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科幻】時間放逐之城(三)
時間放逐之城
作者:自動販賣機(jī)旅人
Day 6
從昨天開始就莫名很困,今天一天沒出門,終于寫完Day16和Day15。
之前高估了自己的寫作速度,這樣下去根本寫不完。后面幾天如果沒特別的事,不會像前面寫得那么詳細(xì)了。
過去還是沒改變,我望著窗外的卷層云有些恍惚。我不確定與她在未來相見的約定不是我的一廂情愿,我不確定過去何時才能改變。
事到如今我只能相信
Day 5
今天帶弟弟去大學(xué)逛了一圈,偶然在小吃街碰到李景。聽說他還住在寢室,就問他為什么一趟家都不回,他才告訴我他是楓城人。大一進(jìn)寢室看我們仨都是本地人,又覺得星城人有著特別的優(yōu)越感,所以他沒主動說,沒想到我們也沒問他,擅自把他當(dāng)作了本地人。我心想難怪他每次雙休日都留在寢室,放寒暑假也比我們晚走。
路過操場看見很多同學(xué),有音樂社團(tuán)的人唱了末日安可的歌。李景和我說不是每個人想回家就能回家,所以即便只有五天時間,大家也只能尋找各自的活法。我沒有說話,像自動販賣機(jī)以運(yùn)作時微弱的聲響表明自己存在般呼吸著他的嘆息。
和他告別后,我?guī)У艿艿巧系谌虒W(xué)樓旁的鐘塔頂樓。他說能感覺到腳下指針轉(zhuǎn)動的震顫,我想回答說這是他的錯覺,但最后只是笑笑。
向西望去,太陽剛要落下地平線。云層被落日余暉映得一片玫紅,如同一副燃燒的油畫向著遠(yuǎn)方層層疊疊。校園里響起廣播,說超強(qiáng)臺風(fēng)“夏浪”可能經(jīng)過星城,這會是第一個在冬天登陸星城的臺風(fēng)。
弟弟問臺風(fēng)從哪里來,這個世界不是除了星城以外什么都沒有了嗎?
我望著天空想了想,告訴他其實(shí)星城和我們一樣活在自己的記憶里。這座城市記得明天會有臺風(fēng)到來,所以即便沒有明天,“夏浪”還是會到來。
弟弟說他記得媽媽說過等到他19歲就和我一樣升上大學(xué)了,問我是不是即便他不會再長大,還是會有升上大學(xué)的那一天。暮光照在他天真的臉龐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那天母親為什么要去往城市的盡頭,為什么她會相信神跡。
臨走前,操場上的同學(xué)還在唱歌。過去還是沒有改變,我們迎著回校的人群逆向而行,遠(yuǎn)遠(yuǎn)地好像看見路口有人影穿著白衣經(jīng)過。
“聽不見聲音,”那歌聲唱著,“也許我們已經(jīng)成為過去。啊啊,已經(jīng)無處可歸?!?/p>
Day 4
以為要來的“夏浪”沒來,弟弟有些失望。
早上對前面寫的內(nèi)容作了些修改,翻到Day20看見“女孩捧著手機(jī)把我望著,青橙色的眼瞳里隱約泛著淚光”這行描述,我竟記不太得她當(dāng)時有沒有捧著手機(jī),眼淚又是不是我的錯覺。記憶真是不可靠的東西啊,想了很久還是決定不作修改。
下午寫完了Day14的事,不敢相信自己一口氣寫了那么多頁。想到她臨走前說帶著初吻再見之類的話,總覺得有哪里不真實(shí)。我真的經(jīng)歷過那么不可思議的夜晚嗎?
接下去還剩兩周的事,有很多地方需要找當(dāng)事人求證,希望不會撞見秦洪。時間所剩無幾,最近又特別困很早就睡,但剩下三天的事我會盡可能全部記錄下來。
另外,為了客觀地記錄幾派人士紛爭的經(jīng)過,我可能會穿插第三人稱的敘述,但也難免會有主觀成分。如果你看到這本日記,拜托不用修改。
困意襲來,明天是母親葬禮,先寫到這。
Day 3
猛烈的風(fēng)晃動著車窗,繼父帶著一行人乘上大巴,衣服像在雨里洗了一遍。我抱著母親的照片坐在最前排,弟弟坐到我旁邊。城里人人都在討論這場突如其來的臺風(fēng),昨晚被“夏浪”放了鴿子以為不會再來,想不到今天一早打了所有人的臉。
“夏浪”究竟從哪里來,大家眾說紛紜。逃亡派在網(wǎng)上趁機(jī)渲染末日言論,城外的虛無即將蔓延到城內(nèi),神跡派堅(jiān)稱是救世主又一神跡,潛藏在人群里的N即將現(xiàn)身,雙方各執(zhí)一詞;車上繼父說是母親在天有靈,弟弟說是他馬上要升上大學(xué)的證明(大概是相信了前天我說的話);寢室里李景說“夏浪”來自城市的記憶,何思明說“夏浪”來自城外的現(xiàn)在——不是我們在城市盡頭看見的幾億年后的未來,而是我們看不見但真實(shí)存在的現(xiàn)在,是這座與世隔絕的孤城在記憶里和外界僅存的聯(lián)系。
說起來,昨晚又做了奇怪的夢,但我不記得夢里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缺失感。我鬼使神差地帶來那本詩集,盡管誰都不相信這是母親的遺物,它可能是與我們平行的別一歷史上父親的所有物,但這只是我不負(fù)責(zé)任的推想。畢竟我連四天前確實(shí)發(fā)生的事都無法確定,記憶里只留下微乎其微的痕跡。我不知道蘇苒去了哪里,不知道我為什么沒去赴約,更不知道自己這幾天在期待什么。我只能憑著馮叔身上的傷、卞炎與我的決裂、鄭子卿的死去推想當(dāng)時發(fā)生的事。
雨刷不停地掃刷著車前窗的風(fēng)景,我一邊拼貼著零碎的記憶一邊寫下Day7的事,母親從相片里凝視這個充滿猜想的世界。似乎離殯儀館還有很遠(yuǎn)的路,腿邊的詩集在一陣顛簸中掉在地上,我靠在窗前睡了過去——
狂風(fēng)沖進(jìn)窗戶大開的客廳,裝模作樣地翻過幾頁書就盯上旁邊的咖啡,坐在桌前的人眼疾手快地?cái)Q緊咖啡的瓶蓋。
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發(fā)展的。
我從天花板上看著這個陌生的身影,背后升起一陣強(qiáng)烈的違和感。
在桌前看書的人該是父親,母親從冰箱里拿出瓶裝咖啡給他,就當(dāng)他擰開瓶蓋的瞬間,所有人都不見了??Х却蚍诟赣H的那本詩集上,家里沒有人,然后鏡頭慢慢拉遠(yuǎn),我會看見街上什么人都沒有,整座城市永遠(yuǎn)地停在這一瞬間。
“這是你的夢嗎?”
我渾身一顛。坐在窗前的少年對上我的視線,但我不知道自己身處哪個方向,站著還是坐著,甚至存在還是不存在。我猶如夢境本身一般觀察著這間小小的房間,可是夢中的人不可思議地察覺到了夢的存在。
“初次見面,你可以稱呼我為N?!?/p>
少年向我搭話,我沒有回答他,裝作他獨(dú)自在房間里自言自語。
“看來你找到了想做的事呢。我很佩服你,時間感薄弱卻敢一遍遍地回到過去改寫歷史?!鄙倌甑拖骂^翻著我的日記,呡了一口咖啡,“該說你不愧是老允的兒子么?知道自己的記憶不可靠,就捉住哪怕一絲一毫的違和感推想經(jīng)過應(yīng)是如何,父子倆真是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p>
少年拿起我的日記本和父親的詩集左右比對,前者封面寫著“星城”,后者封底寫著“楓城”。我伸手想搶,但餐桌仿佛無限般向兩邊延展開,使我永遠(yuǎn)夠不到他。
“你很聰明,知道整座城市回到過去會引起時間災(zāi)害的擴(kuò)散,所以讓那個女孩一個人回去,在災(zāi)難發(fā)生前帶你們離城。”少年放下咖啡,慢慢地合上父親的詩集,“以前我也做過這種事,結(jié)果逃離和沒逃離的兩條歷史相互纏繞,引起了史無前例的巨大時暈?!?/p>
我看著少年模糊的人臉,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失望。
“是我說錯什么了嗎?你好像不太歡迎我?!?/p>
“我只是想不到鄭子卿以生命來考驗(yàn)的主人公、神跡派寄以厚望的救世主、被時間選中的N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蔽艺f。
“你終于肯說話了?!秉S沙從窗外吹進(jìn)來,少年起身比劃著自己的這副身體解釋道,“這不是我真實(shí)的年紀(jì),我只是暫時回到這里。”
“為了星城的事?”
“為了引起這場停滯的時間犯?!痹捯魟偮?,狂風(fēng)暈染了夢境,我們轉(zhuǎn)眼間身處教堂,月光從破漏的屋頂灑落下來。少年撩開地上的白衣,嬰兒像是不認(rèn)識自己的身體般哭個不停,“他讓時渦撞擊星城,而我來尋求轉(zhuǎn)機(jī)?!?/p>
“為什么來我的夢里?”
“你的夢境常常是同一副景象,是這座城市最安全的落腳點(diǎn)?!鄙倌赀h(yuǎn)望沙漠上的黑影,帶著歉意對我說,“我為時災(zāi)局私自凍結(jié)星城的做法向你們道歉?!?/p>
場景在鋪天蓋地的黃沙中切回到家里的客廳,我似乎看到一點(diǎn)渺茫的希望。
“你會從停滯中解放我們嗎?”
“很抱歉,冬眠不會解除。目前來看冬眠是對這座城市最好的保護(hù)。”
“保護(hù)到什么時候?”
“等到時災(zāi)局能消滅時渦的時候,你們就會醒來?!?/p>
“而你坐視不管嗎?”
“我不能插手?!彼闹讣廨p輕地拂過詩集的書脊,咖啡上冒著熱氣,“我在楓城為了七萬遇難者輪回132年,見證361條截然不同的歷史,卻終究沒能將他們帶回到原本的生活。我不想讓星城重蹈覆轍?!?/p>
詩集在桌面上映出一道黑影,我的背后又爬上熟悉的視線。
“我父親還活著嗎?”
“活著,像幽靈一樣活著?!彼鹕碜呦螂娨暪瘢闷鹞覀円患业娜腋?,父親臉上逐漸暈染出繼父的容貌,“132年的時間使我明白他們注定在地震中死去,所以我制造出楓城7萬人失蹤不見的假象,欺騙時間以為他們已經(jīng)死去。你父親在內(nèi)的所有幽靈以無法回去為代價,永遠(yuǎn)留在時災(zāi)局負(fù)責(zé)勘察工作。就這樣,我們回收楓城的時渦轉(zhuǎn)化為資源,卻想不到七年后有個幽靈利用這份資源,制造出了撞擊星城的時渦?!?/p>
少年放下合照走到窗邊。陽光灑落在他模糊的臉上,他將手伸向晃眼的藍(lán)天。日暈浮現(xiàn)在太陽周圍,籠罩著整座城市。
“他的目的不止于時渦。在星城迅速改變的時間流速下,兩座城市的過去與現(xiàn)在開始相互糾纏——你之所以接到父親的電話,桌上之所以出現(xiàn)他的詩集,都是因?yàn)橘Y源中泄露出的楓城記憶。這些不該存在與目前歷史的記憶,都是必須清除的錯誤?!?/p>
伸向天空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狂風(fēng)吹開我的日記本,少年愛莫能助似的望著我說:“而你現(xiàn)在盡是錯誤?!?/p>
這時,我突然感到一陣鉆入腦髓的痛楚,仿佛有誰侵入我的大腦里四處掃蕩。我捂著腦袋看向桌上的詩集,書頁翻飛著化作塵埃消散在空中,心里強(qiáng)烈的缺失感令我想起昨晚的夢,對方不是第一次來我的夢里!
“你的目的不是尋找落腳點(diǎn),你是來清除我的記憶!”
“請你諒解。我在你記憶里看見了太多不屬于這里的事,如果留下這些不存在的記憶,楓城的時暈就會在星城卷土重來,這是他制造時渦的真正目的。”少年的容貌愈發(fā)失真,五官像是融化似的掉在桌上,說話的聲音變得像幾個人同時發(fā)出來?!扒宄渌麣v史的干擾是N的最高指示,時災(zāi)局不允許現(xiàn)實(shí)被別的歷史干擾?!?/p>
“你欺騙了我!”我猛地拍向桌子,咖啡灑在無限延展的餐桌上隔開我們的距離。
“我沒騙你,小允。我的確是N,不過是基于N經(jīng)歷361條歷史其中之一的記憶數(shù)據(jù)構(gòu)建而成,與其他潛藏在人群里的模擬大腦實(shí)時監(jiān)測群體記憶,排除潛在的時間災(zāi)害,維護(hù)這條歷史的純粹性?!?/p>
“你只擔(dān)心時暈!就不顧星城的停滯嗎?”
我想從夢境中跳出來,可整個身體溶解在目所能及的畫面里,窗外那片天空的蔚藍(lán)將我拖向萬里深空。我掙扎著向桌子伸出手,可距離不斷拉遠(yuǎn)。
“我知道你擔(dān)心這場停滯能否被‘我’終止——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我本人知曉這件事絕不會放任不管,但即便是救世主也難免陷入迷茫?!鄙倌耆魺o其事地抽出紙巾擦去日記本上的咖啡漬,慢條斯理的動作令我想起那個拿著咖啡走出寢室的身影,“老實(shí)說,時災(zāi)局也很久沒見到我的本體了?!?/p>
“你就這么一個人置身事外,城里那么多人在等你解放他們啊!”
“我做得夠多了,在楓城前輩就問過我未來再遇到類似的災(zāi)難怎么辦,難道每次都要拯救所有人嗎?他說得很對,當(dāng)更多的災(zāi)難接踵而至,我終究失去那時的熱情與氣力?!?/p>
“救不救是你一個人的決定!”我沖他吼道,“361個你對我們的聲音視而不見,卻在人群里篩選我們的記憶,評判哪些能存在哪些不能存在,好像我們只是你游戲結(jié)算的數(shù)字,多救一個人積分高一些,少救一個人積分少一些,我們根本沒有選擇!”
“你覺得不公平,但這對我就公平嗎?我在無數(shù)次輪回里親身接觸過你們每一個人,所以我避開戰(zhàn)爭、瘟疫、饑荒等數(shù)不勝數(shù)的天災(zāi)人禍,不惜欺騙時間來到所有人能相安無事的世界,以為人們在漫長的和平里依舊記得對和平的向往,可溺死在和平之中的你們開始期盼戰(zhàn)火、期盼災(zāi)難,就連我自己都開始等待這個世界的終結(jié)。”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太多人想回到平靜的生活了!有人只想回一趟家,有人期盼長大成人,但你不愿去看一眼!面對鄭子卿的死你無動于衷,現(xiàn)在過來消滅什么錯誤?你接觸我們就是為了奪走我們的記憶,讓時間感成為你獨(dú)裁的工具!”
“你不明白,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太多次了,人人都擁有時間感的時代只會滋生回到過去的資源爭奪戰(zhàn)?!彼]上眼睛不再看我,只是說道,“我必須保護(hù)歷史的純潔性?!?/p>
時間在書頁里褪作空白,N的意志不由分說地鉆進(jìn)腦海深處,有關(guān)父親的記憶和詩集一同消散,我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忘記無數(shù)次回到過去拯救蘇苒的記憶,為什么蘇苒沒有帶我離開星城,為什么過去沒能改變。
“滾出去!”
“我很快就會離開?!彼穆曇糇兂闪肆硪粋€人,“由于發(fā)生在客人您意識中的故障可能引起重大時間災(zāi)害,我們必須抹去您的部分記憶。除此以外,您非法將資源通過時間途徑轉(zhuǎn)移給蘇苒小姐的情況,我們也會視危害情況判斷是否清除?!?/p>
“你會殺了她的!我求你至少放過她?!?/p>
“這不由我決定?!?/p>
少年帶著一臉悲憫轉(zhuǎn)過身去。我拼命地掙脫身后的藍(lán)天,整個人向那道窗戶墜落而去,但夢境在痛覺到來前將我喚醒。
“小允,下車了。”
繼父拍了拍我的肩膀,親戚朋友從過道經(jīng)過。我遲疑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抱著母親的相片準(zhǔn)備下車,但體內(nèi)的細(xì)胞在抵抗面前這平常不過的情景。
“叔你看見我那本書了嗎?”
我低頭看向座椅底下,窗外的夏浪不停地撕扯我的記憶,車下有人催促我們。
“什么書啊?回來再找吧!”
“是我媽看的詩集,剛剛還放在這的?!?/p>
“睡糊涂了?”繼父擔(dān)心地皺起眉頭,弟弟也探出腦袋瞧著我,“你媽媽怎么可能讀什么詩集?”
我的心里突然空了一塊,仿佛有什么正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明明繼父前幾天還囑托我?guī)夏潜緯蔷烤故鞘裁磿??臺風(fēng)即將過去,穿過云層的陽光籠罩著一團(tuán)黑影。我掏出手機(jī)在錄音文件里翻找,但我自己都不明白想找到什么。我翻開日記本想把記憶拽回紙上,但散亂的紙張只是讓我思緒更加混亂。日期為什么不按順序?活頁夾為什么扣不緊?我為什么對日記里的事沒有印象?陌生的記憶在腿上盲目鋪開,仿佛伺準(zhǔn)機(jī)會,狂風(fēng)擄起幾張像個強(qiáng)盜逃向窗外,我眼看著腦海里又空了一大塊。
回到家按照日期重新整理,發(fā)現(xiàn)中間缺失好幾頁,其中兩三天什么記錄都沒留下,不知道是風(fēng)偷走的還是夢里消失的。我想至少把今天的事記下來,但大腦一片空白。我翻到空白頁打算先記Day8夢見的過去,但筆尖懸在紙上寫不出一個字。淚水止不住地滴落下來,我絞盡腦汁地回憶父親的樣子,卻不明白一個不告而別的人有什么好回想。
窗外的風(fēng)還未停歇,我一頁一頁往前讀過去,好像記憶就藏在文字間等我想起。從Day6“與她在未來相見的約定”,翻到Day8在0526號寄存柜交換信物的約定,什么都想不起來,就這么一直翻到Day14的末尾。
“或許時間感薄弱的我們感知不到被改變的過去,但知道有什么是已經(jīng)不見的,有什么是正在消失的。這是誰也偷不走的我們的時間。”
記憶在心頭洶涌,母親在相片里凝視著我的后背。像是為了重新記起那些已經(jīng)不見的或正在消失的,我不再往前回溯,回到昨天沒寫完的天數(shù)埋頭寫起來。
她的聲音從紙上浮現(xiàn),她的身影在筆下躍然。我看不到非線性的時間,感知不到被改變的過去,甚至無法察覺這座城市停止的瞬間。是啊,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的記憶任時間宰割,我的靈魂被時間放逐。我能做的只有把還沒忘記的事寫下來。如果那位穿梭在時間高空的旅人看見,就用我毫無根據(jù)的推想把他拽到城市的地面,用毫無意義的日子把他釘在現(xiàn)實(shí)的角落,讓他聽到回憶的哀嚎,讓他聽到靈魂的號角,讓他被末日時鐘的指針一分一秒攪動腦髓,讓他像每個藏在幽靈般思想里鮮血淋漓的人一樣思考。
我劃掉封面上“放逐日記”四個字,改為“時間放逐之城”。
Day 2
已經(jīng)是倒數(shù)第二天深夜,我終于放下筆,腦袋里隨著心跳一陣陣鉆心的疼。
昨晚到現(xiàn)在將近兩天沒合眼,差不多到了極限,但我生怕在睡夢中忘記什么重要的事,變著法子保持清醒。記憶竟是那么不牢靠的東西。
今天下午去了一趟酒吧,店長告訴我明天中午酒吧就要歇業(yè),我向他保證明天無論如何都會去光顧。后來和馮叔、老陳等人打聽到自己不知道的情況,得以從不同視角把這座放逐之城的故事補(bǔ)充完整。
截至今晚,除了缺失的記憶以及最后兩天的事,其他部分均已完成。
快到明天了。我看著墻上母親的相片,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很早就已死去,只是靈魂要在世上多停留24天,于是成為白天游蕩的鬼,又在夜里像只人似的悠游。
明天就是停滯之日。視線從筆記本上移向桌角的包裹,我想起回來路上發(fā)生的一件怪事。經(jīng)過寄存柜時,接待員問我是否來取0526號的物品,說取件人填的是我的名字。我總覺得這串?dāng)?shù)字很熟悉,打開柜門就看見這個手掌大小的包裹。
寒風(fēng)帶著茫茫的夜色向我涌來。我拆開包裹,仿若月光似的一抹銀白從袋子里掉出。我慌忙地用掌心接住,那陣無比熟悉的觸感令我不禁握緊了手。
下一秒,耳邊響起她的聲音。
“不管發(fā)生什么都別改變我們的過去,只從你的‘現(xiàn)在’開始行動。”
我望向房間的四周,人來人往的腳步聲、陌生人的議論聲、叫喊聲、最后是槍聲一齊淹沒了我。難以啟齒的直覺從腳跟爬到頭頂,緊接著額頭觸碰到一陣熟悉的體溫。我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龐,難以置信地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展廳園區(qū)的長椅上。
“你為什么在這?”
“閉上眼睛吧?!比彳浂智酀穆曇麸h向我的耳畔,她拉著我握住手中的手表。我終于意識到自己身處另一條歷史上,是我無意中喚醒了手表里儲存的記憶,就像那天看見了楓城的往事。與此同時,蘇苒也睜開眼睛看向我的手心,好像同樣在握住手表的剎那意識到一個事實(shí),“看來你已經(jīng)取到手表了呢,允咩咩?!?/p>
“你知道我會過來?”我的聲音不禁顫抖,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緊緊地?fù)ё∥业牟弊?。奪眶而出的淚水模糊了她的身影,卞炎一行人已經(jīng)離我們很近,我迫不及待地問,“我們的約定究竟是什么?”
“回到現(xiàn)在,相信這個世界的未來?!彼难壑惺幯σ猓焓质萌ノ夷樕系臏I痕說,“盡管我不知道未來的我們會以怎樣的方式再見,或許我見到的你不是預(yù)料之中的你,你見到的我也不是與你約定的我。我會覺得你眼熟,你會覺得我陌生,但無論如何我都相信你會出現(xiàn),相信在所有一切結(jié)束后我們一定會相見。”
“如果N阻止我們呢?”狂風(fēng)扯著我們手中離開城市的機(jī)票,我沒有信心醒來后還記得這一切,“我們就不能回到過去從一開始就見面嗎?”
“你知道那不切實(shí)際。”她閉上雙眼,與我緊緊靠在一起,“回到過去意味著否定那一刻以后所有經(jīng)歷的事。但如果沒有這段經(jīng)歷,就不會有現(xiàn)在否定那一切的你,這從來是一個悖論——抹去過去的同時便是抹去現(xiàn)在的自己,所以我們會不斷忘記?!?/p>
槍聲撕咬著我的心跳,有人在向我們叫喊。她的手輕微顫抖,卻仍是那么堅(jiān)定地附著我的手背。我無法像她那樣堅(jiān)定的相信,但同時我又明白是她近乎愚蠢的相信讓我在不改變歷史的情況下將手表歸還給過去的她。
“我的記憶不會被N允許。即便我和你一樣選擇相信,也隨時會忘記和你的約定。”
她笑了起來,呼吸拂過我的鼻尖。
“指引我們的是迄今為止的過去,而不是你的記憶啊。”她說道,“不管記憶多么不可靠,你我做過的事都不會隨之抹去,這是誰也偷不走的時間?!?/p>
我恍然間看向她,身邊的一切重新變得清晰。這里是過去——另一條歷史上的過去,就算從記憶里消失,就算宛如一場夢境,也是我們切實(shí)經(jīng)歷過的過去。
“看來你已經(jīng)有了答案?!彼焓謸崦业哪橆a,我閉上雙眼,冰冷的槍口貼上我的腦勺。我知道卞炎就站在我的身后,于是緊握住手中的手表——
“為什么你就是執(zhí)迷不悟呢?”
我猛地從餐桌前抬起頭,咖啡灑在日記本上。少年模糊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五官,我毫不猶豫地推開椅子跑向陽臺,剛翻越欄桿跳下去就回到桌前。
“允先生,您非法盜取了37條平行歷史的記憶,涉嫌重大時間犯罪?!?/p>
“這里的每分每秒我都親身經(jīng)歷,是你們擅自清除我的記憶!”
“改變過去是新的過去對舊過去的覆蓋,客人你每一次回到過去都在覆蓋上一次的經(jīng)歷,矛盾的記憶相互抵消,只有這樣新的歷史才不會與舊的歷史糾纏,引發(fā)時暈——”
“如果不是真實(shí)的記憶呢?”
我打斷他的話,腦海里閃過一種沒有考慮過的可能性。少年奇怪地看著我,仿佛有把看不見的湯匙攪拌著他臉上的五官,肌膚像牛奶般滴落在桌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塊手表雖然有回到過去,但蘇苒的行動沒有改變。”我舉起手中的手表,腦海里的指針定格在這一瞬間,“過去沒有改變,我的記憶就不影響歷史的純粹性?!?/p>
“可你本人也有回到過去?!?/p>
“我真的回到過去了嗎?你說‘在我記憶里看見了太多不屬于這里的事’,就說明你是看了我的記憶后才覺得我回到過去,對嗎?”
咖啡逐漸暈染整頁日記,少年掉到鼻子上的眼睛眨了眨,沒有否認(rèn)我的說法。
“記憶是不可靠的?!蔽铱粗哪樞α似饋恚澳阍谖矣洃浝锟匆姷倪^去只是我自己的推想,父親在楓城遭遇地震,我回到過去挽救蘇苒,蘇苒和我約定未來……這一切不過是我筆下的一個故事?!?/p>
“但你的確回到了過去?!?/p>
“那是這條歷史上發(fā)生的事嗎?”
少年遲疑地?fù)u了搖頭。我起身走到電視柜前拿起繼父一家的合照。
“既然如此,那就是我筆下的故事碰巧撞上了萬千歷史中的一條?!蔽曳魅ハ嗥系幕覊m,母親隔著紙上的時間注視著我,“對我來說,母親和繼父組成的這個家才是現(xiàn)實(shí)。父親在地震中遇難也好,被警察通緝也好,成為時災(zāi)局的勘察兵也好,不管在想象中如何描摹他的去向都只是我的一廂情愿。我怎么可能憑著一塊手表從父親眼中親歷過去,時間感薄弱的自己怎么可能回到過去37次相安無事,N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這分明是我不愿意面對星城的停滯,編造出這些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p>
咖啡漬在書頁上逐漸干涸。我將日記本放在桌上,他抬起頭看著我,仿佛眼前是個很久以前就認(rèn)識的老友。他拿起桌上的咖啡冷笑了一聲,然后克制不住地大笑起來。
“我就說你們是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做的事一樣愚不可及,說的話一樣荒唐可笑,你父親給了我一本詩集,你給了我一本日記,都連自己一起騙!”
少年不住地?fù)u著腦袋,聲音在呼嘯不止的狂風(fēng)里很不真切,被風(fēng)擄走的日記吹回到房間里漫天飛舞。他推開椅子走向窗邊,強(qiáng)烈的光線猶如虛幻般描摹著他愈發(fā)模糊的輪廓。時間在這一刻再次向前流動——我依稀看見他舉起冒著熱氣的咖啡,背對著我說:“隨你所愿,去編造你相信的故事吧?!?/p>
Day 1
狂風(fēng)卷著暴雨越過昨晚的夢。我迎著晃眼的日光抬起頭,“夏浪”過后的天空澄澈得像要把我吸進(jìn)別一個世界,但口袋里的震動把我拽回地面。李景說他在機(jī)場,接下來就要乘上這座城市僅此一班的“逃亡號”,和兩百多人從萬米高空接近城市的邊緣,驗(yàn)證躍過墻壁的可能性。我想起他從前說“不管城外過去多久,對停滯下來的我們而言都是一個瞬間”,不禁會心一笑。雖然早就知道有人會在最后一天做些謬想天開的事,但我怎么都沒想到有他的一份。
寫完昨天的事,趁著冬天的陽光出了門。我乘上去往城市盡頭的巴士,司機(jī)早已經(jīng)是無人駕駛,街上的人也比想象中少,即便駛過跨河橋也不見車水馬龍,好像這兒真的成了一座空城,只有廣場的玻璃瓶流淌著永恒的水。
我下車沿著街道繼續(xù)走,頭頂上的藍(lán)天逐漸與城外繁星密布的黑夜接壤。那里已經(jīng)沒有銀河系,只有一片空曠的虛無,可鄰近的星系并不顯得那么遙遠(yuǎn),整個宇宙像在收縮又像在膨脹,瞬息萬變的世界似乎不到最后一秒就不見結(jié)局。
坐在廣場的長椅上寫完上午的事。翻到第一頁重新再讀一遍又修改了不少,但有些地方還是讓我很是在意。比如說這塊手表,我想不明白它昨天為什么出現(xiàn)在寄存柜里。
如果把蘇苒最初持有的手表命名為A、我歸還到過去的手表命名為B,那么Day8蘇苒將表A交給我作為信物,Day7我將表A歸還給第八天的她衍生出表B,Day8的蘇苒就同時持有表A和表B。這時她將表A交給我,次日利用表B回到過去離開這座城市,理論上就已經(jīng)形成閉環(huán),不可能再有一塊手表回到昨天的我手中,除非她離開以前將表B寄存在0526號,但根據(jù)寄存柜的記錄,存件人就是在Day8這條寄存的物品。
難道她將表A或B放在里面了?可那樣的話閉環(huán)就會打破,歷史不可能不隨之發(fā)生變化,總不會平白無故地多出一塊表C。說到底她為什么會知道后面的事也是一個謎。
如此想著,我注意到一個奇怪的地方。根據(jù)老陳和馮叔的說法:在Day7早上——距離演出開場兩小時前——卞炎帶著逃亡派在檢票隊(duì)伍里尋找蘇苒,而更晚行動的馮叔在距離隊(duì)伍兩百米的長椅上率先找到她。這實(shí)在有些蹊蹺。卞炎認(rèn)為蘇苒在隊(duì)伍里而不是別處,肯定是黑影給他的情報(bào)。黑影希望逃亡派取得資源,就沒理由給出錯誤信息。既然如此卞炎他們?yōu)槭裁淳窒拊陉?duì)伍里尋找蘇苒?
這就和手表的謎題一樣。明明只有兩塊表,但我現(xiàn)在拿著第三塊表C。明明兩派人盯著一個目標(biāo),卻守在不同的位置,好像有另一個目標(biāo)迷惑了逃亡派。
難道同一時間出現(xiàn)兩個目標(biāo)呢?
我搖搖頭準(zhǔn)備排除這種可能,但仿佛全身都在抵抗似的打了個激靈,隨著一種未曾想過的可能性爬上后背,耳邊的蜂鳴聲一瞬間擴(kuò)大數(shù)倍。
Day7的蘇苒消失以后,真的有回到過去離開這座城市嗎?
背后突然響起一連串爆裂的鼓聲。我轉(zhuǎn)頭望去,看見一個熟悉的高個子男人彈著吉他,但這次他的身邊還站著個胡子拉渣的男人。
“湛藍(lán)的黃昏啊?!蹦腥顺?,我乘上時光機(jī)重現(xiàn)記憶里那場不可思議的相遇,“若有一天城市不復(fù)存在,這沉默的夜空才會成為土壤。”
芥茉似乎看見了我,高高地舉起手,比出“再來一杯”的手勢。馮叔看到臺下我驚訝的表情,臉上充滿神氣,不顧手上的傷用力地掃動琴弦,像要將錯過的時間重新找尋回來。街上的人不自覺地向那邊聚攏,很快將他們的身影淹沒。
想起那天在鄰座看著芥茉寫的歌詞,聽他們爭論作品的永恒性爭論大家是否還記得多年以前退出樂隊(duì)的吉他手,而今天臺上臺下相隔那么遠(yuǎn)。我對眼前的事實(shí)無奈地笑笑,轉(zhuǎn)頭看到老陳和小何兩人在不遠(yuǎn)處停下腳步,身旁跟著一個眉毛上有疤的男人。大多數(shù)人對另一位吉他手感到陌生,只是被他纏著繃帶彈吉他的身姿吸引,發(fā)出或嘲笑或驚羨的呼聲。
我合上筆記本,蓋上筆蓋,莫名的預(yù)感牽引著我起身走到人群外圍,就在這時一個粉色的身影從身后擦肩而過,頭頂?shù)奶炜障袷敲撾x地面飄向宇宙,我整個人定在原地。風(fēng)吹進(jìn)我的喉嚨,聲音淤積在胸腔里喊不出口。我像要甩開目所能及的一切似的向那道身影追去。十字架型的耳飾掠過視線,與我眼瞼底下的色彩重合。
我伸手拍向女孩的肩,她似乎剛剛哭過而泛紅的眼睛望向我。兩條粉色的馬尾辮一前一后落在肩上,就和初次見面時一樣。
“啊,我記得你!上次也是這邊見到的吧?”她的嘴角揚(yáng)起狡黠的笑意,對我幽幽地說,“那天怎么跑掉了?你那個紅毛朋友還沒和我道歉呢。”
“紅毛朋友?”我想起在十幾天前在廣場上偶遇卞炎時發(fā)生的事,困惑地問她,“那不是過去好幾周了嗎?”
“幾周前的事就不是事了?”她步步緊逼,昂著臉好像理應(yīng)對此耿耿于懷。我只好擺著手說“是事,是事”,與她拉開一段距離,心里隱隱感到一陣陌生感,但她毫不在意地湊近到我的面前,“所以你也是末日安可的粉絲?”
“我……你說是就是吧?!?/p>
見蘇苒扮演著過去的自己,我難免配合她回到最初相處的狀態(tài)。蘇苒饒有深意地“哦”了一聲,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幾遍,最后像是敲定主意一般拍起雙手。
“好,就決定是你了?!?/p>
“決定什么?”
“你當(dāng)我今天的男朋友吧?!?/p>
“什么跟什么???”
見她語出驚人又不像玩笑,我難免慌張了起來,心中對她的陌生感也愈發(fā)深重。
“怎么?你有女朋友?”
“姑且沒有?!?/p>
“那不就對了嘛!今天就是冬眠了,我們連明天會不會醒來都不知道,四舍五入就是人生的最后一天?!碧K苒掰著手指一本正經(jīng)地跟我算道,“要是什么都不做就停滯在這座城市,那豈不是最糟糕的人生嗎?”
“也沒有什么都不做吧?畢竟被你奪走了初吻?!?/p>
“我?初吻?”蘇苒歪了歪腦袋,似乎因我的話而有些困擾,“你好奇怪,這是什么新型的搭訕方式?”
“再奇怪也沒你一開口就讓人當(dāng)男朋友奇怪吧?”
“彼此彼此吧?!碧K苒伸出食指繞著頭發(fā),轉(zhuǎn)頭望向吉他聲傳來的方向,眼神有些落寞了起來,“你有聽末日安可的演出嗎?明明今晚還有一場,但他們害怕時間隨時都會停止,所以決定像這樣一刻不停地演奏下去直到停滯。其實(shí)這座城市的人都想以這樣的方式入睡吧?”
“他們根本不想入睡,只是沒有清醒的權(quán)利?!蔽业氖钟|碰到口袋里的手表,自覺得這個話題有些沉重,轉(zhuǎn)而問她,“你怎么把頭發(fā)染回來了。”
“你記性好差,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一直是這個發(fā)色好嗎?”猛烈的陽光炙烤著后背,蘇苒不悅地鼓起臉頰說,“再說了,我也沒有清醒的權(quán)利呀。”
我的心跳頓了一拍,從今天見面的第一秒起就有種莫名的距離感彌漫在中間。我不明白她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不肯離開,又為什么和我扮演過去的自己。
“你明知道今天就是最后一天,時間就連我們說話的這一刻都可能停止。但你還在和我開這種玩笑。”
“玩笑?”
“把資源放在寄存柜讓我去取很好玩嗎?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處境?再這么猶猶豫豫不回去,你就永遠(yuǎn)被困在這座城市了!”
“你怎么知道資源的事?”蘇苒摸著右手腕,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好像弄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她警覺地看著我說,“你到底是誰?”
過載的吉他聲轟擊著我的耳朵,她的詰問在我繃緊的心弦上悶出聲響。
不對勁。有哪里不對勁。我看著眼前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她看起來是認(rèn)真的。我將手拍向額頭,感覺面前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
“我反正沒在別的地方見過你?!?/p>
蘇苒抱著雙臂微微側(cè)過身去,我平復(fù)著自己的呼吸,試著搞清楚面前發(fā)生的事。如果她說的是真話,那我們的第二次見面對我來說是Day18的酒吧,對她來說是Day1的廣場,我們兩人有著足足十八天的時間差距。我翻閱起腦海里這三周的回憶,目光從她耳上搖晃的墜飾落到她肩上粉色的頭發(fā),順著發(fā)絲垂在她的手臂,肌膚上沒有鄭子卿用小刀劃出的傷痕。所有的跡象都在表明我眼前的她并不是我認(rèn)識的蘇苒,而是比那更為“過去”的蘇苒。可我認(rèn)識的蘇苒是怎么回事?和我許下約定的蘇苒是誰?
“相信在經(jīng)歷這所有一切的最后,我們一定會見面?!彼脑捳Z在我耳邊回響,我恍然間睜大眼睛,與記憶中她的聲音異口同聲道,“或許我見到的你不是預(yù)料之中的你,你見到的我也并非與你約定的我,但無論如何我都相信你會出現(xiàn)?!?/p>
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和我約定0526號寄存柜,又為什么如此相信這個未來。
“喂,你沒事吧?”
蘇苒的小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被她空空的手腕引去視線。
“一周之前,你是不是把時間借給一個小男孩?”
我從口袋里掏出那第三塊手表,徐徐地遞到蘇苒面前。在我們背后的廣場上,玻璃瓶雕塑仍在“上一秒”流淌著永恒的時間。那天男孩描述蘇苒的樣貌時說她“披著粉色的長頭發(fā)”,我以為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說“挑染”這個詞,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我們見到的蘇苒并不是同一位。
“把這么重要的東西借出去,就不怕給自己惹上麻煩么?”我看著手中的這塊表,語氣里難免有點(diǎn)埋怨。蘇苒用手掩住嘴巴,眼睛里滿是不可思議地望著我。
“為什么會在你這里?”
“這是未來和過去的你的約定?!睍r間在這一刻重新向前流動,我向這位即將踏上時間之旅的少女說,“正因?yàn)檫^去的你在廣場上弄丟這塊手表,未來的你才會撿到它并存放到0526號寄存柜,由我歸還給過去的你。
“約定?”
蘇苒接過手表,想戴在右邊的手腕上,表帶卻三番四次地從她指尖溜走。我伸出手示意要不要幫忙,她猶豫地將手表遞給我。
“我們今天的相遇,是你親手制造的一場偶遇?!蔽彝凶∷氖直常瑢⒈韼Т┻M(jìn)扣子里,“接下來你將回到過去面臨一個重要的決定,是締結(jié)這份約定成為未來的你,還是離開這座城市打破歷史的環(huán)。無論你選擇哪一邊,我都希望你最后可以離開這里?!?/p>
“未來的我好像對你很重要?!碧K苒直直地把我望著,眼瞳里映著若有似無的淚光,“如果現(xiàn)在的我做出截然不同的選擇,你熟悉的那個未來的我就會不復(fù)存在吧?”
“這是威脅嗎?”
“怎么?你怕把我弄丟?”
“那倒不是?!?/p>
“是嗎?你就對你記憶里的過去那么有信心?”
我覺察到蘇苒手心的顫抖,對上她懷疑的目光。胸腔里彌漫出一陣酸澀的溫?zé)幔曳路鹪诂F(xiàn)在的她身上看見過去的自己。
“我不相信記憶,只是相信你選擇的過去?!蔽覟樘K苒固定好腕表的位置,在自己的心中找尋到未來的她對過去那份堅(jiān)持的原因,“無論你離開還是留下,無論你一如我記憶中的模樣還是將我原有的記憶覆蓋,我都會在此刻的未來等待和你再次相遇?!?/p>
“可是我沒法像你這么堅(jiān)信?!?/p>
飛機(jī)的轟鳴聲從頭頂響起,人群喧鬧起來,紛紛仰頭望向上空。蘇苒遲疑地看著手腕上一分一秒流逝的時間。
“沒關(guān)系,我曾和你一樣懷疑。”
我堅(jiān)定地握住蘇苒的手,像要將這個瞬間裹藏于心。引擎的轟鳴聲從我們頭上呼嘯而過,逃亡號穿過云層飛往這座城市的盡頭,人群為天空中的那道軌跡鼓掌歡呼。
“謝謝你。”她微啟紅唇,鼓足勇氣對上我的視線?!艾F(xiàn)在輪到我啟程了吧?!?/p>
我的目光落在她的嘴唇,忽然想起和她的一個更久遠(yuǎn)的約定。
“你好像有什么忘了還我?!?/p>
“是什么?”
呼吸驟然間停滯,蘇苒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夢里的風(fēng)沙浸入現(xiàn)實(shí),裹著夏浪的尾巴吹過她的頭發(fā)。永恒的水在耳畔流淌,在她唇上拂過一陣微涼。
她輕微顫動的雙眸緩緩閉上。我牽著蘇苒的手握住那張回到過去的機(jī)票,遠(yuǎn)去的航班在天空中只留下一道尾跡云。
我將筆記本翻回Day14的末尾,在書頁上的空白處為這一場漫長的初吻寫下結(jié)局。
不知不覺間,已是黃昏。
從廣場的酒店大廈走到紅霞漫天的街頭,空中隱約浮現(xiàn)出月影。
我繼續(xù)走,路過車站附近的琴行,角落里透明的音樂家無休無止地演奏著這座城市最后的月光。回頭望去,幾個孩子騎著自行車駛向遠(yuǎn)方的夕陽,有一瞬間讓我懷疑身處黃昏還是黎明。我轉(zhuǎn)過街角,隔著欄桿望見空無一人的操場,教學(xué)樓的時鐘像不愿再向前流逝似的停留在昨晚。我從附近公園里抄了小路,晚霞追著逝去的藍(lán)天,整個世界寂靜得似要墜入永夜,就連24小時營業(yè)的便利店都已經(jīng)歇業(yè)。
就快到家了,夕陽守在地平線上等候著冬眠,星城3路的車站不知從何時起就在循環(huán)播放預(yù)定的廣播。我站在自動販賣機(jī)前按下可樂飲料的按鈕,聽著引擎運(yùn)作時嗡嗡的呼吸聲。取物倉內(nèi)噗通一聲,我彎下腰,路燈昏黃的光在倉門上映出兩個人的影子。
“你就這么喜歡自動販賣機(jī)嗎?”
她凜然的聲音將我從想象里拽回現(xiàn)實(shí),我遲疑片刻,將倉門里的飲料取了出來。
“你又是哪位蘇苒?”
“是奪走你初吻的那一位?!?/p>
“真可惜,我們的初吻都不是彼此呢。”
蘇苒哼了一聲把我擠到旁邊,抱住手臂看著櫥窗里的商品,可供選擇的飲料不知為何比剛才多了不少,甚至有些見都沒見過的新奇貨。月影為靛藍(lán)色的天空吞去一塊,遙望著盡頭的夕陽。她的指尖繞著一縷黑發(fā),似乎還沒打定主意。
“如果是你會選誰?”
“咖啡吧?!?/p>
“駁回,今晚又不能熬夜,就沒有什么助眠的飲料嗎?”
“我只聽說過提神的飲料。”我看著蘇苒猶豫不決的模樣,不禁笑道,“在這座城市,我們都是在最有限的選項(xiàng)下選擇自己更想要的生活,不是嗎?”
“是嗎?我寧愿自動販賣機(jī)里只賣一種飲料,這樣就不用選了?!?/p>
“哦,你是因?yàn)闆]得選才回來的?”
“你又不是選項(xiàng)。除非買來飲料喝和不喝也是選擇?!?/p>
“也是,與誰相遇只是選擇伴隨的結(jié)果?!?/p>
我擰開瓶蓋,汽水像是伺準(zhǔn)時機(jī)一般噴涌而出。她被我一驚,不小心摁下按鈕。倉門里掉下一瓶市面上再普通不過的果汁飲料。
“還順利嗎?”
“什么?”
“你的故事寫完了嗎?”
“是差不多了??墒窃脚R近停滯,我就越意識到有些事情來不及記錄下來?!?/p>
“比如現(xiàn)在我和你的重逢?”
“嗯,怪你來得太晚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