崗，口號是＂兩人的活路一人干，打起百米船幫埝＂下溝看莊家只得一個人了。老百姓都不愿意去。咱是北京來的娃，年輕氣盛，天不怕，地不怕，何況下溝干活一天可以記12分，又沒人管，落得個自由自在。于是我就主動提出下溝看莊稼。 說是山溝，其實是兩條塬中間的狹長地帶，綿延幾里，一條小河溝從中間穿過，河溝邊長滿了柳梢和灌木，兩邊山上的刺梅花一簇簇的鮮艷奪目。順著山勢耕作平整的玉米地里，不時有野雞順著壟溝刨食著才種下的玉米籽。撿起一塊土坷垃用力朝野雞那邊扔過去，同時嘴里發(fā)出＂喔---喉＂的喊叫聲，嚇得野雞＂呱啦啦“地煽動著翅膀飛到半山洼上。 咋暖還寒，尤其太陽落山后，山溝變得安靜下來，沒有月光，沒有繁星，就連白天嘩嘩流水的小河也悄無聲息地汨汨流淌著。大地被黑夜籠罩著，陰森森的，一陣涼風吹過冷人毛骨悚然。空曠的山谷里只有小狗‘賽利姆’陪伴在我身邊。我有些害怕，頂好了窯洞的門，把斧子放在手邊，不敢點亮煤油燈，靠在鋪蓋卷上等待著天明。 半夜，迷迷瞪瞪中我被一陣很凄涼的鳥叫聲驚醒，趴著窗戶往外望去，下玄月才剛出來，如水銀瀉地，銀色的月光把一切變的輪廓清晰起來。順著聲音望去，在遠處半山腰的灌木叢中不時傳出＂勃咕，勃咕＂的叫聲。這可能就是杜鵑鳥吧？常聽說杜鵑就是子規(guī)，子規(guī)啼血據(jù)史書《蜀王本紀》，言望帝禪位后化為杜鵑鳥，至春則啼，滴血則為杜鵑花，其聲聲啼叫是對戀人的呼喚。我靜靜的聽著杜鵑鳥的啼鳴，想起了唐代詩人李白的＂宣城見杜鵑花＂ “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 宣城又見杜鵑花。 一叫一回腸一斷， 三春三月憶三巴。 杜鵑鳥徹夜啼叫，叫聲不斷，我被它的執(zhí)著而感動，更為它啼血而同情。真希望有情人皆成眷屬，別落得子規(guī)啼血般凄慘。 在空寂無人的山溝里我住了十天。每晚都能聽到杜鵑鳥那撕心裂肺的哀鳴。 離開農(nóng)村二十多年了，很久沒有聽到這種鳥叫聲了。我關(guān)上了燈，和衣而臥，靜靜的聽著窗外的蛙鳴和遠處傳來的“勃咕，勃咕”的叫聲，仿佛又回到了那魂牽夢繞的第二故鄉(xiāng)。 那一夜我睡得很香。 作者：賈維岳 北京三十四中學初67屆畢業(yè)生，在富縣鉗二公社插隊，曾擔任富縣北京知青聯(lián)誼會會長、富縣北京知青網(wǎng)站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