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咒(72)【花憐】
夜間,謝憐臥在榻上,和衣而眠。外頭風聲簌簌,竹葉沙沙,驀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飛躍而過,謝憐雙眼一睜,徹底醒了。
這里不是鬼王府,是以他睡得不算安穩(wěn),睡眠極淺,外頭有什么響動很快就能捕捉到。即便那陣腳步聲穩(wěn)穩(wěn)躍動,似點水而過,謝憐五感敏銳,還是聽到了。待要起身下榻一探究竟,放在他腰上的一條手臂微微一緊,將他錮在了原地。
謝憐一怔,微一抬眼,和花城微睜的眼對上了。他抬手拍了拍那條攬著他的臂膀,待要說些什么,卻被花城抱得更緊了些,腦袋埋進了他的肩窩,耳廓是他貼上來的雙唇。花城沉聲道:“先別出去?!?/p>
謝憐輕聲道:“可是,這個時候在外面奔走,除了闖進府里的不速之客,不可能有別人了,我怕減風他……”
花城收了攬著他的手臂,伸到謝憐眼前,五指并攏,一覆一翻,一陣淡淡的銀光在他掌中亮起——是只死靈蝶。他抬手輕輕一揚,那銀蝶抖著翅膀,飛出窗外,漸漸隱了光,不見了。做完這些,花城探過身子,額間與謝憐相抵:“讓它出去看,不容易暴露?!?/p>
謝憐閉了眼,眼前出現(xiàn)屋外院落的景象。遠處屋舍一角閃過一道身影,速度極快,又是黑夜,輕易讓人看不清身形。銀蝶緊追而上,繞過那堵高墻,眼前磚磚瓦瓦一片,人倒是沒了。
謝憐睜了眼,心有余悸道:“好快的身手!”
花城二指輕點眉弓,似是在操縱那銀蝶調整視野,末了放了手:“他不在外面,應該是進某間屋舍了?!?/p>
謝憐沉吟一瞬,還是道:“讓銀蝶去減風屋里盯著吧。那人既是闖進這里,不論藏身何處,最后的目標都是他?!?/p>
花城微一點頭,操縱銀蝶停落至減風房舍窗檻處,藏在角落陰影,收了光,不動了。若是有人敢闖至此,銀蝶便會立刻飛撲上前,鋒利的蝶翼能夠瞬間劃破那人的喉嚨。謝憐沉吟片刻,緩緩道:“故鈺的寢室就在減風隔壁,也不知道他聽到動靜沒,或許應該通知他……”
話音未落,銀蝶那端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霎時,減風室內點了燈,小廝在門口端著燭臺跑來跑去:“怎么了怎么了?”
榻上是減風的喝止聲:“有情況。小竹,你鎖好門窗,先別出去!”
“可是……”
減風無事,銀蝶未動,是誰發(fā)出的慘叫?
這邊,花謝二人已然下了榻,匆匆趕至減風房前。謝憐叩門道:“減風,今日是否還有別人在此留宿?”
他視線對上了隔壁剛好開門出來的故鈺,就聽減風在屋里回道:“是有一位,阿鈺親自接見的?!?/p>
故鈺一轉身,示意他二人跟上。謝憐點點頭,囑托減風道:“讓你房里守夜的孩子別出來,千萬別出來!等確定沒事了再來找你?!闭f著便匆匆跟上了故鈺:“那位同是留夜的客人是誰?”
故鈺邊跑邊道:“是我老戰(zhàn)友,白天剛跟他商議好作戰(zhàn)計劃的。所以那聲慘叫……?”
謝憐沉聲道:“大概是他了。方才我聽見窗外有人經(jīng)過,你有注意到嗎?”
故鈺一腳踹開房門,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眼前的駭人景象定在了原地。
月光稀疏,淡淡灑落在站在墻邊的人身上。不,他并非是站在那里,因為他胸前橫貫了一把長劍,血水自那狹長洞眼中汩汩流出,染紅了貼身的中衣——他分明是被那把劍釘死在了墻上!
故鈺雙目圓睜,崩潰吼道:“老陸!”
他沖上前將那尸身從墻上撤了下來。謝憐咬緊牙關,閉了眼,出了房門就要往府邸大門處跑,被花城攔了下來:“哥哥,你要去哪?”
謝憐急道:“那道人影想要出去只能走大門,一定要攔下他!”
花城搖了搖頭,安撫似的握緊了他的手:“整個府邸除去那個小竹,沒別的仆人了。門口沒人守著,殺人的人想逃出去,早就逃了?!?/p>
謝憐怔愣著看向他:“所以,殺人的人,要么已經(jīng)跑了,要么……現(xiàn)在還藏在府里?”
花城目光沉沉,微微頷首。
謝憐抓了他的手:“三郎,可以用銀蝶探查一下嗎?如果他還藏在府中,一定要立刻找到他!”
花城一揮衣袖,數(shù)十只銀蝶振翅飛散。他順著謝憐的發(fā),安慰道:“哥哥,別擔心?!?/p>
謝憐看著自己無意間揪緊花城衣袖的手,趕忙放了,轉首望著屋內抱著尸身痛哭的故鈺,澀聲道:“我有愧于他,明明說好留下來是護人的,可我……”
他沒將那不速之客立馬拿下,便是留了極大的隱患。這次死的是即將上場的士兵,下一次,是不是就輪到減風了?
聽到謝憐這么說,故鈺停了哭聲,抽噎著看向謝憐:“師父,不怪您的……”
花城道:“你并不知曉此人的存在,護人的事,你已經(jīng)做得夠好了。還未探清對方身份,實力不明,最好不要交手?!?/p>
這邊花城在調動銀蝶查看府中四處,謝憐上前至故鈺身側,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頭,溫聲道:“對不起,先前我發(fā)覺窗外動靜,應該早點出來查看的。”
故鈺摟著那具尸身,聞言驚惶地看向他,搖了搖頭:“不行,師父,您跟他對上,萬一出事了……”說著,他摟緊了尸身,顫顫道,“他已經(jīng)是第三個了,我不希望再有下一個了。”
謝憐蹙了眉:“第三個?那前兩個又是誰?”
故鈺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淚,沒再哭了:“也是我老戰(zhàn)友,死在軍營里了,都是一刀斃命。”
謝憐道:“這兩位的死因有查清嗎?”
故鈺想了想,搖頭道:“只知道都是在夜晚遭人暗算。都是要上戰(zhàn)場的兵,所以有人在傳,是緹梁那邊派了臥底,或者,軍隊里出了叛徒?!?/p>
莫非先前他聽到的腳步聲,與殺死前兩位士兵的,同屬一人?
思忖須臾,謝憐道:“故鈺,這三人之間有何相同之處,或者他們有什么聯(lián)系嗎?”
故鈺似乎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呆滯問道:“師父問這個做什么?”
謝憐將那具尸身平放在地,問他要了方帕子,輕輕蓋在尸身面上,拜了兩拜,回道:“我只是覺得奇怪,軍營人數(shù)眾多,不乏新兵,那人為何偏偏選了這三個老兵?他與這三人之間,從前是否會有淵源?”
故鈺撓了撓頭:“若那殺人的是緹梁派來的就有解釋了,戰(zhàn)事臨近,老兵于他算有新仇舊怨?!?/p>
有幾分道理。謝憐又問:“這死去的三人,生前在軍中任職是相同的嗎?”
故鈺回道:“不同。一個是排頭兵,一個是支援隊的,還有一個負責雜役,看管軍糧?!?/p>
相差太大,甚至因著職位差異,這三人在軍中應當幾乎沒有交流才是。謝憐揉著眉心,起身道:“先回減風屋里看看吧,這位的遺骸,等天明之后將他送回老家,告知其父母。”
故鈺收拾好心情,跟著起了身。二人一同出了屋,謝憐在后與花城并肩而行,就聽花城道:“哥哥,這府中上下,沒有其他人了?!?/p>
謝憐輕聲道:“已經(jīng)逃了嗎……”他嘆了口氣,“至少,減風現(xiàn)在安全了?!?/p>
三人一同回了減風屋內。小竹開了門,興沖沖跑回屋里報告。見來了人,減風下意識想要起身,在見到故鈺凝滯的表情,以及謝憐沉默的反應后,大約猜到了什么,輕輕躺了回去。
故鈺讓小竹回去休息,又垂了頭,坐在減風榻邊的椅子上,一言不發(fā)地望著他。減風臉上沒什么表情,只伸了手,握拳,輕輕錘了下故鈺的肩,似是在安慰。
終于,故鈺開口了,沒頭沒尾地蹦出一句:“我希望儼舟能長存?!?/p>
減風微抬了眼,默默看著他。謝憐道:“故鈺,你在參軍之前,是在儼舟哪里生活的?”
故鈺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在離皇城很遠的一個村鎮(zhèn),吃百家飯長大的。聽村里街坊說,我娘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因為戰(zhàn)亂,爹拋下她跑了,后來是在躲敵襲的暗道里生下的我,但是因為難產(chǎn),就……”
他說著仿佛云淡風輕,但謝憐卻覺得,他的身子似乎矮下去了一截,又聽他道:“其實我以前是有名字的,還是街坊鄰居給我起的,就是……后來敵軍打進來,屠了村,他們都死了,我就不敢再用那個名字了??偢杏X,要是讓人叫上一次那個名字,我半夜會做噩夢。”
謝憐心間一緊,苦苦思索想要安慰幾句,卻見故鈺轉首看向他,笑得很熱烈,眼神也亮燦燦的,他道:“謝謝師父給我取新名!”
謝憐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溫聲道:“所以這就是為什么,你選擇參軍?”
故鈺點點頭,雙眼緊緊盯著謝憐,一字一句道:“所有侵害這片國土的人,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減風本是闔眼小憩,聞言睜了眼,提醒道:“算算時間,你也差不多該回軍營了?!?/p>
故鈺應了聲:“嗯,作戰(zhàn)計劃已經(jīng)布置下去了。老陸的事……我會跟大家說的?!?/p>
謝憐道:“到時,我與你一起去吧?!?/p>
“不行。”
“不行啊師父!”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謝憐愣了一下,看了眼故鈺,又看向花城:“理由?”
故鈺搶著答道:“師父,可能我說得很過分,但你已經(jīng)算是外人了,按規(guī)定不能隨便進軍營的!”
花城道:“你不是說要在這里保護他嗎?”他指了下榻上的減風。
謝憐先回答了故鈺:“怎么說我也算是老前輩了,何況此次去軍營,我只負責保護你們的安全,其他一概不過問。軍營里其他人若是日日擔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又如何在戰(zhàn)場上穩(wěn)定發(fā)揮?”
幾句話,壓得故鈺沒法回了,就見他愣在原地,許久才遲疑地“哦”了一聲。謝憐又拉了拉花城的衣袖,兩人行至屋內一角,謝憐道:“三郎。”
花城臉上表情并不輕松:“哥哥,第三次了?!?/p>
聽聞此,謝憐也覺得自己實在不守信,不論是來儼舟,抑或是在此地留宿,都是自己提出來的。花城會跟著留下,也是出于擔心他的安危,但眼下的情況,儼然像是自己把自己往更大的火坑里推。謝憐垂了頭:“對不起,可我……”
他眼前仿佛是一個正在被撥開的迷霧,顯現(xiàn)的越多,越能發(fā)現(xiàn)局勢不容樂觀?;ǔ菭苛怂氖?,與他額間輕輕相抵,溫聲道:“哥哥不要說對不起。我說過的,你想做什么,盡管去做就是了?!?/p>
謝憐微怔:“你同意了?”
花城道:“不論我同不同意,有些事情,不是非得我不希望,你就不能去做的?!彼麛埩酥x憐的肩,在他額間輕輕吻了一下,“我去收拾行李?!?/p>
見花城出去了,故鈺道:“呃,所以,花城主是同意了?”
謝憐拍了拍自己的臉,感覺沒那么熱了,這才回轉身看他:“對,所以你也別再勸了?!?/p>
故鈺撓了撓頭:“哦……”他起身往房門處走,“那我去聯(lián)系軍營里信得過的幾個,我們不在,讓他們來照顧風子?!?/p>